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自成第二卷:商洛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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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黄三耀的绰号叫黄三鹞子,曾同窦开远一道由黑虎星带到老营,见过闯王。现在李自成由吴汝义领路去探看他的病。谈到坐山虎挟众鼓噪,黄三耀声音打战地说:

“闯王!我同黑虎星哥哥是把兄弟。不管论公论私,即使把小侄的骨头磨成灰,也要保你打天下。只是小侄如今大病在身,起不得床,手下的弟兄们也多给瘟疫打倒,有心无力。要不然,小侄同开远哥哥合起手来,****他娘,早已同龟孙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见个死活。唉,******,我这个病!……”

黄三耀说不下去,又是喘气,又是痛心地抽咽。闯王安慰他说:

“我既然来到这里,天大的乌云也会散去。贤侄好生养病,不要难过。”

黄三耀小声说:“闯王,不杀几颗人头,这乌云不会散去!”

闯王立刻俯下头去,小声问:“你看,应该杀些什么人?”黄三耀咬牙切齿地说:“坐山虎非杀不可。他的一群亲信挟众鼓噪哗变,断没有饶恕之理。倘若不杀了这群杂种,一则祸根还在,二则以后别人会跟着他们学,事情更加难办。趁你在此,杀了他们,我看没有人敢随便动弹。”

闯王没有做声,在想着如何除叛。

黄三耀又说:“这活儿要做得干净,做得他们措手不及。有你在此,一正压百邪,事情好办。头一步先稳住他,使他不防,然后在酒宴上收拾他们几个为头的。蛇无头不行。杀了几个为头的,下边谁敢动?”

闯王问:“能不能把铲平王同坐山虎拆开来?”

“不行,闯王。他俩近些日子勾得很紧,只要坐山虎说往东,铲平王决不往西。要杀,一齐杀,不要杀了一只虎,留下一只狼,纵它伤人。”

“他原来并不很坏,是吧?”

“原来比坐山虎好得多,近来却跟坐山虎的样儿学,像鬼迷了心一样。”

“他同坐山虎是拜身还是同乡?”

“一非拜身,二非同乡,只是近几天来十分亲近,互为利用,如鱼得水。”

李自成从床边站起来说:“你休息吧。咱们如今要迎敌官军,必须先除内患,可是也不宜造次行事。让我想一想,再做决定。”

“你今天明天暂不要打草惊蛇,先稳住他们的心。过两三天以后给他们个冷不防,突然下手。”

李自成不肯说出坐山虎瞒着众人投降官军的事,也不肯说出他自己必须在今夜返回老营,微微笑一下,走出屋子。

他正在寨中巡视,双喜匆匆迎面而来,兴奋地小声禀道:

“爸爸,咱们的人马已经来到,现在在红石崖等候命令。要不要他们即刻进寨?”

闯王十分诧异,问道:“从哪里来的人马?”

“是小鼐子率领三百骑兵来石门谷护卫爸爸。路过大峪谷时,子杰叔怕他年幼莽撞,亲自同他前来,又添了五十名骑兵,带有攻寨云梯。走到红石崖,因知道爸爸进寨后平安无恙,他们不敢造次进寨,所以停在红石崖,派人来请示行止。”

“张鼐?他……我临走时不许他离开老营,是谁命他来的?”

“我不知道。”

“从红石崖来的人呢?”

“我怕会走漏消息,引他们到庙中等候。爸爸,要不要把人马开进寨来?”

闯王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忽见窦开远快步走来。他迎上去叫着开远的表字问道:

“展堂,查明实情了么?”

“回闯王,这件事不查自明。大家到了一起,都说坐山虎的人马确实不守军律,扰害百姓。他的二驾独行狼带着几个亲兵正在强奸民女,****前去捉拿,互相格斗,当场给****杀死。坐山虎不问是非,挟众鼓噪,围攻****,使双方都死伤了一些弟兄。事情就是这样,众口一词,并无二话。”

“大家果真都是这么说?”

“果真都是这么说。连平日同坐山虎靠得近的几个人也不敢卷起舌头说出‘不然’。不过,闯王,”开远低声说,“听说坐山虎已经放出口风:倘若闯王不杀****,他决不罢休。从庙门外回来他就把丁国宝叫去,商量对付办法。刚才我看见丁国宝从坐山虎那里回去,脸色十分难看。他两个合起来有八百多人,想马上收拾他们很不容易。”

“唔……打探官军有什么动静?”

“已经派了几个探子出去,还没有一个回来。不过据山下百姓哄传,离此十里远的地方到了两千多官军,今夜不来攻寨,明日必然前来。”窦开远趋前一步,放低声音说,“如今不怕官军来攻,怕的是里应外合,官军来到时先从内里破寨。”

闯王说道:“你去对各位头目说,****遇事处置不善,激成兵变,我决不轻饶。今晚准备迎敌要紧,万勿懈怠。”

“是,我去传谕。”开远说毕,转身就走。

李自成心中责备张鼐不该前来,但又想既然来了,不妨今晚暂时留下,帮助平乱,事毕就赶快回去。这么一想,他立刻对双喜说:

“你赶快命红石崖来的人火速回去,传令张鼐等偃旗息鼓,不许使寨中杆子望见;一更过后,悄悄将人马开到寨外候令,不得有误。”双喜正要走,闯王又说,“还有,倘若老营有人前来禀报军情,立刻引来见我。”

将双喜打发走,他叫吴汝义替他引路,去见铲平王丁国宝。汝义大惊,小声谏道:

“闯王,丁国宝不是个好东西。你现在身边没有多带亲兵,还是不去的好,免得万一他操个黑心。”

“我心里有谱儿,如今正需要我亲自找他谈谈。”

寨内一角,离坐山虎驻扎的地方不远,孤零零地有并排儿两座两进院落的砖瓦宅子。在一座黑漆大门前边竖立一面不大的红绸旗,上绣“铲平王”三个黑字。两天来丁国宝跟随着坐山虎鼓噪哗变,派出一部分弟兄围攻****,而一部分弟兄趁机在附近的村庄抢劫,****,随便烧杀。今天上午手下人替他抢来一个姑娘,如今窝藏在他屋里。为着怕李闯王派窦开远等来收拾他,他的两座宅子的房坡上都站有放哨的,大门外守卫着一大群人。尽管这群人队伍不齐整,有的站着,有的蹲着,却都是刀不离手,弓不离身,准备着随时厮杀。

铲平王的手下人看见李自成带着少数亲兵来到,又吃惊又十分狐疑,但是不敢阻挡他走进大门。自成挥手使亲兵们退到后边,态度安闲地穿过前院,一直向后院走。正在两边厢房中赌博和聊天的人们,看见闯王进来,一跳而起,拔出兵器从屋中跑出。等他们看清楚闯王的态度安闲,身边没带多的人,登时松了一口气。有人飞快地奔往上房禀报。

丁国宝刚从坐山虎那里回来,心事重重,情绪很坏。坐山虎要求他今夜三更同自己一起逃走,到终南山中自竖大旗或投降蓝田官军。这只是拿话试探他,还不肯直然告诉他已经同官军通了气,官军将在明日拂晓攻寨。他拒绝了今夜逃走的要求,但同意等过了这一夜,瞧瞧李闯王如何处置,再做决定。他既不愿投降官军,也不愿拉出去受坐山虎挟制,还怕留下来难被闯王饶过。他在屋中坐不是,站不是,深悔不该跟随坐山虎鼓噪。手下人替他抢来的那个闺女坐在床沿上,仍在低头流泪,不时地抽咽一声。当她上午才被送来时,丁国宝见她生得不错,原想不管她愿不愿意,强迫成亲。不料这姑娘年纪虽小,性情却很刚强。丁国宝几次拔出腰刀说要杀她,她都不怕。午饭她什么也不吃,甚至连一口水也不肯喝。现在他看看这个闺女,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他既不愿意放她回家,又怕闯王知道了会罪上加罪。在焦急与无聊中,他走到床边说道:

“妈的!半天啦,你尽是哭哭啼啼,没跟老子说过一句话!……”

他的话没有说完,忽听手下人禀报说闯王已进了二门。丁国宝脸色一变,慌忙向外迎接,但刚走两步,急忙退回,慌慌张张想把姑娘往床下藏。这姑娘平日常听说李闯王不贪色,不爱财,行事仁义,又见铲平王如此怕他,登时生了个求闯王搭救的心,任死不肯躲藏,双手抓紧床沿,坐在床上不动。这时李自成已经来到了上房门外。他一眼扫见屋里有个女人影子,就退后一步,停在门槛外边,回头对丁国宝的手下人说:

“这搭儿很凉快,不用进去啦。快搬几把椅子来,就坐在这搭儿歇歇。”

丁国宝慌张地向姑娘做个威胁的眼色和手势,从屋中跑出,躬身叉手,喃喃地说:

“我不知闯王大驾来到……”

闯王抓住他的胳膊说:“不用讲礼,快同我坐下来随便说话。”

有人替闯王搬来一把圈椅,也替铲平王和吴汝义搬来两把椅子,替李强等亲兵们搬来了几条板凳。闯王先坐下,疲乏地向后一靠,神气坦然,仿佛压根儿不知道铲平王心怀鬼胎,也不知道这上房里窝藏着良家闺女。

丁国宝又惶惑又恭敬地坐在他的斜对面,拉吴汝义坐在另外一边。但吴汝义把椅子一搬,坐在闯王身后。李强不肯坐下,立在闯王背后,手按剑柄,提防不测。二十名亲兵都立在阶下,不肯往板凳上坐。丁国宝的手下人有的站在近处,有的站在天井中和两边厢房檐下。尽管李闯王面带笑容,但双方将士都没有丝毫的轻松心情,简直连每根汗毛都是紧张的。闯王见丁国宝十分疑惧,就对自己的亲兵们一挥手,说:

“你们都去二门外休息吧,用不着站在这里。”

亲兵们遵令后退,但不敢远离,更不敢去二门外边。闯王又回头向李强看一眼,挥一下手。李强退到台阶下,相距大约五步,不肯远离。闯王向全院扫了一眼,对丁国宝笑着说:

“国宝,叫你的弟兄们都去休息。我想同你谈几句私话,用不着许多人站在这儿。”

丁国宝见闯王确无恶意,开始松了口气,对手下人粗鲁地骂道:

“妈的,都快滚出去!滚出去!用不着站在这儿!”

人们一部分走出二门,一部分回到东西厢房,只留下十几个人站在院里。李自成打算从闲话扯起,含笑问道:

“国宝,你的台甫怎称?”

丁国宝脸色微红,回答说:“俺是讨饭的孩儿出身,混江湖也没多久,还没有遇到读书人替俺起个草字。”

“既然还没有台甫,我就叫你国宝啦。”闯王又笑着问,“国宝,你为什么起个诨号叫铲平王?”

丁国宝不好意思地说:“没意思,没意思,惹闯王见笑。”

“我看你这个诨号倒很好,怎么说没意思?”

丁国宝笑一笑,说:“不瞒闯王,我因为看见人间富的太富,贫的太贫,有的骑在人头上,有的辈辈给人骑,处处都是不平,所以起义时就替自己起了这个诨号。闯王,惹你见笑。”

“很好,要铲尽人世不平……”

闯王刚说出半句话,那个被抢来的姑娘突然从屋中跑出,扑到他的脚下,大声哀呼:

“闯王爷救命!闯王爷救命!”

自成吃了一惊,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丁国宝一跃而起,右手刷一声拔出腰刀,左手抓住姑娘的头发,把她向外拉,同时喝道:

“老子宰了你这个小****!”

姑娘死抱住闯王的一条腿,不再哭泣,叫着:“闯王救命!”丁国宝见拉不开她,举刀要把她砍死在闯王脚下。闯王把他的手腕一挡,厉声说:

“住手!”

丁国宝没有砍下去,闯王已经跳起来,向他的胸前猛推一把,使他后退两三步。他重新扑上来,举起刀要杀姑娘。闯王已经拔出花马剑,只见寒光一闪,同时铿锵一声,几点火星飞迸,雪亮的钢刀被格到一旁。在刹那间,吴汝义从闯王的背后跳到前边,李强一个箭步从院中蹿上台阶,要不是李闯王大声喝住,两口宝剑会同时向丁国宝劈刺过去。他们虽然突地收住宝剑不曾劈刺,但吴汝义抓住了铲平王的右腕不放,宝剑仍举在他的头上。李强用左手当胸揪住他的衣服,右手中的宝剑直指心窝,相距不过四指,气得眼睛通红,射着凶光,咬着牙根骂道:

“你龟孙子只要敢动一动,老子就从你的前胸捅到后胸,给你个两头透亮!”

吴汝义迅速地夺下来丁国宝的腰刀,转身抵抗从天井中扑上来的几个刀客。刹那之间,全院大乱。闯王的二十名亲兵飞奔过来,站在台阶下排成一道人墙,将闯王护住,也把丁国宝包围在内。丁国宝的人从四处奔来,有的一边跑一边叫着:“动手啦!动手啦!”还有人吹着唿哨召集大门外和隔壁驻扎的人。他们把天井院站得满满的,但看见李强擒了铲平王,而闯王又镇定地用怒目望着大家,谁都不敢向前逼近。李强向他们威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