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寒风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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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四小时过后雨停了。阳光从云缝中透射下来,如同万道金箭射透灰暗的云层。云层不似先前那样可怕了,变成层次分明半透明的薄片。又如同絮得不勻的棉被,很快被风撕得七零八落四下散开,把水都拧在地面上之后,轻松地飞跑了。部队欢呼起来,又开始移动。雨水把大炮冲刷得和新的一样,被儿十个战土连推带拖上了大路,大队人马切断了河流又接连在一起,冲开夹谷南下。王屋山真足高与天齐。山头上云雾缭绕,像一个头顶战盔身披绿中的威武的战神,把乌云打散。大路像一条长带沿山盘桓而卜]:!:.靑大。这时才见到析城山的真面目。析城山像一座森严的方形城堡,矗立在山的顶端,雄视四周群山。最上面是平台,平台四周是绝壁,无法攀登,黑压压得可怕。大路越上越高,视野也越来越广。王屋山前面出现了广阔的平原。陈赓司令员脸色开朗了,真正领会到“登高壮观天地间,举目四顾皆茫然”的情景。他用手一指说:“那就是豫北平原。我们在那里和秦基伟的九纵会合。再前面就是黄河南岸了!”

说着司令员转身北望。北面是山苍苍,雾茫茫,群峰相簇,一望无涯。那样多的山峰,真像一个个持枪的战士。一想到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不禁思绪万亍,依依难舍。

在太岳山中他战斗了十年』时七八岁的孩子,就是今天持枪南征的战士。对这支队伍来说,太岳是他们生身之地,是这支队伍的母亲。对陈赓来说,是他的第二故乡。三丁三百多个日夜夜,他是和太岳人民相依为命度过的。一旦离去,心中有一种非语言所能表达的悲壮之情。他问田芳:“离开家难过吗?”

田芳不语,只是点点头。司令员乂问广想家吗?“田芳乂点点头。司令员问:愿意离开家吗?”田芳又点点头,嘴闭得吏紧了。只是男孩子的初见的喉头在抽动。吴孝闵团艮想申斥警卫员一顿,为什么不回答司令员的问话?陈赓司令员制止了他的下级。因为他看见田芳跟里涌出了泪水,泪花在眼里打转。陈赓司令员感触地说:“大丈夫四海为家,到处青山埋忠骨。我的家在湖南,隔一道黄河又隔一道长江。十几岁时走出家门,一心想干革命,为人民的解放去北战南征。离开家时我也流了眼泪,怎么也止不住。真是慷慨悲歌上战场。”

田芳的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了。陈赓司令员和吴孝闵团长默默地待着。田芳问广我们打过长江去湖南吗?”

陈赓令员说广去解放我的家乡吗?我感谢同志们。但必须先得中原。得中原尔后有天下,”他说:“今天是我们在黄河北岸待的最后一夜。”

现在是离开河北解放区最后一个晚上。不管是战士和乡亲们,都产生了一种难以言状的感情。战士们意识到就要离开生长壮大、相依为命的家乡,产生一种眷恋之情,不忍离别,依依难舍,看见什么都感到亲切,想多看两眼。好像过去没有意识到,而今离别在即,不知什么时候再回来呀乡亲们也为子弟兵就要离去而依依惜别。

在一起战斗多年,离开了就觉得失去依靠。这支队伍就是他们的子弟。队伍开到什么地方去?走多远?难道一走就从此再不回来?死死生生难以预料;他们把好东西都拿出来给军队用,腾房子、锅灶,烧水傲饭。把干柴拿出来给战士烤衣服;烧好洗脚的水;把一切感情都用在这一刻。姑娘们心里惶惶不安,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战士。田芳等团长洗完脚,他端着水盆让团长休息,自己到了另一个屋子去洗脚。这里的脚盆都是木制的,他洗完脚后用水把盆子洗净,提着盆去送还给房东。去到门前轻轻扣门。门开处房东的姑娘出现在门口,姑娘一见田芳来送洗脚盆,狡黠地一笑,把身子闪开门口。田芳把脚盆递给她。姑娘不接,调皮地说:“从哪儿拿的送到哪儿去。”

她让田芳从她的身边擦过去。田芳无奈提着脚盆送到那屋子里去。把脚盆放在原地,抽身返回来。姑娘一下子把门闩七,用脊背靠住。动作迅速利索,只在刹那之间,切断了田芳的退路。⑴芳愣住了,心猛烈地跳动起来。像落进陷阱的小鹿,不由得慌乱起来。姑娘胜利了,把她心爱的人捕获了,头往一边一偏,甜甜的、得意地笑了。用挑逗的眼睛望着发窘的对方,表示绝不让步,除非对方驯服。田芳恳求姑娘放他出去,姑娘坚定地说:“不。”

芳说:‘‘团长叫我……:女搬说:“团长不会叫你,他巳经睡了,灯也熄了,你不用骗我。”

两人的眼光对在一起,田芳满脸羞红,低下头去。姑娘莞尔—笑。姑娘苗条,俊秀,活泼,聪明,狡黠。两只眼又黑、又深、又亮,放射出挑逗的光芒,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媚人。团部住在她家里,姑娘对田芳一见钟情。实际上两个年轻人都动了心。不同的是,姑娘是大胆、主动进攻。不放松任何一个机会。田芳像磁石吸铁一样地吸住她。她的两眼一刻也不从田芳身上离开,总是在团部门口走来走去,光着一双雪白的脚丫,在院子里水洼处走动。当田芳到河边去刷鞋子洗衣服的时候,她把一双脚泡在水边帮他刷鞋子。每逢两个人目光相遇的时候,姑娘总是甜甜地一笑,这是一种与任何感情都不同的,从她心的深处发出的信息。每一次目光相遇都触发出心灵的火花。田芳釆取了守势。尽量克制自己的感情。也许只有一面之缘,明天就会离开这里,离开黄河北岸,奔向中原战场,远走高飞了,天各一方,永远不会再见面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离开这里到什么地方去,不愿意误了姑娘的终身,因为他从心里爱她,不愿意给她制造终生的痛苦。但是一想到即将离开她,永远不再回来,永远再见不到她,心中不禁生出难以遏止的悲伤。他生平第一次为一个姑娘动心而万般惆怅。

在即将离开根据地的最后一个夜晚,发生这桩事情,使他难以克制自己的感情。所谓“一現之缘”,就是一见之下,终身难忘而又终身憾恨。即使从这里走开,在不断的战斗历程中,用痛苦的想念来熬过漫长的岁月,也不会忘了最初的意中人。难道是命中注定、天造地设地使他们相遇?田芳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像是一场奇妙的美好的梦,而他连姑娘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啊!姑娘看见了田芳的窘态。她说:“我叫梨花。我知道你叫田芳田芳说广梨花,明天我们一早就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许永远不再回来,粞牲在战场上,再也见不到你……“梨花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自从见了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就放不下,也许是前生有缘,叫我们这辈子相见。”

这时,梨花上前大胆地抓住田芳的手紧紧按住,不由得伤心地说:“明天你就走了,你不理我,我会哭一辈子……”田芳感到她的心在猛烈地跳动,撞击着他的手心。同时一滴滴的热泪打在他的胸脯上,他的衫衣被泪水打湿了广梨花,听我说……,梨花捂住他的嘴:“我什么都不要听,我就想跟你在一起,你就是走到天边,我的心也跟你到天边。”

梨花紧紧假依着田芳,他们都明白,明天就天南地北地分开了。今生恐怕再也见不到面了,死别、生离,良缘难再。也许就因为转瞬即逝的爱情,所以才那么倾心,也许这样的爱情才是终生难忘的:得来时意想不到,分开时才刻骨铭心,就是因为在难舍难离时才获得短暂的幸福啊!雨过天晴,月光从析城山的青尖上洒下来。照得树梢上的雨露闪着银光,像一树星花。大地静下来,没有霹雷闪电,没有暴风雨的咆哮,没有山洪的呼啸,一切都平静了。只有小溪在不停地唱着,用细碎的链滴沖击着芳草如茵的沙岸,沙溪里山村的夜是迷人的,月光和雨雾织成透明的薄纱,轻轻地笼罩住山村。从山涧吹来的风,带来满山梨园梨子的香味。—切都那么安静,夜的软幕笼罩着柔情蜜意的情人,唯恐惊扰了这短暂的幸福。白天暴雨的喧闹声,闪电霹雷的恐怖,此刻都不足道了,情人的依偎代替了一切。但是明天即将分离,踏上新的征程,爱情紧紧地扣住人们的心弦。梨花疯了似的爱着她的心上人,把她全部感情和整个心都交给他。但是夜对她来说是太短了,过的也太快了。即使睁大眼睛监视着黑夜,也无法把它留住。两个人在月光下相依坐着,一刻也舍不得离开。田芳说广梨花,有一回下了一夜的雨,天明雨晴了,走到野外,看见一树梨花都开放了。白白的花瓣像雪片,千朵万朵,花心是一丛紫色的花蕊,黄色的花丝,每一朵花蕊里都含着一颗大水珠。我站在树跟前看着看着,舍不得离开。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心咚咚地跳起来。从那以后,一见梨花我的心就跳,跳得心慌意乱,觉着心里空空的。没有着落。也许想的就是你。你叫梨花,我找到你了……”梨花说广我妈生下我的那天,正是梨花开放的时候,满山的梨树都开了花,就给我起名叫梨花。我就是你喜欢的梨花……”她说广现在正是梨子熟的时候。”

说看梨花忽地站起。她奔向屋门背后,在黑暗里摸索了一会又飞回来,手里拿着两只大黄梨,香气袭人。梨花把一只大的给田芳:“你吃这个大的。”

田芳说:“我吃不了,咱们分着吃吧!”梨花把梨子推回田芳嘴边说:亲人不分梨。分梨就永远到不了一块儿了。你吃一个,我吃一个,为的是咱们永不分离。”

梨花说:“你一进我的家门,我就看上你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往梨园走的时候心里老想着你,我在梨园里到处找,心想,如果找到一个小枝上生着两个大梨子的,就是说我跟你会到一块儿。嘿嘿,真的找到了。一个枝上生着两个大梨,都熟了。我就把它摘下来揣在身上。都被我的身子暖热了。吃吧,又香又甜。”

田芳看看窗子:梨花,天快亮了,明天一走到哪里也不知道,也许几年后回来你已经嫁人了……”他说广也许我在战斗中牺牲,所以我一直躲着你,我不愿意明天一走给你带来难过……”梨花说:“你不理我一走了事,我会后悔一辈子。田芳,我等着你,永远等着你。心里有了你我谁也不希罕。”

田芳说:梨花,我走的时候你不要哭。”

梨花说:我永远想着你,想着我们这一天,如果今生再也见不上你,我等你到死也心甘情愿。”

田芳激动地说:“梨花,我绝不负心,如果我负心,让敌人的子掸从我的心窝上穿过。你等着我,我去打仗,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那就是为全国人民的解放,也为了你,我会想着你死去。”

天明,团长吴孝闵盯着走近来的田芳。他什么都明白了,严厉地问:“你去哪儿了?”田芳低下头去。团长问:“你有什么说的?”

田芳说:我什么也不说。”

他不想解释,也不想把责任推到姑娘一人身上,他承担了全部责任。因为他爱她。团长说:“你自己提出处理办法……”田芳激动而又恳切地请求广团长,请允许我下突击连,打完了仗我甘心接受任何处分。”

团长本来不想让田芳离开自己,但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想了有一分钟之久答应了。“好吧,打起背包下霍刚那一连。”

田芳打起背包,走到团长跟前敬了一个礼广闭长,注意身体,我走了:这一告别使得团长和田芳的眼里都涌出了泪水,在战斗中结下的生死之情,是永远也忘不了的,而艰苦的战斗,还摆在人们前进的路上啊!部队已经行动,大路上尽是行进的人流。梨花哭得像泪人一样,望着田芳走去。她从旁门追出来,穿过梨园,迁回到前边的路上,截住田芳。瞪着水汪汪的大眼望着她的心上人。田芳说:“梨花,等着我,我去打仗了。”

梨花悲伤地说:“你不跟团长了?”田芳说:“我要求到战斗连队。”

梨花说:“都是因为我吗?……”田芳说:“不,谁都不怨。梨花,我永远想着你,你回吧,别送了!”

真像一枝雨打梨花,梨花呆呆地站着,一步也走不动了。部队里响起了歌声:别了!太岳!别了亲爱的妈妈!别了家乡!我们在你的哺育下成长,战斗使我们百炼成钢。铸成一支钢铁的大军,重任在肩,挺进中原,直捣敌人心脏。别了妈妈!别了父兄姊妹!再见吧!我的家乡!我们将勇往直前,绝不辜负你的期望!田芳唱着唱着,泪水顺脸流下来。连长霍刚看见他说:“把眼泪擦干,哭什么!”田芳说:“连长,我要求下突击班。”

霍刚毫不犹豫地说:好,你任突击班长。”

河南济源。王屋镇。司令部询问前线情况。陈康司令员性子急,要求严格,说办就办,不许拖延。因为西北战场在沙家店歼灭胡宗南三十六军两个师,胡宗南无暇南顾。南面蒋介石正以二十三个师尾我刘邓大军追击,刘邓大军还在沙河以北,刚刚通过黄泛区。他的兵团必须立即发起攻击,打过黄河,威胁洛阳,钳制蒋介石,吸引敌人回援。威胁胡宗南侧背,减轻敌人对我西北战场的压力。他要周希汉旅长的电话:“准备的怎么样?部队全部赶到没有?”

周希汉旅松回答:“部队已经全部到达指定地点,我们准备以吴孝闵团由李河、牛湾强渡,歼灭荒墟和北村的敌人,然后迅速抢占栓马树和西沃,尔后向石山头攻击。二十八团由盐仓强渡,首先攻占虎头山以东高地,攻占鹰咀山和张店,然后迂回石山头。三十团为预备队:陈赓司令员同意这一方案,这两个团实施突击是有把握的。他肉周希汉说:“敌人十五军武廷麟的一个团正向河防驰援。”

放下电活向参谋长说:随时掌握渡河情况,突破河防后立即组织后续部队渡河广他看表,离发起总攻时间还宥三个小时,完全可以休息一下,但他不想睡,在司令部的屋子里来回走动。步子又大又急,充分显示丫他性格的特点。他一刻也坐不下来。到目前为止,屮条山以南都在落雨,两路的报告是风雨大作,黄河水急浪髙,船无法渡。把油布起来,填上谷草,准备骑着过去。这一夜是扣人心弦的一夜。敌人援兵正向河防驰援,必须抢在敌人前边渡河。他测量官渡到洛阳的距离。好在落雨,会迟滞敌人的行动。但他考虑这股敌人将和我们在什么地方相遇。我部队正冒雨进入冲锋出发地。忽然陈赓司令员停住脚步向参谋长说:“告诉部队,破釜沉舟,不惜一切代价。周希汉部队渡河后,李成芳的十一旅跟进,渡河后直插洛阳。陈赓渡河后直插新安、渑池。卄二旅渡河后直取洛宁。秦基伟九纵渡河后向东南插,阻止郑州敌人西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