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指着地图说,这是黄河,拐到我们这里像个大牛轭,围成一个套子,过去黄河主流走北河,南河是支流。道光以后北河逐渐淤断,成了五加河,南河正式成为黄河。从此由黄河与五加河所包围的这块扇形就是我们的大后套。这是天设地造的一块好地方啊,一马平川,土能攥出油来,只要有水就长穗子。土地是大后套的身体,黄河就是大后套的血液啊。我和炕沿一般高的时候就思谋着怎么把黄河的水引进套子里来,现在这八大干渠从南向北日夜不停地流淌着,那是我几十年的血汗,我就要被它流干了。可是渠道官办后,水利公社的贪官污吏只顾自己充实腰包,他们只顾用水收水租,不事维修,渠道逐渐淤积了。我着急呀,过去浇灌八百顷的大渠,现在只能浇灌五百顷。晚上睡在枕头上,我听见黄河水白白地从我们身边流走了,进入干渠的水会逐渐形成死水,水活动不起来就像一个血流动不起来的人一样,马上就会腐烂的。结果是土壤质量下降,僵碱地的面积也在扩大。水和地是紧紧相连的啊。我唯一的这只眼睛也要急瞎了。
老人拍着麻钱的肩膀说,你如果是个有心人,我可以把定渠测线的技术教给你,可是后生光靠这些是不够的,世界上没有两条河是相同的。你要把我们后套的地形、地势、渠道、土质熟悉得像自己手心里的纹路一样,要烂熟于心。晚上你迷了路,抓起一把土来你就应该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只有这样,你才能明白现有的渠道淤塞或泄漏的原因,你才能选准正确的渠路和渠线,你才能事半功倍,你才能百战百胜。
麻钱抱拳作揖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麻钱我交给您了。
王义和仰天大笑,笑得六十四眼窗户纸嗡嗡作响。
老人说,来,端一箩馍来,让后生吃个饱,今儿一大早我捡到了一个好儿子。哈哈哈。
端馍的不是下人而是独生闺女也玉。她一阵风似的把一箩馍放在麻钱面前乜着眼睛看着他。麻钱局促地说不吃,自己的东家有饭吃。老人问他的东家是哪一家。麻钱说是孟柜红格格家。老人说你是我请来的客人,一定要吃。麻钱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可他不愿意在这个怪异的女人面前吃下这些馍,他站着不动也不说话。可这个女人翻脸了,她说,咋,我给你端来了你不吃?等着我喂吗?我扔给狗狗都给我面子呢,难道你没长脸面吗?麻钱的脸憋得通红,他没见过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女人。王义和说,也玉你怎么跟客人说话呢?你下去。
这时从门外进来四个汉子,他们的衣服被雨淋透了。老人家说,各牛犋的情况怎么样?其中一个汉子说,运往包头的粮食已安全运到,留用的也基本入仓,一些晚秋作物可能要受损失。老人说,好,你们两个一路,一路到义和渠引水口上通知提前打坝,一路沿五加河到东公旗察看退水渠口,看退水口有没有淤积,有没有围鱼的人扔下的草笆,保证退水渠口畅通无阻。快给马喂一些料,尽早出发。
也玉站出来说,爹,现在义和隆不姓咱王,义和隆有县知事,大水来了,淹了县衙门也淹不了咱老柜,谁不知道咱老柜在义和隆的最高处。
老人家说,短见,义和隆王柜是最高处,可就整个大后套来说,义和隆在低处,你别在这儿说风凉话,快让伙房的人多蒸一些干粮,用得上的。也玉边往外面走边说,管闲事的老毛病又犯了。
麻钱意识到了这场雨对大后套的影响,他说,老人家,我能做什么?
老人家说,你可以回去了,晌午要是云彩还不散开,就跟着大家一起走吧。麻钱看到老人的神色很沉重,就退出了正房。
走到大门口,也玉拦住了他。也玉双手叉着腰说,初次到我王柜的男人,离开时都要跟我过一招,看他以后有没有来我王柜的资格,这是规矩。
麻钱有些恼怒了,他说,我从来不跟女人动手动脚。
也玉朝天大笑着说,女人?听你这口气,好像看不起女人,可是有很多男人未必如女人。说着她就出了手,麻钱一个狗吃屎就趴在了门槛上。麻钱赤红着脸跳了起来给了也玉一个耳光。也玉自认为是江湖中人,她没想到麻钱会给她一个耳光。几个家丁扑向了苗麻钱,可也玉摆摆手说,放开他,还没有蚊子敢在我脸上劈叉,今天我长见识了。你是江湖上的耻辱,请把你这一耳光收回去。抬起手来扇自己一耳光。
麻钱梗着脖子说,有本事你把我的头砍掉,还没有蜢子敢在我的脸上搔痒痒。说完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王柜。
一支飞刀从麻钱头顶上穿过,一股凉风吹乱了一窝浓发。
5
老额吉一睁眼发现自己睡在红格格的新炕上,她一拍大腿说,哎呀我真是老糊涂了,怎么睡错地方了,这传出去不得让人笑话死。红格格你也不叫醒老额吉。红格格双手扶老额吉起来。老额吉边往出走边说,我来给你们做早饭,孟生想吃什么?羊肉粉汤咋样,哎呀,这雨怎么还没停呢。老额吉把老羊皮袄的袖子遮在脑袋上站在院子里,转着圈看了看天上的云彩,哎呀我的天老爷,这是秋天的连环云,这雨得下七七四十九天呀。孟生,孟生呢?红格格说,老额吉别喊了,他到牛犋上去了。老额吉说,咋,他丢下他的新媳妇到牛犋上去了,傻小子啊,男人都是长不大的驴驹子,等知道疼女人了,裤裆里也空了,傻驴子呀。
听到老额吉喊孟生,正在往房顶上苫油毡的板凳惊得差点掉下来。麻钱说,你那么紧张咋了?板凳说,我以为东家回来了。麻钱说,你怎么知道东家出去了?板凳说,你怎么知道东家没出去?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不说话了。
老额吉看起来非常惊慌,她把红格格麻钱板凳拉到一起,神秘地说,道光三十年就是这样的连环云,雨一直从种白菜下到收蔓菁,黄河四处决口,到处都是水呀。房子塌了,人们趴在椽子上檩子上二饼子车轮子上,漂来什么就吃什么,我还捞着了一条死娃娃的腿,连骨头带肉吃了,那时我想活呀,让我看一眼太阳再死也行呀。我的身体肿得白面馍馍一样,肠子上都长绿毛了,我趴在一只铁匠铺的大风匣上,我不行了,我的命像一根头发就要从我的脑袋上脱落了。我抱着大风匣闭上眼睛睡觉,我求老天爷保佑我吧,我这一辈子连个蚂蚁都没捏死过。我求观音菩萨保佑我吧,不要让我醒来亲眼看着自己死去。我真的昏睡过去了,我梦见自己睡在阿妈的羊水里,多么暖和呀。接着我嗅到了炒豆子的味道,好像是黄豆又像是扁豆,香喷喷热烘烘的,我张开了嘴和鼻子,我想嗅嗅人间烟火的味道——我看见了,那是一盏灯笼,离我那么远,但是它的火苗像舌头一样舔着我。它的万丈光芒照得我睁不开眼。我流泪了,人死了是不会流泪的,我知道我活过来了,太阳把我照活了。
接着老额吉挪动她磨盘一样的身体,跪了下来三拜九叩,大慈大悲的阳婆婆啊,快冲破乌云出来吧,救救大后套无辜的生灵吧。
听了老额吉的话,麻钱对板凳说,快给骡马喂足料,把仓里的粮食和饲料装几口袋捆在骡子上。他又对红格格说,把毡子和铺盖放在二饼子车上,义和隆地势低,我们往北边的狼山或西边的阿拉善地势高一点的地方挪一挪。一切准备停当,红格格让他俩吆着骡马,拉着老额吉走,她不走,她要看着阿爸给她和孟生盖的房子。后来红格格叫老额吉到正房里说了一些什么,出来她们决定让麻钱和板凳赶着牲畜到山上躲避一下,天晴了再回来。家里有羊皮筏子,黄河真的决了口,人也不会有危险,眼下主要是保护牲口。板凳说人比牲畜更重要,他要留下来照顾老额吉和红格格,家里不能没有个男人。麻钱说,那也好,板凳就留下来,他基本熟悉后套的地形,他带着牲畜走。麻钱吆着骡马走到门口,红格格跑出来把一件老羊皮袄搭在马背上说,路过咱牛犋进去看看,让大家都多加小心。麻钱知道她惦记着孟生,她心里只装着孟生一个人。他后悔不该对孟生下如此毒手。他的心里真的充满了愧疚,他不敢看红格格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