书城小说河套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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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义和渠淌着,兆河渠淌着,河套平原上所有的干渠自黄河向东北方向不停地流淌着。可是王义和死了。王家的人无法相信一个精神健硕的老人会突然没了,他们没有哭,甚至没有人说话。一家老小像进入冬季的义和渠,枯着,冰着。义和隆有头有脸的人都来吊孝,帮着张罗后事。女人们忙着磨一些新面,用最大的瓷盆发面,向邻家借酵子。按照后套的习惯,白喜事要给亡人送打狗馍,意思是如果野狗来了就扔开馍打狗。盛产粮食的后套人是多么大方多么气派呀,打狗都用馍。蒸打狗馍很有讲究,兑碱不能多不能少,要白里透黄黄里渗白,火不能太小,小了显得瓷实。也不能太大,火一大馍就开花,这是大忌。于是一箩一箩的馍进了王家,后来王家摆不下,放在院子外,远远看上去像一场六月里的雪,生出凉气。王家的老小穿了孝衣,腰里勒了新麻,一个个口袋一样地戳着,仿佛活着的人也死了一半。下葬的前一夜叫夜,意思是把亡人的魂叫回来,在家再过一夜,第二天好好上路。几乎是全义和隆的人都出动了,一个拉着一个的后襟,游龙一样上了义和渠,压低声音叫着一个人的名字。胡油马灯星星点点,灯苗歪歪扭扭。

第二天直到棺材下了坑,铺第一锨土,远远地看到也玉披头散发地跑过来,嚎叫了一声就栽在父亲的棺材上,咕咚一声。王家的人这才被惊醒了一样大放悲声。也玉抚摸着爹的棺材渐渐没有了声息。待人们过来拽她时发现,棺材上一摊血,半只镰片插在也玉的胸口上。

在王义和死后,人们想起了他活着的时候的好处。老额吉听到王老东家的死讯后,拍着胸脯说,我的长生天呀,我向天发誓,我没有咒他死。他帮过我们孟家不少的忙。我娃铁锤安稳地回来,也是他的人情。我和他理论兆河渠,是咽不下这口气,是想让义和隆的人知道我孟家有人呢,我们蒙古人有血性呢。说到底像两家邻居,我家的鸡下在你家窝里蛋了,只是说说,没想咋地。他一个爷们儿,咋我说他两句他就死了。我的天呀,这让我咋在义和隆见人呀。哭累了,她老人家歪在枕头上歇一晌。醒了想起来了,继续说前面的话继续哭。当天夜里,铁锤病了,发热,打摆子,说胡话,说有人用绳子捆他,用鞭子抽他。老额吉吓得昏死过去。铁锤好了以后,老额吉才醒了。她拉着正在长个子抽条子的铁锤的胳膊说,娃小,阳气虚,可不能让小鬼妨着。于是她和麻钱商量,最近家里这么不顺当,该给铁锤定一门亲了,冲冲喜,蒙古人的习惯男娃一车轮高就要定亲了。麻钱明白老额吉的用意,她想尽早壮大孟家的势力,丰满铁锤的羽翼,她最讲究人气。可让麻钱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她为铁锤相中的人是黄米。

麻钱的心像被剪子铰了一下。

叫来焦老汉商议,麻钱更没想到的是他老人家死也不同意。

焦老汉发现了黄米和麻钱的隐情后简直是夜不安寝。起初老额吉提出铁锤和黄米的亲事后,他虽然觉得不甚合体,但一是急于救黄米,二是觉得铁锤虽然不着调,可厚实的孟家能让黄米过上好日子,况且有麻钱在,黄米不会受委屈。当他发现黄米对麻钱已经到了无法分开的程度后,他的心急得冒出烟儿了。黄米的心在麻钱身上,她怎么给麻钱做儿媳妇?酥夫人是那么敦厚的一个人,又为苗家新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他们爷儿俩寄宿在苗家,酥夫人从没有见外,现在他们要打人家的主意,这算甚道理。这比不地道还不地道,简直就是棺材里露出头来了死不要脸。焦老汉对黄米说,米儿,我们不能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我们回民勤。米儿抱着爷爷的腿跪下说,爷爷,只要不让米儿离开义和隆,你把米儿说给谁家都行,米儿会好好跟人家过日子,孝顺爷爷。爷儿俩抱着哭成了一锅粥。

老额吉急了说,你不是答应我的吗,我救出黄米你就把黄米许给铁锤。

焦老汉也急了,说,我答应过但是我米儿不愿意。我米儿说要是把她许给铁锤她就去死。

这让老额吉自觉很没面子,我铁锤缺胳膊了还是少腿了,许给我宝贝娃就要去死。岂有此理。凭我孟家,凭我铁锤,凭我兆河渠,凭我老额吉,我相中你黄米难道不是你们的造化吗?

可焦老汉说,如果老额吉逼黄米,他们就离开后套回民勤。他们千里迢迢来后套,是想黄米过上舒心的好日子。

焦老汉的毁约让老额吉十分不满,这焦老汉狗眼看人低,看着我孟家银子少了渠少了就打我的老脸,真是人心隔肚皮。她拍着炕皮对麻钱说,去,找媒人去给我铁锤提亲,全后套地访,长得要像香媳妇的,心眼儿要像酥媳妇的,机灵像缨子的,家境还要好,穷人家的闺女手上仔细可是眼睛小。不久媒人就上门了,说了强家油坊的强家的三闺女强三改。强家也是一家大地主,还有一个大油坊,肥得流油哩。媒人说,强家是精明人家,有粉往脸上搽哩,人家要出十顷肥地做陪嫁,真是阔气。媒人说那三改人比铁锤正好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那三改可喜(漂亮)得像头等粉(麦子的第一遍面粉)捏出来的,光会笑不言语,做的一手好茶饭。最后一点老额吉很满意,黄米不就是会做个细茶饭嘛。至于大三岁老额吉更没有意见,大五岁才好呢,小男人找大媳妇才叫好哩,娶进门来先当姐姐侍候着,早早地生娃,等到这一房老了,自家的铁锤才彻底成熟了,再娶一房小的,一个萝卜吃两头,收罢麦子再种菜,能活两茬人哩。亲事两头说定了,老额吉心定了,每天太阳一上来就坐在房顶上,瞭她没过门儿的重孙媳妇,她嘴里说,强三改强三改,把我们孟家三代人的苦命茬子改一改。

酥夫人听了媒人的话,心里不踏实。她对麻钱说,媒人话可不能全信,还是要暗地里访一访。强家是大户,孟家是大户也不假,可是全后套谁不知道咱家铁锤是个二杆子,出过人命关天的事,家里的银子贴在了连环渠上,收回来收不回来老天爷才知道。强家在这个时候倒贴上十顷地把闺女嫁给我们,图了我们的啥呢。

麻钱觉得酥夫人说得在理,于是亲自到强家油坊去,听人说强家的闺女都是好人才,可苗麻钱还是有点不放心。一是不是本村的不知根打底,二是强家嫁一个闺女就陪嫁十顷良田出手也过于大方。于是他在酥夫人的敦促下,背起干粮上了强家油坊。临走时他换了一套刚到后套时穿的一身补丁摞补丁的衣裳,牛鼻子鞋还塌了帮。酥夫人说你这是装哪门子穷。麻钱说,哪有当公公的去看没过门的儿媳妇,我得装成讨吃的。麻钱骑了马往强家油坊走,途中看到一个卖油鳖的,他跳下马,买了一嘟噜油鳖,强家是开油坊的,少不了用这东西。进村前,他把马拴在一棵大树下,提着油鳖走进了强家。

卖油鳖哩卖油鳖哩。

房梯上坐着一个闺女正在挑线绳。她说我们家不要你的油鳖,你走哇。

麻钱放下油鳖,圪蹴在地上卷旱烟,眼睛往这个闺女的身上瞄。他看到这个闺女长着圆脸盘,左脸一个小酒窝。

麻钱看着闺女不理他,就说,闺女,要不这几个油鳖不要钱送给你家,我一天没吃饭了,你们给我做一碗面,就顶油鳖钱了。

闺女下了房梯,进了正房和里边的人嘀咕了几句什么,出来说,行哩,我给你吃腌猪肉臊子面,你可不能后悔啊。说着就进了厢房。不一会儿圆脸闺女端出大海碗臊子面递进麻钱手里,一碗炝了油花的咸菜放在一只小板凳上,顺手提走了一嘟噜油鳖。

麻钱挑着面说,哎呀,闺女,真香呀,我活了四十多岁还没吃过这么香的臊子面。

圆脸姑娘转过脸来说,咋,这么夸人,是心疼你的油鳖了,你后悔了?

麻钱咽下一口面说,后悔啥,十嘟噜油鳖也顶不上这碗面。我夸你是想给你找个好人家。

姑娘半羞半恼地进了厢房,里边有人哧哧哧地笑。

吃完面,麻钱站了起来,他冲着厢房喊道,三改,出来把碗收了,我走了。

厢房里的笑声止了,厢房里没有声音了。

这时圆脸闺女倚在门框上说,你是哪个村的,你咋知道我的名字的?

麻钱不知道,在他骑着马没进强家油坊村口时,就有人给强家报了信,因为强家的女人知道苗柜的人会来强家油坊暗访的。

强家油坊的强家祖传女人当家,好像已有十几代了。家里娶来的媳妇当家,嫁出去的闺女也得当家。据走街串巷说书打快板的匠人说,强家的家谱里记载着强家的祖训:母鸡司晨,天下大明。强家效仿先人女人当家,必将发展壮大夯实家族基业。女人不可能娶小妾,不可能养二房,不可能逛窑子,不可能捧戏子,一大家子上梁正下梁不歪,有向心力有凝聚力,血统纯,骨头净,万众一心,基业万年。十几代的女人当家证明了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母鸡司晨,天下大明。所以强家的女人嫁给哪一家是顶重要的,嫁给小户人家谈不上当家,门里一个水瓮,门外一个酸菜瓮,天黑了全家统共黑黢黢的两个武大郎,能当个什么家呀。当家就要嫁给大户人家。三改长大了,长成了一个现成的大闺女,当家的三改娘当然要给她说个好人家。她瞄准的是孟家。孟家比起从前虽然有点塌火,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连环渠可是大后套的二黄河,几辈子且用不完哩。孟家的好名声也是墙头上吹喇叭响在外哩。孟家本身就是女人当家,没几年工夫老额吉就得撒手,撒手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得交给孟铁锤,孟铁锤又是一个七窍开了六窍一窍不通的主,这孟家的家三改不当也不行呀。姓强的闺女当了孟家的家,那连环渠和姓强差不多了。三改是一个机灵又稳重的闺女,只是心眼太实,心里没有算计。听说娘要把她给孟家,她一脸的难肠,她听说孟铁锤是个半截子唐货。可娘不以为然,她说精明的男人你能拉得住缰绳吗?三改说,我不想到孟家也不想当什么家。娘伸手就给了闺女一个逼兜(耳光)说,女人不当家活得不如狗。之后她把闺女拉进自己的怀里说,娘不会害你,女人当家的好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会感激娘的。三改流着眼泪说,我不会当。三改娘说,娘教你,跟生娃一样简单。

麻钱从强家走后,娘告诉她刚才那个人是你以后的公爹,你公爹已经看上你了,马上会派人提亲的。你要照娘说的做,进了婆家门要装傻,光做营生不说话,不显山不露水,等肚子大了,娘再告诉你咋办。

回到义和隆的苗麻钱胸有成竹地对老额吉说,强三改我亲眼看了,好人才。于是下聘礼,定亲,单等择日子了。铁锤定亲后,麻钱和老额吉商量,他想带铁锤上渠口,铁锤是成人了,马上要顶立门户了,得让他知道创家业和守家业的难。老额吉正在高兴头上,她说,好好好,好主意,让他学着顶立门户。不过,上渠口嘛,等他媳妇肚子大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