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自成第二卷:商洛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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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闯王见宗敏不做声,自己也不做声。他低着头,用靴尖踩着一棵小草,狠踩,狠踩,但这完全是下意识动作,毫无目的。几年来死去的本族兄弟和子侄们的影子都浮现在他眼前,使他心中酸痛。恰在这时,他的一个亲兵从老营飞马来到,向他禀报说老神仙已经从北京回来,请闯王快回老营。自成立刻对宗敏说:

“快跟我到老营去,听听北京的情形!”他向来的亲兵问,“别的大将们都知道尚先生回来了么?”

“双喜已经派人去分别传知啦。”

“捷轩,咱们走吧?”闯王又看着宗敏问。

“走吧。”宗敏向一个亲兵挥一下手,“备马去!”

宗敏和他的十几个亲兵的战马很快地备好牵来。为着闯王的事业,他很想劝闯王从自己的亲人开刀,树立军纪,可是这话怎么好说呢?略微踌躇一下,他走近闯王身边,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

“自成,那件事还是你做主吧。要是打算严办,我就派人去把鸿恩同他的三个亲兵抓起来,免得他们会畏罪逃跑。”

闯王此刻一方面确实恨鸿恩,一方面还有点不忍心真的把他问斩,但这种私情却无法出口。他忽然把一线希望寄托在以宽厚著称的田见秀身上,回答说:

“抓起来吧。今晚我请玉峰哥和你一同审问。”

当闯王和刘宗敏回到老营时,医生已经吃过饭,还喝了点酒,带着风尘色的脸孔变得通红。闯王一进大门,还没有看见他的影子,先听见他的大笑和这么一句话:

“看起来,有咱们的天下!有咱们的天下!”

闯王一进屋里,看见袁宗第、李过和田见秀已经都来了,正在同医生谈话。他向医生拱手道劳,拉着手问了几句旅途上的情形,紧接着关心地问:

“子明,快谈谈,朝廷的情形怎样?”

尚炯拈着胡须说:“朝廷上的事情么?谈起来多啦,一下子可说不完。”

“拣重要的先谈。”

“好,谈重要的,不重要的以后细谈。”

尚炯把朝廷上民穷财尽、政治腐败和上下离心的种种实情,一五一十地谈了出来。李自成听了以后,满怀兴奋地望着刘宗敏和田见秀说:

“你们看,怎么样?大明的气数真的要完了,咱们还不加劲儿干?”

田见秀说:“确实,朝廷已经弄得焦头烂额啦。好比四处起火,八下冒烟,顾了这一头顾不了那一头。日后收拾这个局面的说不定就是我们。捷轩,你说是么?”

刘宗敏把大腿一拍,说:“有干头,有咱弟兄们的天下!自成,咱们早点树起大旗怎么样?”

自成笑一笑,摇了摇头。袁宗第拍了一下膝盖说:

“对!我看也不如早点树起大旗。闯王,别等敬轩啦。他靠不住!请你快派人去崤山里叫大嫂子同明远把人马撤回来,一会师就动手!”

闯王向田见秀望望,见他笑而不言,随即说道:“咱们目前顶要紧的事情是练兵,准备马匹、兵器和粮食。”他又向田见秀的脸上扫一眼,近来因为粮食缺乏,田见秀和许多将士的脸上都有菜色,并且浮肿。“粮食顶要紧,顶要紧。要是眼下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干起来,咱们的垦荒固然吹了,老百姓也闹得没法收成。这儿的灾情已经够重,要是再不休兵安民,让百姓喘口气,多少收点庄稼,捷轩,别说老百姓要饿死,咱们也要饿死。”

尚炯说:“闯王,你说得很对。俗话说:‘民以食为天。’目下离麦季只有一个多月。让老百姓收季麦子,喘口气儿,确实要紧。”

“也好,等收了麦,不管敬轩动手不动,咱们从这里先动手,杀到河南。”刘宗敏望着尚炯,又用十分赞佩的口吻说,“老尚,你真是一个神仙!你到北京人地生疏,住的日子也不算长,会把朝廷的事儿打听得这么清楚,说起来入木三分。原先自成说只有你去北京顶合适,我可没想到你办事这样出色!”

尚炯笑着说:“这不是我办事出色,是有一位出色的朋友帮了大忙。要不是遇到这位朋友,光凭我这块料,即令在北京住上一年,也别想对朝廷的事知道得这样清楚!”

自成赶紧问:“是一位什么样的朋友?”

“闯王,我对你谈过一位牛举人,你可记得?”

“记得,记得。你在北京找到他了?”

“不但找到他,我还把他请来了。”

“啊?!请来了?在哪里?在哪里?”

“现在西安。”

“在西安?为什么不请到这里?”

刘宗敏也抱怨说:“你真是!为什么不带他一道来?”

医生含笑说:“我怕你们两位不愿意同他见面。”

刘宗敏大瞪眼盯着医生,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说道:“不愿意同他见面?老尚,亏你还是闯王的心腹人!自成平日跟你无话不谈,你也自认为深知他的心思,会说出这样的话!你到底为什么不把他带来?怕路上不平稳?”

尚炯笑而不答。宗敏把他的神情又打量一下,看出来他的笑里边含有文章,又想着这个老医生也不是那号着三不着两的人,从来不在重大的事情上开玩笑,说出不冒烟的话,如今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在闯王和他的面前冒凉腔?他想要尚炯快说出来笑里边藏的文章,就对自成说:

“子明是胡扯的,什么牛举人,马举人,别信他。要是真把那位牛举人从北京请到西安,他就会把他带来见咱们。别信他!”

尚炯哈哈地大笑起来,心里说:“瞧,他们在打仗上有经验,跟举人、进士打交道还是第一遭,对这些人的脉理乍然还摸不清呢。”

李过向尚炯笑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越说你是神仙,你越是神神鬼鬼的。快说吧,到底这位牛举人来了没有?”

尚炯说:“确确实实地来到西安。我特意回来向你们禀报,听候你们吩咐。”

刘宗敏大为高兴,爽快地说:“赶快派人去请他来,还有什么别的话?其实,你应该带他一道来,用不着向闯王禀报。你这是六指儿搔痒,额外多一道子。”

尚炯又笑起来,说:“我自己带他来?牛举人一直三心二意地不愿同我到西安,看起来是他对啦。”

田见秀笑着说:“子明,你放心。咱们闯王平日思贤如渴,虽不能亲自去西安相迎,可是也决不会有失礼节。”

闯王接着说:“玉峰说得对。咱们一定要专程相迎,隆重接待。捷轩,在这样的事情上咱们都是外行,得听尚大哥的,你太性急啦。”

刘宗敏恍然记起,赶快说:“对,对。我忘记三请诸葛的故事啦。”

大家都大笑起来。尚炯心上的小疙瘩顿时解开,一边笑一边在心里说:“这样,牛启东就不会拿捏着不肯来了!”

在这同一片刻,袁宗第在快活的笑声中不由得想着:“一个举人就拿这么大架子?几年来十三家义军攻城破寨,不知杀过多少举人、进士,还有比这班人更大的官儿。今日咱们用着了读书人,一个举人就这样拿捏身份!”不过这种不舒服的想法只在心上一闪就过去了。

闯王请尚炯谈谈他是怎样把牛举人从北京请到西安的。等医生把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自成跳起来走到医生面前,拍着他的肩膀说:

“尚大哥,你这件事办得太好啦!太好啦!这比你探听朝廷的消息还重要,实在难得!既然牛先生已经到了西安,我们务必请他来一趟。可惜我不能亲自去西安接他,怎么办呢?”他寻思着,一时想不起一个适当的人代表他前去西安。

刘宗敏的眼睛一转,说:“我看,这样吧,还是请尚大哥往西安辛苦一趟,咱们派一位大将在半路相迎,等客人来到时,咱们几位重要头领都随闯王下山,迎出数里之外,不好么?”

田见秀点头说:“照,照!这个办法很好,就请补之到中途相迎。只是子明刚到家,还没休息,又得几天奔波了。子明,你的身体吃得消么?”

闯王望着医生微笑,却不做声。医生把大腿一拍,站起来说:

“咱们一年三百六十天骑马打仗,东奔西跑,去西安接个朋友,这算得什么辛苦!好,我明天就去西安。”他笑一笑,接着说:“这一次,我是名正言顺,奉着你闯王的命去迎接他,说话就有了分量啦。”

闯王问:“要不要派双喜儿随你同去,格外显得我的诚意?”

另外派个人随他同去,以示隆重,这正是尚炯所希望的。但是他担心双喜没有去过大地方,怕万一会出纰漏。他想了片刻,另外也没有合适的人,摇摇头说:

“算啦,还是我一个人去吧。我一个老头子不至于惹人注意,多一个年轻人反而不好。”

刘宗敏说:“二虎已经回来,叫二虎同去好了。”

二虎是刘体纯的小名,他的哥哥刘体仁小名叫做大虎,早已经牺牲了。为着他特别机警,二十天前派他去谷城和房县同张献忠和罗汝才联系,察看动静,昨天才回。大家都很同意派他同医生前去西安。

刘宗敏听说献忠那里有个徐以显,便问牛金星比徐如何。医生用鼻孔哼了一声,说:

“启东是王佐之才,徐以显正是俗话所说的狗头军师,如何能跟他相比!”

刘宗敏笑着说:“好家伙!你把这位牛举人捧到天上了!”

“我不是故意替他吹嘘。他确实是宋濂一流人物,可惜蹉跎半生,未得一展所学。刘爷,你只要同他见面一谈,就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闯王说:“咱们太需要这样的人。怎样打仗,怎样练兵,咱们还有些经验,可是光凭这也成不了大气候。自古成大事的都不是光靠打仗。如何经邦安民,那里边有许多学问,咱们还有些外行,”

刘宗敏说:“干脆,咱们把这位牛举人留下,请他做军师吧。”

田见秀也说:“对的,想办法把他留下。咱们以先生之礼相待。”

大家的眼光集中在医生脸上,等待他回答。李过看见他拈着胡须,笑而不言,忍不住说:

“尚神仙,留住牛举人这出戏,全靠你唱了。”

尚炯说:“这出戏我只能唱前段,后半段就得靠闯王跟诸位将军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