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钱说,选定兆河渠,一是因为孟家的土地大部分都在兆河渠两岸,干渠通水后我们可以自行控制用水,经我们兆河渠灌溉的土地都要给我们交水租。兆河渠流经的荒地我们可以大量租种或转租,几年后就可改造成良田。二是兆河渠属于黄河决口后形成的天然沟壑,动工时挖动的土方量少,会省去很大一部分人工。引水口定在黄河最靠北的从西北到东南将近九十度的一个拐弯处,地势低陷,水流湍急,冲刷力极强。另外,天然沟壕的水流冲击趋势可以帮助我们确定渠路走向,它容易淤积的地方正是我们在设计时需要避开或取直或加大弯度增大水流冲击力度的地方。渠的尾梢甩入五加河,主渠上建两座大桥,引水口一处大型草闸,起提高水位和调节水量的作用。在主渠收到效益后,继续投入下游支渠的修建,支渠可以和左右相邻的沙河渠和通济渠连环,水量大的时候可以接济,水量少的时候可以借用,这样互通有无,掌握用水的最佳程度,抗旱防涝,让灌溉面积有效增大。
板凳说,麻钱哥,我听你这意思修大干渠是为了有更多的土地和水租银,那我们还不如用钱直接买地。
麻钱说,直接走和绕一步走是不一样的。比如花一分钱买来一分地,回报是两分钱。花一分钱修渠,也许前三年没有回报,但三年之后回报是不可估量的。大后套这个地方很特殊,人得跟着渠走。当初王义和他们开发河套的时候也是从开渠入手,有了水土地才能长庄稼,粮食可以变成银子,银子可以变成一切。有了私渠,就有了流动的银子,它流经的每一个地方,都会生出银子。渠可以浇地,可以水路运输,可以聚集人气,渠是大后套的命脉。
老额吉蹲在地上给黑头羊拥肚子,她说,麻钱娃说的我大部分能听得懂,但这是一项大工程,大到天时地利小到一锹土,都要有章法。像这羊怀胎到生产,哪一个节骨眼儿出问题都会流产。我知道有私渠就能发家,我女婿做梦都想有一条自己家的渠,好让我的红格格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可树大了也招风啊。当初地商们为了争渠斗水,人脑子打出了狗脑子。王义和有五条私渠,之后大半个河套就成了他家的了,他家富得虱子鼻子里都流胡油哩,耗子打喷嚏都喷银子哩。可是后来朝廷都眼红他,给他下耗子药,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乖乖地把渠道交了公。这义和渠也是因为官办后严重失修,官家怕它废了,才又让王家经营起来了。
麻钱说,现在的世道跟有皇帝的时候不一样了,这样的局势至少还要延续一段时间,我们的渠只要能用上十年八年的,我们就可以积累巨大的财富。有钱了,我们可以办学堂,开药铺,做功在千秋的大事业。孙子兵法说乱中取胜,我看这个机会来了。眼下道光光绪年间修的八大干渠变成官渠之后,逐渐无人看管,已大半废淤。当时的风流人物要么过世,要么伤疤犹痛不愿重修旧事,现在需要初生牛犊不怕虎。就小的环境来说,今年山西陕西大旱,明年开春会有大量的难民拥进河套,我们可以雇用廉价劳动力,节省开支。
板凳说,麻钱哥,啥叫个劳动力?
麻钱想想说,就是劳力。
板凳说,劳力我懂,我就是劳力,可劳力就是劳力你为啥要说劳动力?
老额吉说,劳动力就是劳动的时候要卖力。
板凳说,要说劳动卖力,没有人比我更实在的,等我们家里的地更多了,我就更有机会卖力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看了一眼红格格。可红格格的眼神很专注地放在苗麻钱身上。这让板凳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
板凳把自己当成孟家的人了,麻钱外出这一个多月,他应该和孟家的关系更融洽一些。
红格格说,板凳你先别插话,麻钱你算算要花多少钱。
麻钱说,明天我就去拜访王义和,我已拜他为师,让他帮我最后确定渠线。渠线定后才能准确地丈量土方,我就可以估算一下所用银两,我们再想办法集资。年前年后的这段时间,家里的事情让我板凳兄弟多操心,我还得在外面多看看多走走,开春消土后我们就动工。
红格格点点头。
板凳听说麻钱和大财主王义和也搭上了关系,他心里有些不悦。麻钱心眼太多了,在他弯腰撅腚地埋头给东家做秋冬季的活计的时候,麻钱背着所有的人去琢磨他的大事去了。他在外面浪荡了一个多月,天冷了回来了,天文地理的说得天花乱坠,主人对他的态度热络得能融化门外的大雪。
黑头羊破羊水了,屋子里即刻充满了腥热的味道。板凳跳下地给老额吉帮忙。先下来的是一条腿,老额吉把这条羊腿塞进去,揉着羊肚子转换羔子的方向。她边动作边教板凳怎么做。她说,做甚营生都有章法,实在走不通就退一步,这不就下来了。这样的活我就教给你行了,你麻钱哥有大事要做。
板凳听了这话心里真的不高兴了,他瞄一眼苗麻钱,他已经歪在炕上睡着了。红格格正把一条洋毯往他的身上揪呢。板凳知道这条洋毯是红格格贴身用的,毛茸茸的,看一眼都暖和。
小羊羔咩咩地叫了起来,又是一只黑头羊。它浑身湿漉漉地挣扎着想站起来,一次次地摔倒了。老额吉把它抱在怀里说,是一只公羊,看性急的。板凳,把胎盘放锅里,搁点调料,我们打牙祭。胎盘是唐僧肉,吃了长生不老。
3
义和隆位于大后套腹地,围城有二十五里的城墙,四个城门。义和渠从镇子的中心穿过,义和桥木质结构,是各大干渠上最雄伟的一座。义和桥下是水路码头,来往商贩云集。义和渠两侧商铺林立,尤其是外蒙古叛军进入乌兰脑包后,乌兰脑包的商人向义和隆蜂拥而来,义和隆逐渐成为后套地区的商业集散地。建县后,义和隆同时成为绥西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义和庙建在义和渠北岸全县城地势最高处,当初是王义和与地商们合资开渠竣工后修建,用来商议开渠用水事宜的。寺庙建有正殿、偏殿、山门、钟楼、鼓楼和戏院。前廊立一石碑,碑文如下:
遵夏禹王导河之法,仿效神李冰开渠之规,渠口宽狭合度,支渠深浅得宜。高不病旱,卑不病涝,耕者数百户,咸获其利,二十年来不知歉岁。家给人足,老安少怀,虽借二仪之造化,实资一人之经济——
十月初一是王义和的六十五大寿,天刚亮,整个镇子的空气中就弥漫着过大年的那种味道。祝寿宴会在义和庙举行,各大有名的商号送烟酒糖茶的,送大鱼大肉的,二饼子车拉着吱扭吱扭地此起彼伏地响。有一家缸坊的送酒车翻了,酒坛子滚落了一地。一个要饭的外地人骑着一匹跛驴路过,他翻身下驴,拾起残酒痛饮,片刻就酩酊大醉。他抱着驴头打着竹板唱道:
狗屎滩专长洋辣辣菜,
衙门里尽是呼拉盖(蒙古语,贼)。
泪蛋蛋本是心上的油,
你不难活它不流。
泪蛋蛋本是心上的血,
你不难活它不滴。
老天爷爷不公平,
富的富来穷的穷。
黄连苦胆苦豆根,
苦言苦语苦在心。
灯盏盏油干黑洞洞,
苦日子多会儿能熬尽。
他叮叮咣咣地唱着,流着半尺长的清鼻涕。好心人看他一副败兴的样子就提醒他说,讨吃的别嚎丧了。那讨吃的甩一把鼻涕说,我有名有姓的,我叫苟五蛋,少叫我讨吃的,讨吃的能骑得起驴吗?好心人又说,讨吃驴,今天是王大财东的寿日,他儿子是保安团团总,穿四个黑口袋的,小心他抓你去住顶棚房(从封冻的河上凿一口子,把人扔进去)。要饭的把鼻涕甩了个几丈远说,我上面一颗头下面一颗,我啥也没有我怕个。让我住顶棚房更好,我正愁没棺材呢。话音未落,果然几个穿四个黑口袋的把他连推带拉带走了。他边走还边说,你们带我去哪儿呀,我熬胶不黏沤粪不臭,你们要吃了我这坨夹生屎呀?
鞭炮响起来了,足有半个时辰,孩子们都站在房顶上往义和庙看,大人们怕娃把房顶子踩塌了,直着脖子喊。整个义和隆开了锅。
老寿星王义和坐在太师椅上,他一身布衣,罩一件黑色绸缎马甲,这件马甲是山西省省长阎锡山送给他的,不是重要的仪式他是不会上身的。那是民国二年,山西总督兼省长阎锡山被北洋军阀和晋内反阎势力排挤得难以立足,曾一度下野到河套隐遁。王义和陪着他巡视了河套各渠道,报告了垦殖情况。阎锡山对王义和奖慰有加,嘱其努力经营,将来晋绥两省的军粮民食有以赖之。王义和真有点受宠若惊。财主爱财一点不假,可财多到下一辈子都吃不完的时候,就想借助财要一些体面。王义和引其次子王也天拜谒阎锡山,当场被阎收为义子。王大财东仰起头哈哈大笑,他笑财是个好东西啊,连中国少有的几个实力派人物之一阎锡山也和他套近乎了。所以,王义和一穿上这件马甲,县知事也是买账的。今天的座上宾除了县知事还有河套地区的一些大乡绅,他们方头大脸地坐在上席,红光满面,在无数盏胡油灯下,更像祭祖案几上的一排牺牲。
也许是没了皇帝后相应的规矩也有所减少,今天的寿席家眷们也并坐其间,花花绿绿的,也算新朝新气象。
长子王也平是个清瘦的中年男子,不苟言笑,衣服穿得很拘谨,对襟夹袄绷在身上,人直溜溜地竖在衣服里,大气出不上来的样子,似乎比他的爹还要老成一些。他的妻子郭氏是一个肥沃的女人,脸上看粗而不俗,她的娘家是当年著名的郭柜,后来败落了。她读过私塾,会背四书五经百家姓,还可以说出哪一家姓氏的出处。她还会生娃,一撅屁股一个小子,一个个虎头豹脚,机灵得像套河里的板刮子(黄河鲫鱼),结实得像熟地里的马牙玉茭子(一种引进的玉米品种),优良品种啊。可这女人并没有因为肚子好而居功自傲,也没有因为自己娘家衰落而低人一等,她看上去宠辱不惊,四平八稳。
次子王也天把所有的胸无点墨和飞扬跋扈都贴在了脸上,他的一只手总放在枪盒子上,说五句话就要说一句老子毙了你。他苦心经营的老子本来打算让大儿子王也平继承祖业,让小儿子王也天改换门庭,可大儿子对水利七窍开了六窍一窍不通,只能干好一亩三分田内的事情。二儿子虽好舞枪弄棒,可结交的都是地痞土匪二流子,打家劫舍无恶不作。王义和痛心疾首说,大半个河套都是咱家的,你为啥还要抢啊。王也天说,我抢的不是东西我抢的是人。我要河套的老百姓一听到我王也天三个字就天灵盖发软腿肚子抽筋。王义和知道二儿子是个天生的贼骨头,不省油的灯,可又对他不死心。于是送他到北京汇文中学读书,没想到他在北京又结交了一批地痞流氓,出入烟花酒楼,狎妓吸料面五毒俱全,最后搞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后被王义和的把兄弟绥远都统马福祥委任为五原县保安团团总,回到了县城义和隆。从此他便在河套地区招兵买马,囤粮积草,网罗团兵。逐渐扩大自己的军事力量。他的原配是达拉特扎萨克孙王的二格格,据说是达拉特草原上最漂亮的姑娘。孙王为了得到袁世凯的宠遇,实现封王和当盟长的愿望,竭力给袁世凯献宝进贡。为了筹措资金,把大片肥沃的牧场草原租给王义和。王也天和父亲到孙王府丈量土地时看上了二格格,他带着二格格骑马玩跑马里(用跑马丈量土地)的游戏,他们走出去很远王也天假装迷了路。他们找了一顶帐篷住下,王也天对二格格关心备至没有丝毫冒犯之意,那时他梳着苍蝇上去都能闪了腰的小分头,中山服,一口北京话,舌头卷得像刨木花。第二天回到孙王府,二人手拉着手羞答答地站在孙王面前,孙王以为生米做成了熟饭,他本来对王家二少爷的行径早有耳闻,无奈眼下他正有求于王家,索性做了个顺水人情,要把二格格嫁到王家。没想到卖给王家的草原几年之后就给王家鸡生蛋蛋生鸡带来了出人意料的回报。成了王家人的二格格看到达拉特的草原越来越少了,想让父亲赎回当年自己家的草原,可王家说二格格身在曹营心在汉,全家人对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王也天也看腻了她那张粉脸,说比柿饼子还难看,也不待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