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北奔来的马蹄声到寨门口了,跟着从云雾中传过来几句熟悉的说话声。高夫人听出来这是王吉元手下的一名心腹亲兵陈玉和同守寨门的弟兄们大声打招呼。由于王吉元不敢随便离开射虎口,这人经常被派到老营来替吉元禀报军情和请示机宜。他曾在老营住过,同老营的上下人等都熟,到老营来就像是回家一样。高夫人因听见陈玉和的声音,重新琢磨着刘体纯刚才对王吉元疑心的话,暗自问道:
“难道吉元这人会不可靠么?”她策马向麻涧走去,却心中放不下王吉元把守射虎口的事。尽管高夫人同闯王、刘宗敏和李过都相信这小伙子忠实牢靠,然而刘二虎平日遇事十分机警.闯王常称赞他比别人多长几个心眼儿,如今他担任防守马兰峪(射虎口在它的侧后方)的主将,这就使她不能不在马上将二虎的话重新考虑。想了一阵,她还是坚信王吉元十分可靠。但是她的心中也暗自感慨:要不是将领们纷纷病倒,闯王何至于派王吉元这样经验不足的小校担起来这样重担!离麻涧愈来愈近了。虽然峰回路转,林木茂密,加上云雾满山满谷,看不见一个人影,但是嘈杂的人声、伐木声、铁器和石头的碰击声,听得很清。又过片刻,高夫人来到了麻涧寨外。由于她平日待人和气,关心弟兄们和穷百姓,所以正在修寨和布置障碍的义军和老百姓一见她来到,纷纷同她打招呼,围着她打听战事消息。人们很关心闯王的身体,问他能不能骑马领兵打仗。高夫人为要安定人心,笑着回答说:“能,能。他昨儿已经瞒着我出老营寨外,在校场试马了哩。”人们听到闯王能够骑马出老营山寨,大为哄动。高夫人察看了增高的寨墙,新添的各种障碍,对大家说了些慰问和鼓励的话,便走进麻涧街里。她多么希望在这样人心惶惶的时候,闯王能骑马出来一趟,鼓舞士气!但是她害怕闯王会劳复,所以近几天总是尽力阻止闯王骑马。现在她在心中祝祷:
“唉,闯王,你赶快复原吧!打仗时候,你纵然不能够像往日那样冲杀在前,只要将士们看见你立马阵后,也会勇气百倍!”
李自成害了两个多月的病,一度十分危险,甚至外边谣传他已经死去。
现在,他趁着高夫人和尚神仙不在身边,拖着仍然软弱的双腿走到老营大门外,叫亲兵将乌龙驹牵到面前。乌龙驹用嘴头触一触他的肩膀,踏着蹄子,喷着鼻子,对他十分亲热。过了一阵,它忽然转过头,凝望山下,扬起尾巴,耸起修剪得整齐的鬃毛,仿佛有所感慨和抱怨,萧萧长嘶。闯王用爱抚的眼光欣赏着乌龙驹的雄骏姿态,等到它停止嘶鸣,在它的背上轻拍两下,对亲兵们笑着说:
“瞧瞧,它已经闲得发急啦!”
正在这时,任继荣带着刘芳亮的亲信小校来到了。
李自成回到老营上房,听了从白羊店来的小校的禀报,又询问了那些染病将士的情形。因为刘体纯已经来到,他便命小校退出休息。刘体纯坐下以后,没有先禀军情,却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笑嘻嘻地递给闯王,说:
“李哥,这点东西昨天晚上才弄到,真不容易!”
闯王接住纸包,捏一捏,心中明白,并不打开,问道:“这东西,怎么弄到手的?”
体纯说:“我命咱们在商州城内的坐探,务须买到几两上好的人参。费了不少力气,才买到二两,你久病虚弱,如今快好啦,用人参炖母鸡汤,好生养一养,就会完全好啦。”
闯王将纸包交给任继荣,说:“总管,你赶快将这点参分送给几位害病的将领,让大家放在鸡汤中炖着喝。”他又笑着对体纯说:“二虎,你能够操心买到这点参,咱们正需要,好,好。将领们久病虚弱,要是再多几两,就更好啦!”
任继荣和刘体纯几乎同时说:“可是……”
闯王用坚决的口气对继荣说:“我已经好啦。拿去分了,我一钱也不留!”
刘体纯急忙说:“闯王,你身体赶快复原了好指挥打仗嘛!”
自成说:“打仗从来都不是只靠我一个人!”
任继荣和刘体纯听他的口气十分严肃,不敢再说别话。闯王接着说:
“二虎,快说说你那里的情况吧。”
当刘体纯开始向闯王禀报商州方面的军情时,任继荣拿着人参出去了。他刚把人参分作几包,派人分送几位正在害病的大将,恰好王吉元的亲兵陈玉和走进老营大门。
陈玉和知道刘体纯正在上房同闯王说话,不敢造次,就请总管替他传禀,并递上吉元的一封密书。
闯王从任继荣手中接过密书,拆开一看,随即转递给体纯,胸有成竹地笑一笑,说:
“咱们的对手果然要走这步棋!”
闯王立刻命亲兵把陈玉和叫来面前,详细问明了宋家寨的动静,然后吩咐说:
“玉和,你回去告诉吉元:丁启睿这王八蛋知道从正面进犯困难万分,很想借宋家寨这条路。你们要将计就计,打鬼就鬼。”
陈玉和说:“还有一件事要启禀闯王。昨儿下午,宋寨主的大管家派人来问:宋府上想派人牵牲口去接马三婆替大少爷下神看病,目前军情吃紧,不知是不是可以放行。”
“吉元怎么说?”
“他说这事他不敢做主,须要请示老营。”
“嗯,很好。你回去告诉吉元,要他马上派人去见宋寨主,就说我李闯王已经下令:只要是宋寨主有重要事派人进出射虎口,一律放行。”
陈玉和吃惊地睁大眼睛,说:“闯王!这样怕会……”
闯王截住说:“怕什么?你告诉吉元说,给宋寨主一个面子。不过,有什么人进出射虎口,叫吉元立刻派人来老营禀报。一到晚上,别说是人,就是一条狗也不许放行。”
“是,闯王!”陈玉和立刻退出。
李自成继续听刘体纯禀报军情。他对于商州周围敌军的兵营位置,每个营寨中的驻军人数,马匹多少,欠饷情况,将官姓名,以及他们的秉性脾气,都详细询问,与过去所得到的禀报互相验证。刘体纯除禀报官军动静外,也说到在商州打听到的关于宋家寨的消息和商洛山中有人打算响应官军的传闻。闯王听完,望着体纯说:
“二虎,你今天亲自来老营很好,我正想跟你商议商议。据你看,郑崇俭和丁启睿怀的是什么鬼胎?”
刘体纯回答说:“闯王,十天以前,你在病床上估计敌人要下的几着棋,如今都应验了。很清楚:第一,敌人要把大部分精兵放在南路,沿着武关大道猛攻,使咱们不得不抽调马兰峪和老营的人马驰援白羊店;第二,蓝田的官兵向南进犯,使咱们既要顾南,又要顾北,不敢从石门谷调回人马;第三,丁启睿亲率商州的官军出动,陈兵马兰峪前,使我们只好把剩下来守卫老营的一点兵力也调到马兰峪去;第四,他们在龙驹寨也增了兵,使我们担心白羊店的后路被截断,又得分兵防备;还有第五,他们想逼着咱们几处分兵,几处着眼,给咱们一个冷不防,假道宋家寨进犯咱们的老营……”
闯王插言说:“他们想的这着棋最狠。”
体纯接着说:“他们想,这一下子就打中咱们的要害,使咱们完蛋。”
闯王连连点头,笑着说:“对,对,这就是他们正在打的如意算盘!兵法上说:‘备多则兵分,兵分则力弱。’目前咱们能够上阵的战将和弟兄本来就很少,他们还想逼着咱们把人马几下里铺开,好叫他们有隙可乘。咱们偏不上当,偏不把兵力分散。正因为咱们的人马太少,咱们才更需要把能够使用的兵力都合在一起,狠狠地给他们一点厉害!”
体纯说:“商洛山各处地势险固,易守难攻。这是咱们先占地利。咱们的将士,不管新的老的,都是上下一心,一提到杀官军就勇气百倍。穷百姓心都向着咱们。这是咱们得人和。古人说的天时、地利、人和,三条咱们就占了两条。至于天时,咱们同官军都是一样。既然咱们占了地利,又占了人和,这商洛山就不会轻易失去。可是李哥,我也有两件事放心不下。”
闯王忙问:“哪两件?”
体纯小声说道:“第一件我不放心的是射虎口。就为这一件,我今早才亲自奔回老营见你,避免派别人传话不好。闯王,我知道你叫王吉元守射虎口的用意,可是万一吉元不是十二分可靠,卖了射虎口,咱们可就要吃大亏啦。依我猜想,敌人既然想从宋家寨假道,他们决不会没想到射虎口十分险要,离老营又近,万难攻取。看起来,他们准是想勾引王吉元献出射虎口。只要王吉元的心一动,丁启睿和宋文富都会出大价钱。”
李自成含笑点头,又问:“你第二件不放心的是什么?”
体纯回答说:“第二件不放心的是石门谷。那些杆子好坏不齐,原来有一两千人,后来散了一些。我担心在目前节骨眼上,万一杆子们起了二心,石门谷落入官军之手,咱们就这么一点兵力,岂不两头着慌,首尾不能相救?”
闯王轻轻点头,沉默不语,心里说:“二虎也担心这个地方!”
一个月前,黑虎星因为看见闯王手下将士十停病了七停,怕不能应付官军来犯,招来了这些杆子,协守蓝田一路。李自成原想着等瘟疫过后,再将这一支乱糟糟的杆子队伍整顿一下,好的留下,不好的遣散,没想到半月前黑虎星因母亲病重,告假回镇安去了,而比较老诚的一两个杆子首领也病了。
刘体纯见闯王在想心思,说道:“李哥,咱们既然使用这些新收编的杆子把守北边大门,黑虎星又不在,咱们得暗中防备一手才是。我想,越是南路和中路军情紧急,咱们越是对北路不能够粗心大意。杆子,跟咱们不连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