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恩民族素来重视信誉，不想大王却学会了出尔反尔，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了。”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萨娜在感到深深的无奈之时，依旧只得起身保持交涉的态势。
塔克汗却不曾为萨娜激怒，只是以平静地姿态应对：“不知道本王的哪一个决定，在你们看来，竟然成了出尔反尔的小人之举？”
萨娜逼视蛮王，据理力争道：“大王请我过来交换亲人遗骸，却又试图扣留我们，如此行为，未免也让人心寒。”
“本王是答应了和你们交换亲人遗骸，但是本王似乎并没有答应放你们走吧？”
塔克汗笑了，那笑容在郁离枫和萨娜看来十足玩味。
似乎国与国之间的交往原本如此。不管是帝国的那些老奸巨猾的元老们也好，还是看似朴实守信的诺恩蛮族也好，在国家利益的面前，根本经不得半点优柔和侥幸。
未等郁离枫和萨娜组织措辞，塔克汗持续地展开了攻势：“再说了，任何人都可以要求本王信守承诺，唯独你萨娜司令官，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享受这个资格的。”
萨娜隐隐知道蛮王所指的原因是什么了。
郁离枫朝着塔克汗抱拳拱手：“司令官对大王一直毕恭毕敬。适才在大厅，大王已经知道，这次过来换亲人遗骸，是看在大王的面子。如果换了王子殿下，她绝对不会作这个打算。莫非大王也打算和梅克莫王子一样，仅仅是因为双方关系敌对，就非得丢掉王者气度，做出那些让其他部落非议的事么？”
梅克莫的脸剧烈地颤抖起来。本来在适才的交锋中，他就已经输上几筹。现在郁离枫拿他当反面教材，这让他如何不能七窍生烟。
“在诺恩部族的信条里，只有那些恪守约定的人，才有权利要求别人也同样恪守约定；而一个本身善变，动辄视契约为废纸的人，没有人会对她守信用。莫非郁离使君真的不知道，你的司令官萨娜，又是如何出尔反尔，害死了诺恩部族未来的继承人，也就是本王最珍爱的儿子恩图尔的？”
说到伤心之处，塔克汗的眉头渐渐变得冷厉，那目光，完全就像是看待一位仇人。
事实上，不光是塔克汗，包括达斯玛、梅克莫、拜恩和艾琳等一干众人个个都显得义愤填膺，尤其是艾琳，似乎再一次恢复到初次见面时面对众人的样子。
唯有杨鸾玉一幅石像也似的神情坐在那里，仿佛死去的恩图尔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郁离枫微微扯动着萨娜的肩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不是正面打赢恩图尔的吗？”
“那是因为我没有告诉你，那个时候的我和一三六军团，究竟在面临着一场怎样的风险。”
萨娜抑制着苦涩的神情，将自己如何为保全贺羽军团，而柯云及奴隶和亲兵们又是如何为了保全她而选择自尽于人前的经过，完完整整地向郁离枫陈述了一遍。
“怎么会这样？”郁离枫吸气的时候，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肺腔有些发冷了。
到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当初制定的计划有多么冒险。
“所以今天的事，是因为萨娜自己不守信用在先。况且本王已经按照约定交换了双方亲人的遗骸，实在够不得出尔反尔这个词的条件。那么双方这旧账，是不是也该清算一下了？”
蛮王塔克汗的神色一如他的语言，处处透着平静。
然而这样的一番要求在郁离枫和萨娜听来，又哪里有一点能够让人接受的余地？
“大王一直宣称诺恩部族不接受任何人做奴隶，不过今日看来，这个口号实在是给自己贴金的厉害。你都已经知道，萨娜司令官以比武定婚姻，只是迫于形势罢了。你强行要求司令官兑现约定，和让她作为一个奴隶有何分别？而且，恩图尔和萨娜并没有比武，那么萨娜司令官所做的，也并没有践踏诺恩民族所尊奉的信义二字啊！”郁离枫继续坚持，试着打开一个缺口。
但是要令蛮王塔克汗改变主意谈何容易：“记得奔腾帝国的神话里有这么一宗，信义是人安身立命之本。就算是神，一旦食言，就会永远失去不朽的资格。没有人求着萨娜向本王的儿子许诺。英雄和王者一样，都不是平常人所能当的，一旦出言，就不能反悔。若是萨娜不欺骗我儿子，恩图尔又怎么可能会对她网开一面？她又怎么能够从克林腾活着回去？以萨娜杀我诺恩部族十二万战士，又掳走我诺恩部族二十万民众作为奴隶，本王就算奴役她一人，又有何不可？”
一番番质问端端是无懈可击。郁离枫和萨娜一直对自己的口才很自信。但是这一刻，他们竟然无言以对。
见到局势渐渐被自己掌握，塔克汗知道，自己该摊牌了。
随着蛮王一声令下，二十多位身材有如犍牛般壮硕，又可以用武装到牙齿来形容的护卫齐齐上前，将萨娜的上半身连同胳膊用拇指粗的亚麻绳索捆了个严严实实。
“萨娜……”郁离枫突然感到自己很后悔。
如果当初他用尽所有的办法阻止萨娜与蛮王交涉，那么今天的这一幕还会发生么？
“我不会有事的！”被带下去的时候，萨娜的脸上居然还挂着微笑。
“你一定很想知道，为何我会扣留萨娜，而选择单单留下你？”
待萨娜和卫兵们从视线里消失，塔克汗的目光，已然全部落在了郁离枫的身上。
郁离枫长吁了一口气：“或许只是因为，在下和大王没有那么大的恩怨？”
“恰恰相反，单论恩怨，你比萨娜更值得本王取你的性命——”蛮王塔克汗的眼眸中闪过一阵寒光，“萨娜当了三年的北方集团军司令官，令诺恩部族丧失了三十万的军民。可是你呢？单是在灰木堡，你就令菲尼尔的先锋部队葬身火海；而后在克林腾，又打垮了恩图尔所部四个万人团。短短的一个月里，你令本王丧失了四万精锐战士和三个儿子。你说，你对诺恩部族的伤害，是不是超过萨娜本人？”
郁离枫故作惋惜状：“这是两个国家的恩怨，并非我一人之力所能控制。再说了，我没有取崔斯坦的性命。”
“你是没有杀崔斯坦，但是你让他承受的东西，比死还要可怕。”提到那个最不争气，又让他感到最惋惜的儿子，塔克汗脸上的伤感便无法抑制，“勇敢是诺恩战士的第一生命。但是与你和萨娜的交手，崔斯坦的整个精神都已经垮了。因为他无法相信，自己拼尽全力施展的血怒，依然无法对付你，甚至还不能对付萨娜那个女人。”
“我并不敢硬拼崔斯坦的血怒。如果他懂得控制自己的力量和斗气，鹿死谁手还很难预料。至于对阵萨娜的失败，我只能说，他累了，就像是恩图尔在克林腾一样。”
郁离枫淡淡地解释着，丝毫不曾留意到，一旁的艾琳，正在慢慢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
“罢了，若是崔斯坦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愤怒，他就不是崔斯坦了。”
塔克汗轻轻迈开步子。郁离枫不曾想到，他的去向竟然不是王座，而是萨娜适才的位子。
一个威名盖世的君主，居然放下身份和自己平起平坐，这是为何？郁离枫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莫非，对方是打算招揽自己？
塔克汗面带微笑，抚手示意他坐回宾客席，继而用和蔼的声音说道：“尽管你给诺恩部族和本王造成了那么大的损失，但是本王并不恨你。因为大家都是为国家和民族而战。你能够放过艾琳和崔斯坦，这一点，很对我的胃口。”
郁离枫的面色微微一惭：“看大王说的，在你的地盘上，我能不放过他们么？”
“哈哈哈哈哈！”塔克汗闻言大笑，那朗若洪钟的声音在郁离枫听来，全然不像是一位不苟颜色的帝王，而是一个纵横挥洒的江湖人士。
“你出身山阳郁离世家，是奔腾名将郁离云的曾孙，也是叛乱者郁离舟的侄孙——”
掌握着对方底细的塔克汗，目光仿佛高空的苍鹰一般阅尽事机：“按照奔腾帝国的法律，你这回的功劳，本来足够你在奔腾帝国拜将封侯。但是可惜，郁离舟侄孙的身份，使得奔腾帝国的皇帝会对你十分忌惮，那些元老世家们为了各自的利益，肯定也不会为你出头，甚至还有可能联合起来打压你。要知道，多一个人分蛋糕，就算是一家人，常常也会闹不愉快；更不要提在那些世家眼里，你几乎没花什么力气就分到了最大的那一块。一棵树如果没有足够庞大的根系，最好不要长得太高太大，否则很容易招风。”
“大王所言并不确切，至少大名萨家和河洛祁家，就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郁离枫轻轻地把玩茶盏盖，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样。
“年轻人，你把事情想的有些太好了吧。就算祁云山能够答应将祁楚玉许给你，你能指望着河洛祁家的那些酒囊饭袋们一样信任和帮助你吗？你凭什么以为，他们就那么伟大，会眼睁睁地看着祁云山把富可敌国的财富交给一个外人？祁云山还活着的时候，他们或许还藏着捏着；一旦祁云山死了，那些气急败坏的家伙不从背后插你几刀，已经是你最大的运气了。”
郁离枫顿时陷入了沉默。或许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自己和灰木堡的罗伊等人，对形势的判断未免过于乐观。
目睹郁离枫的反应，蛮王塔克汗知道自己的说辞还是很有分量的，于是神情显得轻松了很多：“至于大名萨家，本王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绝不敢跟一个叛逆之后抱团。原因无他，大名萨家作为帝国的第三大家族，公然支持你，那是对皇室文家的一记耳光。但是如果大名萨家不公然支持你，你等于是什么臂膀都没有。你的敌人就不用担心这一点，任何否决你的行为在帝国上下看来，都是在对皇室文家效忠。”
这个有着举世无敌勇力的男人，能够稳定下所有的北方部族，看来并不是完全依靠武力。郁离枫心道。
“还有，若是本王不放萨娜回去，而是单独放你回去，你能不能想象到，整个帝国会怎么看你？”洞悉到郁离枫的弱点，塔克汗终于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郁离枫长叹一声，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似乎除了做大王手中的木偶，我好像什么都做不了了。”
“不，你是自由的，前提只是你需要懂得怎么取舍。”塔克汗微微迟疑，毕竟有些事情说出来，总不会是那么冠冕堂皇，“以你的一身本领，回到奔腾帝国只能是无法施展。相反，如果你肯选择另外一条路，压根就不用担心那些世故人情……”
“不知道大王所指的另外一条路，究竟是一条怎样的路？”郁离枫明知故问。
这回换到塔克汗把弄茶盏：“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说话，就不用说的那么明白了吧？”
投靠蛮族？开什么玩笑！
“感谢大王的器重。只是在我郁离世家的历史上，哪怕是叔祖起兵反皇帝，都没有叛国投敌的例子。”郁离枫起身，朝着塔克汗抱拳，“况且，正是因为叔祖给郁离世家带来过恶名，才更是需要我去改变。”
“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声对于你来说有何用处？”塔克汗的眉头微微一皱。
郁离枫恳切地应道：“名声并非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如果不是因为叔祖的事，郁离世家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如果我能够挣回郁离世家的名声，我能够做的事情就太多了，封官拜将，置产立家，这些东西，都会一代代的传承下去，足够令我名垂青史。”
“奔腾帝国能够给你的东西，我能够给你的更多，而且你根本不用担心有任何人能够掣肘你——”塔克汗看着郁离枫，一字一句间净是斩钉截铁的果断，“若是你肯答应留在诺恩部族，为我效力，一个官印一个将权算得了什么，我甚至能够让你继承我的事业，做诺恩人未来的王，与你们奔腾帝国的皇帝平起平坐。”
达斯玛、梅克莫和拜恩同时身躯一震。尽管他们早已知道，父亲有些欣赏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但是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父亲对他的信任，居然是将诺恩部族的最高权力相传。
尽管诺恩眼下还只是一个蛮族。但以郁离枫现有的状况而言，这个诱惑未免也太大了些。
“我郁离枫只是一介没落子弟，哪能当得起大王如此厚爱？”郁离枫感到，自己的额角隐隐有了汗水在低落。
“郁离世家的那点事情，在本王的眼睛里压根就不是事。本王信任你的理由，不是因为你的出身，而是因为你的能耐。无论作战、演说、谈判还是为人处世，你都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出类拔萃。”
“天底下的人才很多，并不少我一个。”
“可是他们都不姓郁离——”蛮王的嘴角浮现起淡淡的笑，“我能够做这个决定，也是因为你是叛臣子弟。如果换掉一个人，本王是断断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的。”
“大王是铁了心的吃定我了啊！”郁离枫报以玩味的笑容。
“这不是吃定，而是我们各取所需。一穷二白在帝国那边会是你的限制，但是于本王而言，才是最好的契机。奔腾信不过的人，本王信得过；奔腾不敢用的人，本王敢用，而且完全可以比文家用的更好。”塔克汗并不否认。
郁离枫不敢怀疑这句话。只要塔克汗不让萨娜回去，或者交还一个尸体给文钦，那么他在奔腾帝国所有的希望都会完蛋。
不陪萨娜到克林腾，他会被绑着过来；一个人回去，等待他的评价就不是什么功臣，而是彻头彻底的卖国贼。
进与退完全无法选择，他能够做的，就是别人手中的那颗棋子。这种滋味，真心让人觉得不好受。
郁离枫感到很无奈，只得支吾了一句：“大王肯下这么大的决定，不会是什么条件都没有吧？”
“当然，我不能让你什么身份都没有就做诺恩人的王。我已经考虑好了，打算把艾琳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