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旬的晚上,熊耳山上的气候温和宜人。
慧梅坐在打麦用的石磙上,手里拿着心爱的笛子。近几天来,她的心绪很不安宁。听说闯王快在商洛山中树起大旗了,可是为什么还不来命令叫高夫人赶去会师呢?她希望马上会师,也怀着神秘而激动的心情,巴不得马上能看见张鼐。潼关突围之后,她有许多天担心他阵亡或负了重伤。后来知道他平安无恙,她的心才快活起来。如今她愈是渴盼同张鼐见面,愈觉得在豫西一带的大山中度日如年。半个时辰前,她因为心中烦闷,就拿着笛子从高夫人的身边溜了出来。但是她坐在石磙上却沉入缥缈的幻想中,并没有吹笛子。
高夫人带着女儿兰芝和女兵们住在堂屋,厢房和对厅住着男亲兵们和马夫们。三月中旬,因为贺人龙已经从潼关调往别处,而河南巡抚李仙风的部队也调往豫东同起事的白莲教和其他小股义军作战,无暇照顾豫西,高夫人就把人马拉进熊耳山来驻扎休息,进行操练。谷雨那天,她特意按照延安府一带的民间风俗,叫人用朱砂在黄纸上写一道“压蝎符”贴在墙上,符上的咒语是:“谷雨日,谷雨时,奉请谷雨大将军。茶三盏,酒四巡,送蝎千里化为尘。”四角又写上“叭”、“吐”、“喴”、四字。其实,她从来不信这道符咒能镇压蝎子,这不过是她思念故乡、尤其是思念闯王的心情的借机流露罢了。可不是么?几年前她同自成率大军打回米脂,回到双泉堡李继迁寨,还看见自成少年时住的窑洞的墙壁上贴着一道“压蝎符”,因为年深月久,黄纸已经变成了古铜色,她当时看了这道符,还不由得望着自成笑了一笑。
如今高夫人的身边增加了五个姑娘,其中两个是富豪大户的丫头,一个是小户人家的童养媳。高夫人按着慧字排行重新给她们起了名儿,大一点的叫慧琼,次的叫慧珠,小的叫慧芬。另外两个都是本村猎户的女儿,一个起名慧云,一个起名慧竹。两三个月来,她们都已经成了骑马的内行,并且跟着慧英和慧梅学会了简单的武艺。
慧梅进了堂屋,看见姊妹们都坐在当间的灯下做针线活,而高夫人坐在里间靠窗的桌边,把拆开的野玫瑰的粉红花瓣放在桌上,数了又数。她数得很专心,有时嘴角和眼角禁不住露出微笑,有时细长的眉毛上忽然挂出一丝疑问,沉吟地望望灯上结的彩,又望着桌上的花瓣出神。慧梅站在她身边望了一阵,用指甲替她把灯花弹落,灯光登时亮得多了。
“夫人,你刚才卜的卦怎样?”
高夫人转过脸来,望着她笑一笑,正要说话,张材忽然走了进来。这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近来长得更魁梧了,脸孔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人们都说他是高夫人身边的周仓。他在里间门槛外边站住,大声报告说:
“启禀夫人!……”
高夫人不等他说下去,就略带不耐烦地说:“又是总管要你来请示明天过节的事!既然没糯米,就不吃粽子吧。让全营弟兄多喝点雄黄酒,每人赏一串零用钱。各家眷属我这里另有份子,不要总管操心。”
张材笑着说:“夫人,我不是问过节的事。”
“那么是什么事?”
“刘将爷派人来瞧你睡了没有,说是他马上就来见你。”
“请他来吧,有什么要紧的事?”
“听说是闯王那里来了一个人,叫咱们赶快去商洛山中会合,就要树大旗啦。”
“啊呀!真的?”高夫人说,不自觉地从椅子上跳起来。
“当然是真的。”
“快去请刘爷来,立刻来!”高夫人由于激动,两行热泪刷刷地滚落下来,而慧英和慧梅也同样热泪奔流。
张材一出去,高夫人把椅子一推,快步走到当间,等候刘芳亮。她揩去眼泪,向门外望望,回头对七个姑娘说:
“我就猜到闯王会派人叫咱们快去商洛山中。今晚又是灯上结彩,又是蟢子来,用花瓣卜卦又连得两个好卦。我就知道会有好消息!”
兰芝已经跳下床,从里间跑出来,拉着母亲连声问:
“妈!妈!咱们什么时候起身呀?”
“马上就起身,快把你的书啦笔啦都收拾好。”高夫人在女儿的头顶上慈爱地拍了一下,转向大家说,“姑娘们,咱们早就在盼望着到商洛山中,大举起事,可盼到这一天啦!唉,慧英、慧梅,你们哭什么?哭什么?”
兰芝噙着眼泪笑着说:“你自己也哭啦!”
高夫人又揩去眼泪,哽咽说:“这日子来得多不容易!”
姑娘们说:“真的,可盼到时候啦!”赶快揩去眼泪。
“姑娘们,趁这时你们赶快把东西收拾一下吧。”
刘芳亮带着闯王的送信人来了。高夫人问了来人,才知道是因为官军在豫陕交界处增加了很多人马,他被官军盘住,拘禁在兰草川,后来又死里逃生,所以在路途上多耽搁了六七天。她又问了商洛山中的情形,知道刘体纯和李双喜在卢氏县边境地方等着接牛金星,还没回去;另外队伍里从四月中旬以后就发生瘟疫,病倒了不少人,连总哨刘爷也病倒了。这后一个消息使高夫人有点担忧,问道:
“尚神仙没有办法?”
“夫人,你知道他在外科上是神医,在内科上不很内行。”
高夫人转向刘芳亮:“明远,你看咱们什么时候动身走?”
刘芳亮回答说:“闯王叫咱们星夜赶回,不可有误。我看咱们现在立刻准备,五更就走。”
他们把应该走哪条路和如何走法商量定,随即高夫人对刘芳亮说:
“好,你快准备吧。要弟兄们多辛苦一点,尽可能在五天之内赶到闯王那里,免得给官军隔断了路。五天能到么?”
“咱们都是轻骑,一定能够。”
“你顺便告诉总管,粮食尽可能用骡子驮走,凡是不好带走的东西都分给老百姓。多备些干粮,路途上少埋锅造饭,耽误时间。”
把刘芳亮打发走以后,高夫人走出大门,站在打麦场上,望望周围的群山、树林,又望望左近的茅屋,一方面归心似箭,一方面却不免对这豫西一带的老百姓和山川起一缕惜别之情。
这是一年中夜晚最短的月份。高夫人同姑娘们把东西整理好,和衣躺下去矇眬一阵,天已经快明了。首先是公鸡在笼中啼叫,跟着是乌鸦、云雀和子规在林间叫唤,又跟着画眉、百灵、麻雀都叫了起来。高夫人一乍醒来,把姑娘们唤起。大家匆匆地梳洗毕,外边已经人喊马嘶,开始排队。张材走来,请高夫人动身。高夫人同站在村边送行的老百姓告别,跳上玉花骢,率领着老营出发。走了两里路同刘芳亮率领的大队人马会合之后,高夫人又回头来望望这个驻扎了将近两个月的小村庄,但是她只能看见两三个较高的青绿山峰漂浮在乳白色的晓雾上边,像茫茫无边的大海中浮动着几点岛屿,从雾海中传过来牛叫声、羊叫声、公鸡叫声,杂着人语声。等到转过一个山湾,这一切声音都微弱下去,被一片松涛和马蹄声淹没。
人马走进一片苍茫的林海里,越走越深,旗帜在绿色的林海中消失了。高夫人常常听见前后人语,却只能看见紧跟在身边的几个亲兵。有时枝丫低垂,大家赶快把上身伏在鞍上;有时从树枝上垂下几丝茑萝,牵着征衣;有时遇见美丽的啄木鸟贴在路边不远的老树上,用惊奇的眼神向匆匆而过的人马凝视。高夫人同亲兵们走到一个山包上,向上望,林木蓊郁的山峰高不见顶;向下望,虽然阳光满谷,却因为地势高,雾蒙蒙的,看不十分清楚。忽然从森林的深处,从高空里传过来安静的钟声。她恍然一笑,说:“啊,这是过端阳节敲钟的。”许多年的端阳节她都在马上度过,本来引不起她多少兴趣,可是今天端阳节的钟声却使她暗暗兴奋,因为她明白,也许在今天,也许在明天,总之就在这几天内,张献忠就要起义,而自成也要在商洛山中树起大旗。
在森林中又转过两个山头,来到一座大庙前边。庙院中有一道泉水,在磐石间开凿成一个水池,深不见底,相传麻姑在这里洗过手巾,所以叫麻姑泉。泉水从暗沟穿过前院,穿过山门,从一个青石雕刻的龙嘴里奔流出来,从七八尺高处落到石地上,淙淙地向森林中流去。已经过了正午,人马就在庙外休息。人吃干粮,马喂麸料。道士们烧了几锅开水,盛在木桶和水缸里,摆在山门外。刘芳亮下了命令,将士们无事不准各处乱跑,就在庙外原地休息。这使道士们感到十分惊奇,没想到“流贼”的规矩竟会如此好。以前几次过官军,庙里都遭到破坏。去年有一股官军从这里过,不但把马匹拴在山门里,临走时人还故意往麻姑泉里撒尿,屙屎,使道士们有几天没法吃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