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奔往石门谷的路上,李自成忽然想起来今天正是高迎祥在黑水峪不幸因病被俘的三周年。高迎祥被解到北京后是哪一天死的,李自成不清楚,所以过去两年他总是把迎祥被俘的日子作为忌日,于军马倥偬中同高夫人望北祭奠。原来他们打算在三周年时隆重地祭一祭,近来因大战日迫,就只好把这个打算放下,甚而他竟然忘记今天就是七月二十日了。现在忽然想起,心中一阵痛楚。尤其是想着三年来很多将士、亲戚、朋友们死的死,散的散,到如今他的处境仍然十分艰危,深觉得辜负当年高闯王对他的期望,也辜负了一批一批跟他起义、受伤和阵亡的人。想到这里,他越发决心打好这一仗,同时对坐山虎等人的叛变更加愤恨。
马不停蹄地向前赶路,只有一次稍停片刻,让人和马饮点泉水,吃点干粮。李强担心闯王病后在路上喝生水会受不了。
在临动身时特别找了一个装满冷开水的军持挂在腰间,这时取下来递给自成。
将近中午时候,李自成等一小队人马赶到了大峪谷。
李自成察看了地势和防御设施,然后用一只脚踏着两个寨垛之间的缺口,向石门谷方面凝视许久。隔着重重山头,有二三股浓烟上升,冲入云霄。他暗暗吃惊,用鞭子指着浓烟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儿?是杆子把石门谷寨中的大庙点着了么?”
双喜回答说:“杆子从昨天起就在石门谷附近村庄里奸淫掳掠,焚烧房子。刚才他们又烧了几个小村庄,不是烧的大庙。”
闯王恨恨地骂了句:“******!”向双喜驻扎的宅子走去。路过一群难民前边时,一个老头子踉跄地走到他面前,高叉手哀求说:
“闯王,你救救我们吧!这几年我们受够了杆子和官兵的苦害,自从你闯王老爷的人马来到商洛山中……”
闯王不等他说完就回答说:“我明白,你不用说啦。我正在想办法,不许这些王八蛋苦害你们。”
到了双喜住处,他坐下向双喜问道:
“石门谷有什么新消息?”
“刚才探子回来禀报:坐山虎还在包围着大庙,攻不进去。庙里的人们射法很准,又有两支火铳,使杆子们进攻不能得手。还有,杆子们人心不齐,狼上狗不上,有的在围攻大庙,有的趁机到左近村庄里****抢劫,还有的明的也在围攻****,暗中同庙里的弟兄打招呼,箭向天上射。”
“我就断定不会一千五百多人都跟着坐山虎哗变,果然如此。”
“没有都变。听说窦开远和黄三耀就不肯哗变,只是他们自己力量小,三耀又在病中,受坐山虎兵力挟制,没有办法。还有些人是受了坐山虎的胁迫叛变,并不愿替他卖命。”
自成觉得事情更有把握了,在心中说:“幸而我及时赶来,尚不迟误!”随即又向双喜问:
“峣岭的官军有动静么?”
“不清楚。”
闯王从椅子上忽地站起,吩咐说:“快吃午饭!吃过饭我就去石门谷收拾这个烂摊子,免得官军一到就来不及了。”
双喜大惊:“爸爸!……”
李自成没有理他,转向谷英说:“子杰,我怕双喜初次单独作战,阅历不足,所以叫你带病来到这里,同双喜一起守大峪谷。倘若敌人来犯,你们见机行事,或坚壁不出,或是你守寨,双喜出战。”他又对双喜吩咐说:“你子杰叔比你大几岁,也比你阅历多。遇事多听他的话,不要自作主张。”
谷英和双喜都劝他不要去石门谷,说是风险太大。但李自成主意坚决,怒气冲冲地说:
“目前这事,千钧一发。既然知道并非所有杆子都死心塌地与我李闯王为敌,我更应该赶快前去。一旦峣岭官军向石门谷大举进攻,还来得及么?说不定坐山虎已经同官军勾了手,正等候官军前来。不要耽误,快拿饭来!”
谷英和双喜仍不死心,都望着医生。尚炯沉吟片刻后,望着闯王说:
“闯王,商洛山中安危,确实决于呼吸之间。咱们吃过饭就去石门谷,好,要抢在官军前头!只是我有两个愚见请你听从,以备不虞。”
“什么高见?”
“古人说‘有文事者必有武备’,何况今日是前去平乱,并非文事。以你闯王的声威,此去定能成功,但是也不可不防万一。我看,既有子杰在此,双喜可以随你我前去,至少再挑选五十名精兵带在身边。”
闯王想了一下,回答说:“双喜去可以,也让他长点阅历。但人马带多了会引起他们疑惧,最多只能带二三十个人。”
医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接着说:“还有一个愚见,就是马上派个人飞马去石门谷,告诉众家杆子说你要亲自来见他们,天大的事儿听候你秉公处分;还说明你随身只带了少数亲兵,要大家不必多疑,安静等候,莫再胡闹。”
闯王高兴地说:“对,子明,应该先派个人去传谕大家。双喜,你马上派一个会传话的人,不要耽搁!”
匆匆地吃过午饭,李自成就带队出发。上马之前,老医生假装去茅厕,拉着谷英的手,凑近他的耳朵低声叮咛几句。谷英连连点头,回答说:“我明白,决不有误。”上马以后,尚炯看见闯王鬓角淌汗,两颊发红,他的心更加沉重。他不仅担心到石门谷对闯王会有凶险,也担心闯王的身体会支持不住。
经过红石崖又走了不到二里,忽然传来奔跑的马蹄声。奔在最前边的是李双喜派去的小校,第二个是窦开远。窦是一个不到二十五岁的青年,陕西三原人,曾读过几年书,没有考上秀才,因受村中大户欺压,愤而拉杆子,半年前辗转来到秦岭山脉,同黑虎星成了结拜兄弟。他生得面貌和善,从不妄杀一人,人们替他起个外号叫窦阿婆。一个半月前他随众杆子驻扎石门谷。黑虎星曾带他去拜见闯王,在老营住过两天。现在他离闯王还有十来丈远就翻身下马,急步趋前,拦住乌龙驹双膝跪下,大声说:
“闯王!坐山虎挟众哗变,我没有法子弹压,对不起你,请你把我斩了。你没有多带人马,石门谷千万不要去!坐山虎已经叛变,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黑虎星没回来。我是三原人,强龙不压地头蛇,怕万一保不了你的驾。刚才是坐山虎想叫我劝你不进石门谷,才放我出来。你既然没有带多的人马来,千万不要前去。”
闯王说:“我抚心自问,没有亏待大家的地方,愿意随我起义的是大多数,不信大家都甘心坐视坐山虎背叛了我。你起来,让我过去!”
窦阿婆跳起来,牵住乌龙驹的缰绳说:“闯王!你千万去不得!坐山虎已经扬言说不让你进寨,正在纠合人马出寨挡驾。我窦开远粉身碎骨不足惜,可是我求你退回大峪谷,不要前去!”
自成扬鞭大喝道:“丢手!我要看一看坐山虎能不能挡住我走进寨里!”
“闯王!闯王!请你听我说,听我说!……”
“说什么?”
开远略微放低声音说:“我刚才听说,坐山虎已经同官军勾手,要献出石门寨投降。你千万不要进寨!”
这事虽不出闯王所料,但仍不免使他心中一惊,赶快问道:
“确实么?”
“坐山虎的两个亲信头目在私下交谈,不提防给我手下的一个弟兄听到,所以十分确实。”
“丁国宝也同他一起向官军投降了么?”
“不。坐山虎暗中投降的事还在瞒着大家,铲平王同我们一样坐在鼓里。看样子,坐山虎想等官军攻寨时,再以兵力挟持我们大家投降,不从的就杀掉。”
“铲平王为何跟他一起哗变?”
“铲平王手下的小头目也有率领弟兄出寨扰害百姓的,给****抓到了,他不同铲平王打个招呼,全数痛打一顿鞭子。铲平王去要人,虽然****放了他的人,却当面雷暴火跳地责骂他不能够约束部下。当时丁国宝看在闯王面子上,没有还嘴,可是窝了一肚子气。坐山虎知道了,马上就百般挑唆,煽风点火,硬是把丁国宝说变了心,跟着他鼓噪起来。”
“官军现在何处?”
“听说已经过了峣岭。”
李自成冷笑一声,说:“我来得正是时候!”
窦开远抓住了他的马缰,仍劝他不要进寨。他将鞭子一扬,打在乌龙驹的臀部,它猛一纵跳,挣开了窦阿婆牵着缰绳的手,擦着路边向前跑去,越过了窦阿婆带来的亲信骑兵。医生、双喜和亲兵们紧紧地跟在背后。窦阿婆飞身上马,拔出剑来向他的骑兵一挥,高声叫道:
“弟兄们,都随我来!倘有谁敢犯闯王的驾,对闯王动动指头,咱们跟他****的拼上!咱们谁不舍命保闯王,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天诛地灭!”
李自成和他身后的少数忠心将士刚转过一个山头,就看见有五六百杆子已经拥出寨门,刀、枪、剑、戟一片明,乱哄哄地叫嚷着。医生和双喜大惊,都迅速拔出剑来。刹那之间,所有的刀和剑都拔了出来。老神仙想着自己同杆子们毫无嫌怨,并且曾来石门谷替许多人治过病,便用力把镫子一磕,奔到闯王前边,可是闯王用命令的口气说:
“子明,退后!”
乌龙驹仍然走在最前。望见一里外那么多人和那么多刀光剑影,听见乱哄哄的嚷叫,它以为马上就要进入战场,感到无限兴奋,忍不住振鬣长嘶,又响亮地喷着鼻子。
鼓噪哗变的杆子留下一部分人包围大庙,一部分登上寨墙,一部分由坐山虎率领着拥出寨外,威胁李自成,不许他进寨。这出寨来的五六百人拥挤在山路上和路的两旁,密密麻麻,挡住了李自成前进的路。他们有的人敞开胸,有的人光着上身,有的人用红布包着头。刀和剑的柄上带着尺把长的红绿绸子,明晃晃的枪尖下围着红缨。路上有一条大汉扛着一面红绸大旗,上边用黑丝线绣一只踞坐山头的猛虎。大旗下站着一条二十五岁上下的黑脸大汉,两道浓黑的扫帚眉,一双凶暴的牛蛋眼,方口厚唇,张口露出一对虎牙。他穿着一件紫色箭衣,腰间束一条黄绸战带,右手拿一把鬼头大刀,战带上插一把出鞘的攮子。他用黄绸包头,右鬓边插一个猩红大绒球。这些打扮在杆子中并不特殊,特殊的是他的左鬓边垂下来一大绺白色纸条,像戏台上扮演鬼魂的装束一样。
这群人一片吵吵嚷嚷。但当他们看清楚闯王背后并没有多的人马,不免感到疑惑和惊骇,吵嚷声变成了窃窃私语。等闯王走到半里以内,连窃窃私语也停止了。人们都摸不准会发生什么事情,紧紧地握着兵器,注视着态度沉着、神色冷峻的闯王,屏息无声。
大约离人群不到二十丈远,李自成跳下乌龙驹,跟随在后边的人们都随着下马。他把马缰递给一名亲兵,向窦开远问:
“站在那面大旗下边的可是坐山虎?”
“正是坐山虎这个混小子。”
“他的左鬓角为什么带一绺白纸条子?”
“前天夜间****杀了他的二驾,是他的把兄弟,他立誓报仇。不料昨天攻大庙又死伤了二十多名同伙,所以他更加愤恨,带了一绺白纸条子,意思是他倘若不能报仇,决不再活下去,权当他已经亡故。”
李自成冷笑一声,骂道:“什么东西!”随即大踏步向坐山虎面前走去。老神仙紧靠在他的左边,双喜紧靠在右边,一步不离地跟着前进。离坐山虎十步远时,双喜、李强和窦开远不约而同抢在闯王前边,仗剑卫护闯王。闯王命令说:“退后!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动手!”双喜等只得退到两旁,让闯王走在中间稍前。闯王走到离坐山虎四五步远的地方停下,用严厉的目光把坐山虎打量一下,问道:
“你要干什么?”
坐山虎的心头怦怦乱跳,瞪着眼睛说:“我要替我的把兄弟和手下弟兄们报仇,要****和他的手下人偿命。”
闯王逼近一步说:
“要****们偿命不难。我这次亲自来就是要秉公处置,平息众怒。假使****该斩,我李自成向来大公无私,决不姑息,定然将****斩首示众。走,随我进寨!”
“我正在围攻****,决不让你进寨。”
李自成厉声问道:“我们俩谁是闯王?”
“你是闯王。”
“既然你知道我是闯王,就应该听我的令,这山寨是我打下的,我想进就进。只有我命你滚开,没有人能禁我进去。”
坐山虎横着刀说:“我就是不让你进去。”
自成又问:“你已经投降了官军么?”
坐山虎回答说:“我没有投降官军,可是我不让你进寨。”
李自成大声说:“闪开路!既然你仍是我麾下战将,就不许你挟众鼓噪,阻止我走进山寨!闪开!”
窦开远和双喜都以为闯王已经怒不可遏,一定会刷一声拔出花马剑把坐山虎劈为两半。但是闯王怒目注视着坐山虎的眼睛,挺着胸,背着手,大步前进。坐山虎对着这么一个威严、倔强、正气凛然的人物,感到茫然失措。在看见闯王之前,他想着他不许闯王进寨可能有两个结果:一个是闯王见他人多势众,只好灰溜溜地走掉;另一个是闯王动起手来,展开一场厮杀,他依恃人多把闯王杀败。但现在这两种预料的情形都没出现,他慌急中想不出对付办法。闯王缓缓前进,他横着刀缓缓后退,而他的背后,人拥着人,都不得不一步一步后退。最后边的人群开始乱起来,纷纷嚷叫,有的人叫着不要往后退,而有的人叫着:“不要伤害闯王!不许动武!”坐山虎心中更慌,把鬼头刀举到闯王的鼻子前边,向他的党羽大叫:
“弟兄们,挡住闯王进寨,不许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