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两银子免啦,五千两啊,普通人家能娶一百个女人,王侯之家至少也能娶两房媳妇。香夫人的脸红了,没想到一个香夫人这么值钱。
可是香夫人是矜持的,她羞赧着绕过这个话题说,其实,我来王爷府是——
王爷说,哦,夫人有别的事?
香夫人看上去很为难,咬着下嘴唇,斟酌着。
王爷说,夫人,我们是亲戚,有话不妨直说。
香夫人说,王爷人这么好,我实在是看不下去,我妹妹,你的小福晋——
王爷明白了,香夫人是为小福晋来的。一定是小福晋缨子在义和隆有什么丑事,瞒着王爷。他又想起了木箧里的马粪,皱了眉头。
香夫人说,她做闺女的时候,是乔家对她管教不严,现在贵为福晋,她还是不顾体面,这不,一到义和隆就和下人搞到一起,我们说不得问不得——
王爷从炕上站了起来。
这时外面有一点嘈杂的声音,王爷说,进来。
进来的是小福晋的随从,他风尘仆仆,用余光瞟了一眼香夫人,气愤地对王爷说,小福晋在义和隆不守规矩,和下人来福明铺暗盖,特来告知王爷。
王爷又一次摔了茶壶。
香夫人叹着气说,王爷不要生气。跑马地的事你可能有所不知,是小福晋指使人给白欧柔种子掉了包,致使跑马地颗粒无收,她仇恨我们杨家,可她就能不顾达拉特的利益,还有,她派亲信给狼山上的曾格林沁送银子,结果王爷府遭到了第二次围攻——
最后一句话点了死穴,王爷站起来了。马上派人到银库查账,果然从小福晋手上走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银子——
就这样王爷当着香夫人的面写了休书。派人立刻召回小福晋,打入冷宫。
香夫人端起酒杯给王爷敬酒,一只玉手伸在王爷的面前竟有些发抖。
王爷并没有用手去接酒杯,而是长满胡子的嘴凑近酒杯,有声有色地吸着马奶酒。
之后他仰天大笑,重复了刚才的那句话,夫人如果能陪本王爷共度良宵,跑马地第一年的租银就免了。
香夫人笑而不答。
王爷说,夫人若有疑虑,立字据为证。
这是一笔愉快的交易,字据立好,各持一份,所有的仆人一挥而下。王爷提议喝交杯酒,香夫人知道机会来了,她半推半就端起酒杯,把提前放进水袖里的东西撒进酒杯里。可是聪明的香夫人做梦也没有想到,达拉特王爷也用同样的手段给她的酒杯里下了药,不同的是下的不是蒙汗药,而是春药。他们分别喝了对方送上来的酒,达拉特王爷没来得及宽衣解带就拉起了二尺长的呼噜,而香夫人脸色酡红,意乱心迷,她到处找她的斗篷打算一走了之。可是她好像进了迷宫,转了几个来回没找到出去的门。就在这时,所有的蜡烛都灭了,她听到了风一般轻的脚步声。接着有手伸出来,她被小心翼翼地捂了嘴,放进一只宽大的口袋里,抱在了一匹肥硕的马背上。这个劫持者动作轻柔的程度,让她以为是有人跟她开玩笑。接着她被带上了路,根据身体的角度和马蹄的力度,她知道他们在向高处走。风越来越大,空气越来越凉,有人还在口袋上披了一件棉袄。她明白,她被带到了山上。就是义和隆背面屏障似的狼山。想到狼山,她就知道自己遭遇到了什么。狼山是土匪出没的地方,她已经伏在了土匪的马背上了。
那么香夫人此时是坐在狼山上土匪造的一间木头房子里。这房子真是精巧,像她手里的一件女红,精致而且舒服。土匪里还有这么手巧的人吗,凭这一手好手艺还用得着当土匪吗?这里过早地点了火盆,暖和得像是义和隆清明时的春天。此时她的心定了下来,种种迹象表明,这不是一个不安全的地方。
一场虚惊之后,香夫人觉得累了。她摸到了一张木头床上想靠一会儿,床边有一条木几,上面是一盘奶食,有金黄的奶皮和雪白的奶豆腐,还有一壶奶茶,伸手一摸是热的。难道这里的主人是个蒙古人?可凭着她女人的直觉,这房子是崭新的,没有人住过的。那么这奶食很可能是一个蒙古人为她准备的。
她往床头上一靠更是吃了一惊,床头上是一只和她家里一模一样的红木算盘,这一发现揪紧了香夫人的心,这个人是认识她的。这个人是为了救她的。他把她带到这里来,为她安排了这一切。此时的香夫人不是害怕,是好奇,究竟是谁这样做呢,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香夫人是个内心有定力的女人。既然这样了,那就等天亮再说。她上了床揭开被子,“喵”的一声叫,吓了她一跳,被子里钻出一只猫来,毛色纯白,天蓝色的眼睛盯着她看。她伸手一摸被子,被子是热乎的。她明白了,这只猫是给她焐被窝的。她钻进被窝,把那只猫揽进怀里,心里竟有一丝被娇宠了的喜悦。她一挥手扇灭了胡油灯,熄了的灯芯冒出熟胡油的香味,清白的圆月从木头窗格子里筛进来。
同时她听到不远处传来马头琴的声音,随着风的吹向时轻时重,呜呜咽咽的。香夫人知道这首蒙古族民歌,叫做《再好的姑娘是别人的》。这首歌的曲调让她心里变得安顿,也变得兴奋。让她想起那年义和隆的中秋节,楼下办堂会,她和小酥在阁楼上相亲。她看到那个看上去腿瘸得很夸张的后生,器宇不凡眼睛发亮。他是妹妹小酥挑剩下的,可小香想嫁给他。可是,揭开盖头,她看到的不是他。她和妹妹都搞错了。世界上可以有这样的阴差阳错,仅仅半个时辰,两座轿子从乔家一起动身,她和小酥长得一模一样,在途中有人不小心颠倒一下就行了。可是没有。永远没有了。她紧了紧被窝抱紧了猫。她的心开始等待,心情变得那么柔软甚至是妖娆。她强迫自己赶紧睡觉,女人睡醒了看上去才皮肤白眼睛亮。就这样她枕着马头琴时断时续的声音睡着了。
早上推开门,是净面的热水和早饭。她麻利地拾掇好自己,专心地吃饭,她的一切是那样从容不迫。之后她走出院子,看到前面是一棵粗壮的柏树。她站在柏树的下面,看到木头房子的四周是高高低低的房屋和帐篷,影影绰绰的人们在练兵,喊杀声不断。这是一座军营,围住了木头房子,她可能是走不掉的。
可是谁说香夫人想走啊?
到了晚上,天空中挂着最圆的月亮,马头琴声如期响起。她推开窗户,看到了那棵柏树,歌声就从那棵柏树下响起。
鸿雁展翅向南飞,
芳草历历多凄美,
要问哥哥惦记谁,
再好的姑娘是别人的。
这声音在哪里听过呢?这声音太熟悉了,太好听了,这声音在哪里听到过呢?
香夫人的心乱了。她慢慢地解开自己的一头黑发,用一只木头梳子细细地梳理,从头顶到发梢一遍遍地梳理,直到头发像一抹胡油一样滑亮的时候,她想起了那个蒙古男人,达拉特王府的管家,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到义和隆的乔家为缨子提亲的蒙古胡达。
就是他,曾格林沁。
她想起了作为胡达的曾格林沁看她的眼神。
香夫人的心突然兔子一样地跳了起来。这种心跳在她见到麻钱时没有过,见到板凳时也没有过。想起曾格林沁时心就这样跳了。
第一次在乔家见到蒙古胡达时,香夫人看到了人才出众的曾格林沁。可是因为他的身份是来给缨子提亲的,对缨子的厌恶,香夫人自然对他产生了排斥。所以香夫人的表情是矜持的,她要用她骨子里的高贵把她和缨子区分出来。曾格林沁躲闪又热辣的眼光让她浑身有着说不出的舒坦,像阳光在她身上摸来摸去一样,那个时候她觉得这个男人真好啊。
果然这个草原上真正的男人看上的是她小香,尊贵的香夫人。香夫人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被人察觉的笑容。
每天她可以听到曾格林沁的歌声,她在期待歌声里边的东西。这个期待充满了幸福。
仿佛日子就要这么过下去了。每天晚上马头琴伴着水一般的月亮升起,香夫人的心已不能承受月色之重。木头房子四周的人们磨枪擦弹,在为一件非常严峻的事情做准备。
天就这样冷了,香夫人开始想义和隆想自己的孩子了。
这是一个太阳光芒四射的晌午,香夫人觉得自己应该离开了,应该走了。曾格林沁只是想救她,她不应该等待什么。
她把木头房子里的东西按原来的样子放好,她要走了。下了山坡,一匹马正在悠闲地吃草。她看到这匹吃草的马背上备着一副雕花的马鞍。这副马鞍刺得她眼睛有点疼。这个疼是一个暗示,她可以骑着这匹马走了。于是她跨上了马背。周围的人都在磨刀霍霍,仿佛没有人看见美丽的香夫人跃马而去。
下了山香夫人就听到飞机在上空盘桓,一群群逃难的人哭天抹泪的,一打听才知道日本人已经打到了西山嘴,五原县的人已在屯垦队的安排下转移到了强家油坊,各个村子坚壁清野,恐怕连一只麻雀都找不着了。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香夫人掉转了马头,她往狼山上奔驰,她为自己找到了返回狼山的充足的理由。她赶得很急,仿佛急着回家那样挥动着马鞭。夜色下她径直走进那所木头房子,松了口气。房子里又燃起了火盆,一壶奶茶冒着气,那只雪白的猫扑进她怀里。
这一夜马头琴声没有响起。外面似乎很嘈杂,人嘶马鸣。黎明她听到一个人在门口徘徊,像树叶那样轻轻地飘动。香夫人的眼里流出了眼泪。可是树叶飘动得渐渐远了。她推开门,看见门前的那棵柏树上拴着一匹高头大马。这匹马香夫人见过。她向柏树走过去,马嘶鸣起来。之后,天地是那么安静,她听到了柏树下蚂蚁搬家的声音。
夫人。
是那个声音从柏树后面发出来的。
田野里的海纳花开了有败的时候,可是我的心发了芽就不会枯萎。草原上的骏马飞驰千里都知道回家的路,我只把一个女人当成我的家。
夫人,我要下山干活了。窝子里有我的弟兄保护你。你等着我回来。要是我回不来了,我的弟兄会送你下山回家。夫人,我们分别向着相反的方向走,都不要回头。如果我回不来,我不想让你看到我是谁。
香夫人背过身去往木房子走,那个男人牵了马往山下走。他们都没有回头。香夫人还没有这么听一个男人的话。她走进木头房,噼里啪啦地打算盘。算盘珠子飞了起来。
从此,香夫人站在柏树下不停地向远处张望,直到眼睛酸了淌下泪来。她这才理解了眼睛全瞎了的老额吉为什么总坐在房顶上眺望。原来人间的真情是从守望和等待开始的。
就这样狼山迎来了一个新的春天。曾格林沁带着他的人马回到了狼山。木头房子外一片欢呼,杀羊宰牛猜拳喝酒,热烈得空气都要燃烧起来。二更以后狼山静了下来。马头琴声如期响起,那如泣如诉的声音随着一个男人的脚步近了。到这间木头房子以后,香夫人第一次没有闩门,她用一根青草挽住门闩,只要一个人伸出手用上比微风大一点点的力气,这扇门就会打开。
香夫人的手里一直打着那只红木算盘。
夫人,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义和桥下。前一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一枝海纳花张开嘴对我说,我就在义和桥下。天不亮我就动身了,当我走到义和桥下时我就看见了你。
香夫人手里的算盘顿了一下。
你穿着一件葱心绿的绸衫走进了大盛魁,你掏出碎银子买了一只红木算盘。转过身你看见了我,看到我你是那么惊异,你张了一下嘴,露出了粉红的舌尖。从那一刻起过去三十多年的曾格林沁死了,我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只想为一个女人活着的男人。我看见你慌乱地躲开我走了,从你的身上掉下一方绣帕,我赶忙塞进了我的怀里——
香夫人站了起来。
香夫人开始全身发抖。算盘珠子全乱了。之后跌坐在木头凳子上。但是手里的算盘没有停。
这个男人爱上的是她的妹妹小酥。又错了。
夫人,夫人,我曾格林沁这样做让你受苦了。我想让你做我的女人,可别人说我是个土匪,脑袋别在裤腰上,说不定哪天就身首分家。你如果愿意就打开门。如果不愿意,义和隆的日本人已经被傅作义全部歼灭了,我明天送你回家。
算盘声停了,曾格林沁听到里边的女人闩上了门,动静很大。
天不亮香夫人就跨上了那匹马,她头也不回地下了山。曾格林沁手下的一个叫狼山的汉子一直跟着她进了义和隆,他是曾格林沁派来给香夫人的家人说明香夫人是清白的。
香夫人直接到了顺子所在的牛犋。她对仓皇迎上来的顺子使了个眼色。顺子又给牛犋上的几个汉子使了个眼色,狼山束手就擒。
狼山被绑在五原县衙门外,衙役放言,只有胡子头子曾格林沁出面才能换回狼山的脑袋。当天晚上,曾格林沁骑着他的高头大马来到县衙门前。狼山一听到曾格林沁的马蹄声就喊,曾哥,那个女人是一匹母狼。你看错她了。我要替你杀了她。
曾格林沁跳下马,抖了抖身上的尘土,张开胳膊让人捆绑他。他说,放了狼山,这事儿与他没有关系。
狼山说,你们放过曾格林沁,他没动那个女人一个指头。你们放开他,消灭伊井的那一仗是曾格林沁带着弟兄们截断他们的后路,把他们逼进兆河渠的泥淖里的。我们冒充是大青山的游击队,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们放了他。
可是曾格林沁摇摇头说,那是我手下的弟兄们干的。与我没有关系。那时我正在狼山上守着一个心爱的女人。你们杀了我吧。
4
杨板凳急匆匆地往义和隆赶,他要看看他的老柜,看他的香夫人有没有奇迹般地出现在家里。他看到了一些陆续回家的难民,灰头土脸的,但毕竟有了重返家园的喜悦。他脚底下就生了风,三脚两腿快甩到了粉房圪旦,这是离义和隆最近的一个村子。这里空无一人,村里的人正在赶回来的路上。走近村口的一个茅草房,他饿了,圪蹴在门口吃干粮。这时他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他透过一张草帘朝里一看,乖乖,里边一个女人的后背,雪白雪白的。她正在急匆匆地换衣裳。她好像很着急,胳膊哆哆嗦嗦的,咻咻地喘气。板凳赶紧圪蹴下来,他不应该看人家女人换衣服。可是转念一想,这个村子里没有一个人,这个茅草房里是谁家的女人。他不由自主地又站起来,没想到和正在扑出来的女人撞了个满怀。
那个女人没有看清撞在她身上的是谁,就扑通一声跪下来,她嘴里呜里哇啦地说着什么,伴着响头。
板凳退后一步说,你说甚?
这女人重复了刚才的动作和声音。
板凳又退后了一步。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日本女人,是一个漏网之鱼。她整了一套中国女人的衣服换上想冒充中国女人。杨板凳恨透了日本人,日本人还抢走了他的命根子香夫人,说不定早被他们糟蹋得稀松了。他们能日我的女人我为甚不能日他们的女人。他一个箭步上去拎起了这个女人,又摔下去,这个女人像一只皮球在杨板凳的手里起来又下去。日本人狗日的到我们后套来做强盗还带上女人,要不是我们的连环渠淹了他们,说不定还吃上安锅饭哩,黑夜还在我们的炕头上生娃哩。他越想越生气。茅草房四周一看,正好有一口水窖,水是干了,可是有一个半人深的坑。他把这个女人扔进窖坑里,从茅草房里寻出一把锈败了的铁锹,他开始活埋这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