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伊并不曾想到，当他辛辛苦苦带着连夜组织起来的民众赶到纵火山谷的时候，所有的诺恩士兵都被郁离枫率领的死士团消灭干净，连一口汤都没喝到。
两千八百四十一具烧焦尸体搁在荒原上的景观，在任何时候看起来都是令人触目惊心的。这可是令帝国的整个北方都闻之丧胆的诺恩蛮族。而己方的损失呢？仅仅只是阵亡了四人，七人带伤（有三个是在检查尸体的时候不小心被烫伤的）。
这种敌我双方对比的战果，在针对诺恩蛮族的战争史上不曾有过，事实上后来也不曾有。以至于四十多年后，时任桑海帝国太史令的历史学家陆世机在《大陆通史》中写道：“定远公（郁离枫后来的封号）是个有趣的人。他以骗术起家，用一个不存在的身份，换取了灰木堡居民的信任；继而用一支不存在的军队（这支死士队伍大多不是帝国军人），创造了奔腾效益比最大的胜利；最后他用一种不存在的正气感，把帝国的奴隶制度打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并顺手把元老会的坟墓准备好了……”
当然，身处时局漩涡里的郁离枫本人，远远没有陆世机的史书所描写的那么轻松。尤其是当他明白，有时候打赢一场战斗，反而比输掉一场战斗更加棘手的时候。
“有件事情我必须和你讲——”
吩咐过灰木堡的军民们清点诺恩蛮族尸体数量，并获取他们的首级和装备之后，镇长罗伊拉起郁离枫的衣袖，示意他到一边详谈。
郁离枫很配合地走到一块巨岩边上。对于罗伊，他是有着极大的好感的。这不仅仅是因为罗伊是一个十分合格的官员。更重要的理由在于，在灰木堡的守卫战里，罗伊能够给他完全的信任。
“什么情况？”眼见与群众的距离已经足够保密了，郁离枫这才问道。
“平心而论，你全歼了来犯的诺恩人，整个灰木堡都应该感谢你为大家带来了安宁。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灰木堡没有为此付出过代价。”罗伊的神情显得很郑重。
郁离枫点头道：“我知道，灰木堡不是我一个人守住的，大家的作战都很勇敢。”
“我不是那个意思。”罗伊笑着摇头，“没有了你，灰木堡能不能守得住还是个问题。即使守住了，也不知道人群还能留下多少。只是——”
“只是什么？”
苦笑良久，罗伊这才回应：“郁离使君，你丢给了我一个烫手的山芋！”
这种反复欲言又止的对白令郁离枫感到很不习惯：“镇长先生，你直接说重点！”
“希望你不要生气！”
“你讲，我不生气。”
“那我就直说了。”有了郁离枫的允诺，罗伊脸上的愁云渐渐散开少许，“昨天你们出征前，费米和贝当找过我，要我问你一声，说你当初想要赐给所有非诺恩籍奴隶自由的决定，可不可以重新考虑下？”
当初那个劝自己战时饮酒的财事官贝当？
一想到其形象，郁离枫就忍不住恼火；更何况现在的这个打算甭提有多恶心了。
“他们是要我失信？”郁离枫的双眼掠过两道熊熊的火光，“我在那么多人面前许下的诺言，说改就改，别人会怎么看我？”
“费米和贝当是政客，像他们一样考虑问题的人，在帝国的上层社会里很常见。将来你要振兴家族的话，就必须学会和这群人周旋。”
罗伊停顿少许，接着说道：“其实你完全可以反过来想想，你当初的允诺，是建立在灰木堡即将面临一场死战的基础上的。但是事实上，那些奴隶们并没有付出过多少血和汗水。如果说他们就那样取得自由了，今后帝国想要组织奴隶抗击外敌就没那么容易。”
“一丁点的流血也是流血。若是帝国上下知道，一个国家的信誉可以当草纸使用，难道就更容易组织民众？”郁离枫反唇相讥道。
罗伊笑道：“然而郁离使君并不能代表国家！”
郁离枫意识到自己其实陷入了一个圈套。自己冒充北方集团军参谋的事情，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一些人手里的把柄。
“看样子我来灰木堡是一个错误。”郁离枫自嘲般地笑道。
“别那么说，”罗伊很认真地纠正着郁离枫不成熟的心智，“贝当和费米尽管是政客，也并非不能打交道的人。若是你能做出一点形式上的让步，平息他们内心的小疙瘩，相信他们也不会为难你。当然了，这事情必须做的好看，不要让外人觉得你是在针对他们。”
“这也是你自己的想法么？”郁离枫试探着问道。
罗伊一脸凝重地说道：“我是个军人，和费米贝当之流是不一样的。”
郁离枫又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对郁离使君抱着很大的期望，我是个平庸的军人，在郁离使君的身上，我看到了一个我从前想要创造却又不能创造的希望，一个想要打拼却又不能打拼的未来……”
凝望着郁离枫的面孔良久，罗伊接着说道：“无论是军略还是军功，我都不会担心你，唯独政治这潭水，郁离使君涉足的太浅。我不希望两个小小的政客就葬送掉你的将来。你心里有了底，才能做到游刃有余……”
恍若雨一般飘洒着的月桂花瓣，是帝国公民迎接郁离枫等人返回灰木堡时最为热情盛大的礼赞。这种象征着太阳神的植物是帝国的国花，从来都只有那些最为尊贵的元老们出行才有资格使用。但是帝国公民可不管这个规矩。郁离枫几乎令灰木堡毫发无损地保存了下来，仅此一点，小镇的公民就有理由对他表达最高的敬意。
欢迎仪式的最高潮，是一袭金色长裙的祁楚玉在市政厅的台阶上，张开双臂抱起了郁离枫的脖子，献上了少女最纯真的一吻。这个大胆的举动，竟然令郁离枫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但是民众喜欢这一套啊。在他们看来，像郁离枫这样气魄远大，果敢有为的青年，如果陪伴她的，不是祁楚玉般年轻漂亮，大气雍容的贵族少女，反而是一件极不正常的事情。一时间，整个灰木堡都沸腾了。澎湃的掌声足足持续了十分钟的时间，在郁离枫和祁楚玉并肩携手走进市政厅以后良久，依然不肯散去。
为郁离枫准备的午宴完全可以用奢侈来形容。不足十个人的长桌上足足摆了三十多盘菜，山珍海味应有尽有，这让郁离枫一度怀疑，若是让皇帝文钦看到，会不会以贪污浪费的名义将灰木堡的众官员直接砍头。
“方才民众欢迎郁离使君的架势，真心吓坏我了。”副镇长费米眨巴着他灵巧的眼睛，“若不是郁离使君身上少了一条勋带，我简直怀疑，灰木堡这里来了一位尊贵的元老会议员。”
警事官瓦列斯的语言相对洒脱的多：“议员又怎么样？除了帝国有数的几位元老将军，有哪位元老出巡，能够像郁离使君这样受帝国公民发自内心的欢迎？又有哪位议员能像郁离使君这样，轻而易举地征服了祁家七小姐这样完美的名门闺秀？”
一干政客们的眼睛纷纷看向祁楚玉。这一次，祁楚玉显示出了干练和豪气：“是女人都会爱英雄的！郁离使君是用男人的血气和勇气在赌一场胜利，这种付出非常人所能体会。所以轻而易举这个词，委实当不得郁离使君所面临的风险。”
郁离枫闻言不禁莞尔。瓦列斯的措辞不免显得轻浮，祁楚玉内心不悦，措辞之中却全然没有令对方难堪的意思，而是拿他作挡箭牌，轻松为自己解了围。世家女子的聪敏，着实不能小觑。
便是瓦列斯自己也忍不住大笑：“不愧是河洛祁家的明珠碧玉，这话说的就是比我们大老粗有水平。”
财事官贝当在一旁添油加醋：“祁小姐和郁离使君郎才女貌，委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将来你们结婚的时候，可千万不能忘了请我们大家喝一杯酒。”
“是啊，是啊，而且起码是大醉三天。”老好人书记官韦恩也似乎是变了一个人。
提到婚事后祁楚玉的脸颊微微泛起一圈潮红，虽然眼睛里满是青睐和喜悦，却全然不敢看郁离枫的脸孔，只是一个劲地翻弄着明亮的金丝裙摆。同时她的内心忐忑不已，若是郁离枫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不肯，那她的面子就很难看了。
然而郁离枫的回答打消了她的疑虑，同时也令她的脸变得更加滚烫，她听到的是：“我还没争取到一个能娶祁小姐的身家和地位。”
果真是有理想和抱负的儿郎！祁楚玉内心的憧憬，不由得再次强烈了几分。
“郁离使君，这种事情对你而言，还会是一个问题吗？”
副镇长费米夸夸其谈的水平一点也不逊色于罗伊：“以一人之力打垮帝国通缉犯列门的盗贼团伙，在数千人的敌阵之中砍下蛮族首领的头颅，又以区区不到一百人的兵力将这支蛮族军队全歼，短短几天的时间里，你接连创造了三个令帝国侧目的传奇。如果说先前你告诉我要创造传奇，我还觉得你有些说大话，那么现在这一刻，便是再挑剔的嘴巴，也不敢发出一点点对你有质疑的声音。无论是个人的勇武，还是用兵的智慧，你都堪称帝国年轻人的翘楚。一两个小小的军团不足以发挥你的才华，你的将来，应该是与萨娜和祁云山两大司令官比肩的帝国名将。灰木堡是何等的幸运，迎来了你这样一位军事天才；我们在座的又是何等的幸运，能与你这样一位未来将星交上朋友……”
朋友？一群要我当着灰木堡公民的面出尔反尔的朋友？
尽管内心不满，郁离枫依旧不动声色地笑着回应：“费副镇长，你过誉了。”
费米的脸果真比郁离枫想象中的厚得多：“用什么样的话来赞美你都是不为过的，更何况，我们今天高兴啊……”
一直默不做声的罗伊，这一刻终于起身，端起酒杯，向着郁离枫郑重一掬：“郁离使君，你挽救了灰木堡这座城池，挽救了几千帝国公民的性命，也挽救了我们在座所有人的政治前程。仅仅为此一点，我们大家就该敬你一杯！”
说完罗伊一仰脖，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这个举动令一旁的费米和贝当倍感不喜。罗伊这家伙，把话说到如此的程度，那一会的事情还怎么商量？
但是眼下的局势，却是由不得他们想太多了。一旁的卡扬、瓦列斯、韦恩都已然纷纷起身，费米和贝当也不得不陪同着敬酒：“为灰木堡和大家的恩人干杯！”
“我也敬你吧！”祁楚玉也大大方方地站了起来，“为灰木堡的英雄干杯！”
郁离枫无法继续拘礼，起身说了一句：“为奔腾帝国的强大和辉煌干杯！”
第一圈轮敬下来，郁离枫的内心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郁离使君！我一直好奇一件事情——”
重新坐下来的罗伊，为了避免尴尬的那一刻提前到来，不得不支开话题，“你说你已经十四年没有回过家，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大家，这十四年来，你去了什么地方？又是什么人教导了你，让你有了这样一身惊世骇俗的本领？当然了，如果这些是你的隐私，你完全可以当我没有提问。”
“是啊，郁离使君，你完全横空出世般出现在帝国的面前，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莫非，你是战神亲自教导出来的？”贝当的话让在座的众人理解到了什么叫做好奇杀死猫。
“这个世界上哪里存在什么战神？”军旅出身的卡扬，对于郁离枫的传奇身手显然有着更直观的判断：“可以肯定的是，郁离使君的老师，也应该是某位绝世的名将。不然他不可能有那么丰富的战略战术素养。”
“我的老师的确是一位了不起的名将，很遗憾，我现在还不能透露他的名字。不过我向大家保证，将来某一天，我会让他的名字被整个帝国所知晓。”看着眼前的一干人等，郁离枫并不敢托大。
贝当长叹一声道：“不好玩了，郁离使君故意吊我们的胃口！”
费米的举措则显得更加激进一些：“郁离使君尽管可以隐藏自己的秘密。不过让我们这么多出生入死的同僚望眼欲穿，郁离使君是不是该罚上几杯呢？”
罗伊的脸色顿时就有些不好看了。费米和贝当的无良心态，他自然是了然于胸，但是他并不期望两人和郁离枫真的当众撕破脸皮。
郁离枫自然同样懂得两个家伙在想什么。存心让我喝多，然后好满足你们那么点吝啬鬼的心思？乖乖，莫非你们不知道，酒席上还有一种叫做借酒装疯的人吗？
“我知道自己的这个做法是显得有些不够朋友的。为此，我会赔酒向大家道歉。不过呢，贝财事说的罚几杯，对于我们伟大的友情和信任而言，显得实在是太过于轻描淡写了。所以，为表示隆重，也为表示我的真挚，我决定，喝一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