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灰木堡的地界就是关西盆地，因为有肯特山脉的阻挡，天气变得暖和了很多，郁离枫和伊波拉斯的速度渐渐加快。以至于仅仅只在十二月十二日的下午，两人就赶到了帝都海安城的近郊。
“已经阔别了十四年的亲人啊，我回来了！”
催促着帕拉敦马的脚程，郁离枫的心情之激动溢于言表。
郁离枫曾经的家并不是在海安城里，而是在海安城北面一英里半的某座山丘上。这里原本是一处农庄，十四年的时间过去，规模渐渐壮大的海安城渐渐吞没了外围的民居，将他家的庄园也囊括了进去，并且修建了一道外城城墙。现在他终于可以感觉到，自己也能成为一个帝都公民了。
只是这种公民身份并没有任何喜感。要知道，郁离世家曾经是帝国的第五大家族，名次还在安源盛家和关原伏家之上。在郁离云的时代，郁离家的国公府的规模之大，富丽堂皇之盛，几乎是能引起皇室的妒忌的。不过因为郁离舟的叛乱，郁离世家的族裔被杀了个七七八八，仅存的郁离庄一脉便被迁出了海安城，作为普通民众住上了萧索的荒丘。至于原来的国公府，很自然地被转给了斩杀郁离舟的功臣伏月卿了。伏月卿离开行伍和帝国政界，关原伏家依然对那座府邸有着完整意义上的产权。
新囊括进的外城住的都是下层百姓，不仅规划混乱房屋破旧和海安内城的整齐大气大相径庭，随地乱丢乱倒的杂物污水，拥挤而且臭不可闻的家畜，以及一堆堆脸上写着绝望的乞丐，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在郁离枫年幼的时候，家园附近的平野一直都是他爱玩的地方；那里的麦浪曾经让他兴奋。但是现在，快速扩展着的海安城让他没有一点喜欢的心情。
好在自己的家还建在高高的山顶，经过几个街区，就不用继续面对那些脏乱差的局面了。
和十四年前相比，郁离家门口的两棵橄榄树已经长的很高了，但是建筑几乎没有任何变化，除了成色更显陈旧和破败。在那高高的大理石门楣之上，曾经有一个红色的铜铸郁离云雕像，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消失不见了。这个细节一度让郁离枫以为，自己的家是不是换了新的主人。
好在曾经的老管家里克还保留着对他儿时的记忆。这个在他幼年时就担任着家族管事的泰恩奴隶，见到郁离枫的第一眼，鬓发苍苍的脸上登时变得老泪纵横，不由分说匍匐在地，用近乎哽咽的声音哭诉道：“少主人！”
“这怎么使得！里克大叔，快起来——”郁离枫将帕拉敦马的缰绳递给伊波拉斯，而后轻轻托起里克的肩膀，同样泪光浮动地说道：“我回来晚了。”
“主人是个好人，可惜没福命啊。”提到郁离庄的死，里克变得更加泣不成声。
郁离枫噙泪点头：“小槿和小楠呢？他们都没在家里？”
里克一面领郁离枫进屋一面回应：“二少主上班的地方在内城，没到傍晚不会回来；小姐在铁河军校读书，她是寄宿，要三天后放假才有机会和大家团聚。”
因为是根据山形而建，郁离世家的规划是不规则的。正进门的位置是近似长扇形的庭院，西北窄东南宽，大约七百平方码的大小。西北方向的公馆是郁离家唯一具备贵族气息的建筑，只有一层，但达到了罕见的五码高，呈回字形构造，共四座厅堂，各类房间十六间；所有的回廊和石柱全部以大理石打造，极尽精雕细琢之能事，窗户还装上了价值昂贵的玻璃；公馆对面的东边，一字排布着两栋下人房、一间草料房，最西边的位置是一间马厩，都是破落得不能再破落。公馆的侧边则是规模不俗的仓库。总体占地面积大概在零点一英亩上下。于曾经名动天下的郁离家族而言，已经是很可怜的存在了。
郁离枫进入庭院的时候，院子里只有三个忙碌着的身影，似乎同样印证着祸不单行那句话。要知道，郁离枫小的时候，这座公馆里的奴隶，起码还有四十人呢。
老里克感觉到了郁离枫面色的失落，于是解释道：“老主人为了让你们兄妹有个好点的前路，卖掉了庄园所有的土地用来打点和疏通关系。现在庄园只剩下这套宅邸，自然也用不着那么多的人手。”
只靠着求人有用么？对于父亲的主意，郁离枫只能苦笑，言道：“现在我们家还有几个下人？”
“家里连同老奴一起，共有三个家丁；五个奴隶；在外面的商铺里，还有两个雇员，三个奴隶。”
“把家里的人先叫出来。”
呈一字并肩站立在郁离枫面前的七个身影让郁离枫足足体会到了人生的无奈。虽然这五男二女除了泰恩人老里克之外，每一个的年龄都还很年轻，可是他们都体态矮，身板单薄，而且一个个面黄肌瘦。男人骨相外露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女人胸脯干瘪就像过了哺乳期的绵羊。在他们的面孔里根本找不到哪怕一丁点生命的热情，那仿佛风干了的死鱼眼睛里充斥着漠然，活着没有任何的喜悦，死了也不会有任何的可惜。
那两个护卫算是什么护卫啊？除了身上的武器和盾牌，和另外几个奴隶有什么区别？
“我父亲对下人不好吗？”见到这个样子，郁离枫不由得感到面上发虚。
哪怕是在灰木堡，那里的每一个奴隶都要比这里强壮得多。郁离枫完全相信，让这些人加在一起和伊波拉斯拔河比赛，伊波拉斯一个人可以把他们全部放倒。
郁离家多年来没被人抢劫，也真是算得上是奇迹。
老里克闻言欠身：“不，少主人错怪老主人了。老主人对下人很好。不过他后来为了节省开支，专门挑那些身体状况一般的奴隶买，不仅节省开支，还能少些伙食费用。个子大的人必然饭量也大，现在帝都的粮食和水都已经很不便宜了。”
“把人都养成病人还能干什么用？”郁离枫苦笑，将伊波拉斯唤到跟前，“最近这段时间，你帮我办四件事。”
“请主人吩咐！”伊波拉斯垂手以待，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第一件事，今天下午，带上几个人去一趟附近的集市，给我赶三十头羊和五口猪回来，顺便买上足够的麦麸、草料、盐巴和白面。在未来的三个月，我要这些奴隶和下人每人每天都能吃上最好的伙食，把他们的身体都给我养起来。”
听到郁离枫的安排，那些死鱼一般的眼神顿时都有了光亮，仿佛久经干涸的大地，因为一场春霖的滋润，顿时恢复了勃勃生机。
老里克登时怔住了。老主人郁离庄何时曾有过这样的奢侈？
伊波拉斯点头领命，而后听到郁离枫的第二个命令：“第二件事，最近三天，你多逛逛奴隶市场，给我买二十个人回来，十三个男的，七个女的。男的按照角斗士的标准选，要跟屠尽南那伙人一样强壮；女的要和萨娜帐篷里的那些女护卫一样漂亮和精神。”
“少……少主人！”老里克登时就急了，“咱们的庄园和商铺，好像养不起那么多人；而且那些角斗士和漂亮女奴太贵了，似乎也顶不了什么作用！”
“我买来就有用，况且我有的是钱，里克伯伯你不用担心。”
轻轻回应过老里克，郁离枫又吩咐道：“第三件事，等人到齐了以后，你让他们把两栋下房拆掉重建，面积可以扩大一些，往庭院里面前进两码没事。房子里面和外面用石灰泥粉刷白净，顶部换大红瓦铺盖，不许漏雨。就算是草料房、马厩和仓库的屋顶，也全部给我换成大红瓦，原先的小青瓦全部卖掉。”
“第四件事，等修好了房屋，你去一趟海安城的地下竞技场，给我找一个身手出色的角斗士来训练我们家的人，不管男女都要参加训练。”
“这件事我自己就可以做，不需要另外找人了吧？”伊波拉斯小声嘟囔。
然而郁离枫直接否决了他的要求：“训练的事情交给别人去做。你是我的随从，必须跟在我的左右。”
一口气大把花钱的指令，让众奴隶感到了这个新回家的大少主人很不一样。他似乎没有老主人和二少主那么好说话，但是他似乎更有魄力，也能给人更好的待遇。须臾之间，众人的精气神一下子提升了好多。
安排完手头的事务，郁离枫又让伊波拉斯先对那些奴隶的身份作了一番细致的了解，自己则在老管家里克的带领下回到公馆的房间休息。
哪怕时间过去了整整十四年，儿时的房间陈设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大到一张床一套被子一张桌子，小到一个花瓶一本书，所有的东西都保持着当初的样子，连位置都是原封不动。整个房间打扫得非常干净，没有一丁点的灰尘。
郁离枫最深的记忆是墙壁上的一张画像，那是妹妹郁离楠出生后没几天，父亲请帝都里最好的素描师凌可画的，画面中央，母亲向黛抱着已然入睡的妹妹，和父亲郁离庄并排坐在靠背椅上，一脸幸福的神情；小郁离槿则靠在父亲的手臂边，显得十分的沉静；而他自己在干什么呢？顽皮的他，竟然是在抠妹妹的脚丫子。
那个场景，被素描师凌可捕捉到了，当场要求他保持着那个姿势一直到画像完成。以至于画像成稿交到郁离庄手上的时候，全家都看着它笑了足足三天。这幅画像后来被装裱好了封入金边镜框，挂在了郁离枫房间的床对面。郁离枫看着它，常常都是笑着入睡。
如今这幅画像依然还在，当然再次看到它的时候，郁离枫的感觉是完全不同了。
母亲向黛在他离家的前一年去世，父亲郁离庄没有续娶，带着几个孩子度过了十六个年头的余生。如今，在他回家的四十四天前郁离庄又离开了人世，连他的最后一面都不曾看到。
“父亲，母亲！”面对着画像上的双亲，郁离枫的泪水忍不住再一次流了下来。继而对着那张像，郁离枫跪了下去，并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老里克伸手扶起了郁离枫的肩膀，尽管他一样的泪眼朦胧，依旧劝慰郁离枫道：“大少主人，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顺变。”
“谢谢里克大叔，我不在的时候，你把我的房间照顾的这么好，我很感激。”
郁离枫从行囊里找到钱袋，从中摸出了十枚黄金月桂花，塞到里克的手上，一脸恭敬地说道：“拿去买点东西吧，不管是吃的喝的穿的还是用的，尽管花去，不够了再找我要。”
看着那堆一辈子也挣不到的钱，老里克当场就吓坏了，一个劲地拒绝道：“不不不，老主人对我已经很好了，哪能还要大少主人的钱？再说赏赐的话，一枚就已经太多了，万万当不得大少主人如此破费的。”
“你为家族操劳了一辈子，现在年纪大了，也该享享福了。”郁离枫不顾里克的推辞，强横把月桂花扣在了他的手心里。
不过郁离枫没想到的是，他的话在郁离枫听来，似乎是有着另一层意思。
“大少主人，里克的年纪是大了些，手脚没以前方便了。可说到识字和计数，老里克还是能够起到一点作用。若是大少主人换那个迦南人做管家，老里克没有什么意见，可我还是希望大少主人能给老里克安排一个文书什么的。不是老里克贪心什么财产，只是老里克实在是不想离开郁离家啊！”
老管家本来就已经带泪，说这些话的时候，竟然整个都变得哆哆嗦嗦的。
郁离枫意识到，自己到家的一番人事安排，似乎是引起了老管家的误解。这也难怪，他一直都是对伊波拉斯下指令，从来没有关老管家什么事；现在又大把使钱给人家，还让人家享福养老，对方不起心思那就太奇怪了。
“里克大叔，你想哪儿去了。伊波拉斯是我的随从，他大字不识一个，不可能取代你的位置。就算将来我身边有更多的人手，除非你日后老死病死或者是瘫掉，否则郁离家的管家一直是你，我不会考虑用别人。”郁离枫轻轻拍着老管家的臂膀，示意他一直放心下去。
“看来老里克是小人之心了。”听完郁离枫的解释，老管家的面上满是歉疚。
这个老人的老实诚恳倒是令郁离枫最放心的因素，因此郁离枫直接把话说开：“里克叔叔，有件事情我还是得和你说明一下。我父亲一生郁郁不得志，家里从来都是只有出的没有是进的，你能保持节俭，这一点我很感激。可是你要知道，我和我父亲不一样，我有的是办法扬名立万，挣钱养家。未来郁离家会有很多贵客临门，所以不能和以前一样破破烂烂的了。那样会砸了我们郁离家的门牌，懂吗？”
“可是大少主人的手脚也未免太大了一点。今天的这几个安排，少说也得撒出去上百个金币，将来这宅子，只怕还得要花更多的钱来养。大少主人，就算你会挣钱，钱也不是这么花的啊！”老管家节俭惯了，让他一下子改变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郁离枫闻言并不说话，只是翻开包裹，将一袋金币全部都塞到老管家手里。
“少主人，陛下的赏赐还没到，你哪来的这么多钱？”握着手中沉甸甸的金币，老管家的双眼几乎是忍不住泛光。
郁离枫的嘴角轻轻卷起：“这是我杀强盗赚的外快，将来还会更多。里克大叔，这笔钱，用来支撑宅子一年，够不够？”
“就算是三年也够了。”见识到了郁离枫的手腕，老管家忍不住热泪盈眶，“老主人欠下的债务，小姐已经帮忙还掉了，还能有点结余。现在少主人也善于挣钱，那郁离家就真的有希望了。”
听到里克提到的事，郁离枫的脸顿时有些微微一红。自己追踪列门一年多，目前到手的也不过就七百多枚金币，而且还中途用掉了一百个。相比之下，郁离楠通过比武招亲，一次就挣到了两百个，怎么看都比自己这个做哥哥的强多了。
也难为了那个还没完全成年的丫头，居然肯为家庭付出那么大的牺牲。不过话说回来，父亲为了三个孩子，居然倾家荡产地去疏通关系。这份爱的伟大程度，怎么颂扬都不为过吧。
“大叔，这间宅子我会花大力气去翻新，但是我们不会在这里久住。”
老里克顿时愣在当场。既然不会久住，那还花那么大力气翻新干什么？直接卖了岂不是更省事？
郁离枫对老管家的心事心知肚明，满心豪气地说道：“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搬到内城去住，房子比这里更大，更宽敞，更干净。翻新这个房子，我只是为了告诉世人，告别了帝国政坛三十多年的郁离家族回来了！”
老管家里克顿时泪如泉涌。如果老主人还活着，哪怕是多活几个月，能够亲眼看到这一幕的发生，那该多好。
差不多已经安顿好了郁离枫的饮食起居，老里克又连忙去找女奴做饭，同时派了一个男**隶骑马去通知郁离槿。
不过，郁离枫却没有像老里克希望的那样卧床休息，而是再一次经过庭院走向大门。
看着远方规划有如棋盘般齐整，建筑规模大气恢弘的海安内城，郁离枫内心波澜起伏。
在他很小的时候，几乎每个傍晚，郁离庄都会领着他在橄榄树的旁边观看远方的海安城，对他重复着那句永远都不曾改过一个字的信誓旦旦的话：“早晚有一天，我们郁离家会再度进入帝都城，重新成为奔腾的望族名门！”
如今自己带着世人无可阻挡的态势回来了，那一天还会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