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自成第二卷:商洛壮歌
34179100000050

第50章

李自成把双喜和谷英留在火峪谷,把从石门谷大庙中撤出来的一百多人马留给他们,而把****抬回老营养伤。闯王一行沿路赶得很快,中午刚过,便回到老营寨内。这时刘宗敏刚刚回来,躺在李自成的床上,鼾声如雷。听总管禀报了刘宗敏如何用计活捉宋文富兄弟,又如何打败丁启睿的经过,李自成十分高兴。他不许唤醒宗敏,同医生坐下休息。两人谈了几句话,也先后矇眬入睡。

刘宗敏梦中还在同敌人厮杀,忽被自己的吼声惊醒,同时感到身子从床上跃起来半尺多高,而右手也把床板捶得咚的一声。一睁开睡眼,知道是在做梦,便大声问道:

“智亭山有人来么?把官军杀败了么?”

坐在二门口的亲兵听见他的吼声赶快向堂屋走来,轻声回答说:

“智亭山还没消息。闯王回来了。”

宗敏从床上忽地坐起:“什么?闯王回来了?”

闯王被他的声音惊醒,笑着说:“捷轩,我同子明回来半天了。”

宗敏跳下床,赶快问石门谷的乱子是如何平定的。听李自成简单一谈,他连声说:

“杀得好!杀得好!要是我去,至少得杀他娘的二三十人!”

自成正在使眼色要宗敏小声,老神仙已经醒来,用手在脸上一抹,睁开眼睛,望望太阳,吃惊地说:

“啊呀,没想到闭起眼皮矇眬,一下就睡这么久!闯王,你留在老营休息,我赶往智亭山去。那里想着有不少将士挂彩,缺少医生。再说,明远的伤势如何,还不知道。一旦智亭山打通,我就往白羊店去。”

闯王说:“好,还是咱俩一道去。李强,赶快备马!”

李强答应一声:“是!”向外跑去。刘宗敏想替闯王去,但闯王不让他去,说:

“捷轩,别逞牛性子,你近来身体比我虚弱,又连打两仗,替我留在老营坐镇吧。瞧你的脸色多黄!”

刘宗敏确实感到两鬓胀疼,也不勉强。尚炯叫一个徒弟快把他泡的药酒从地下取出来,让宗敏喝了一茶杯,自己同闯王也都饮了一杯,并嘱咐宗敏每日饮三次,然后带着他的外科百宝囊同闯王出了老营。宗敏把他们送出老营大门,小声对自成说:

“闯王,郝摇旗这个混小子失去智亭山,几乎弄得咱们没法收拾。你到智亭山找到他,务将他斩首示众,以肃军纪。”

自成回答说:“等我弄清楚情况再说。”

刘宗敏不以为然地说:“哼!派他守智亭山,他丢掉智亭山就该砍头,何况他还是因酒醉误事!”

自成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他明白,倘若这一次不杀摇旗,众将不会心服。

一行人马走到麻涧时,太阳已经落山;又走几里,遇到了张材。自成知道慧梅中了烈性毒箭,心中焦急,向医生问道:

“子明,还来得及么?”

“从这里到莲花峰下边还有六十里,山路崎岖,不晓得能否来得及。要真是烈性毒箭,也许不到三更,毒气就会入心。毒气一旦入心,别说我是个假神仙,真神仙也难救活。”

“子明,来,你骑我的乌龙驹,尽力赶路,越快越好,无论如何你要在三更以前赶到莲花峰,救了慧梅就立刻去白羊店。快,换马!”

“换马?”

“是,别迟疑,立刻换马。”自成先下了乌龙驹,同尚炯换了马,又说:“尚大哥,如今救人要紧,你不要心疼我这匹战马,一路加鞭,使它拼命飞奔。把马跑死,我决不会抱怨一个字。”随即他替医生在乌龙驹的屁股上猛抽一鞭,打得它腾空一跃,快如流星而去,把一行人马撇在背后。

一更过后,高夫人为着能够居中坐镇,移驻智亭山寨,同时把慧梅也抬了去,单独放在一座帐篷里。慧梅的情况愈来愈不济,脉搏已经微弱,呼吸短促,脸色苍白,四肢发凉。高夫人坐在她身边,非常难过。

忽然帐外有马蹄声,随即有人叫道:“药送来了!药送来了!”

高夫人猛一喜,忙问:“什么药送来了?”

慧琼走进帐来,把一个大瓷瓶子放在地上,从怀里掏出来一包药和一个鸭蛋大小的火罐,匆匆说道:

“禀夫人,我到了白羊店,见了丁先儿。他说明远将爷性命危险,他没法亲自前来。再者中毒箭的创伤他没治过,只是他身上有老神仙配的一种药,说是能够解毒的,不妨试试。这瓶子里装的是醋。先灌她一大碗醋,然后把这药用温酒冲服,没有酒就用开水。另外,他说用这火罐儿拔创口,把毒拔出来。只是,他又说,既然是烈性毒箭,怕毒气已入内脏,吃这药和用火罐拔都不一定来得及了。”

高夫人说:“什么来不及!慧珠、慧芬,快拿大碗来,帮我替慧梅灌药!”

她坐下去,把慧梅的头抬起来抱在怀里。在慧珠等几个女兵的帮助下,用筷子撬开慧梅的牙齿,先灌了醋,停一停又灌了药。然后她放下慧梅的头,将她的裤子褪掉一半,点着火纸扔进火罐,迅速盖在创口上。过了一阵,把火罐一取,果然拔出来一股黑血,似有腥臭气味。她连着用火罐拔了两次,看见吸出的毒血不多;再看慧梅的神情,仍是老样。她扔下火罐,走出帐篷,向亲兵们问道:

“如今什么时候了?”

“已经过二更了。”一个亲兵回答。

忽然一阵马蹄声走近。“啊,慧梅有救了!谢天谢地!”她在心中说,以为是老神仙赶到。

十几个人在寨门口下了战马,为首的是一员小将。她心中猛一失望,不等来将禀报,抢先问道:

“小鼐子,你回来干什么?”

“回夫人,进攻白羊店的官军已经后退,我补之大哥怕你身边没有得力的人,命我回到这里。”

“啊……”停了一阵,她忽然又问,“你今天可看见郝摇旗么?”

“看见了。他想亲手捉住官军的主将好立功赎罪,一直追到龙驹寨西门外不曾追上。他看见我,对我说:‘小张鼐,我把人马交给你,我独自回老营见闯王请罪去。’我见他身上挂了几处彩,双眼通红,勇敢追赶敌将,不觉心软了,怕他遇到总哨刘爷会丢掉脑袋,就对他说:‘郝叔,闯王不在老营,你到白羊店去见夫人请罪吧。’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只带一个亲兵转回来了。奇怪,怎么到现在他还没有回来呢?”

“你确实看见他往西边来了?”

“我亲眼望着他往西边来了。”

“你下午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向我禀报?”

“我急着往白羊店去,又因为……一时把这件事忘得无影无踪了。”

高夫人略微想了一下,说:“小鼐子,看来摇旗说不定在路上遇到大队溃逃官兵,被乱兵杀害,或者跌入路旁山谷,不死即伤。你现在率领弟兄们沿路去找,不管死的活的,务须找到。我知道你也是两天两夜不曾合眼,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再去辛苦一趟,等找到摇旗下落,回来大睡一觉。”

“是,我马上就去……”

“你还迟疑什么?”

“夫人,慧梅还有救么?”

“怕是没有救了……”高夫人叹口气,眼睛一酸,不能继续说下去,挥手使张鼎走开。

张鼐走后,高夫人又回到帐中休息。过了一阵,玉花骢在帐篷外边突然萧萧地叫了几声,同时山寨中正打三更。她走出帐篷,听见从远处的山路上传来紧急的马蹄声。玉花骢又一次昂首振鬣,萧萧长鸣,兴奋地刨着蹄子。她疑心是闯王来到,但又转念,他既然在石门谷,如何能这时赶来?莫不是郝摇旗回来了?可是,玉花骢为什么连叫两次,这么高兴?

来的马奔得很快。只听一个亲兵大声叫道:

“快开寨门,老神仙来到了!”

高夫人喜出望外,说:“唉,尚大哥,可把你盼到了!”

尚炯跳下马,说:“要不是骑闯王的乌龙驹,这时还在清风垭哩!”

高夫人立刻把尚炯带进慧梅的帐篷中,拉起慧梅右腿裤脚,让他看看小腿的颜色,告他说往上去已经乌到腹部,离胸口也不远了。他一边询问慧梅的受伤时间和他来之前的医治情形,一边打开外科百宝囊,取出剪子,照着箭伤的地方剪开裤子,看看伤口,用银针深深地探了一阵。他又看看慧梅的眼皮,并且掰开眼皮看看她的瞳孔,然后切脉,一言不发,脸色沉重。高夫人心中七上八下,等他切过脉,小声问道:

“还有救么?”

尚炯沉吟回答:“不瞒夫人说,我在军中几年,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毒的箭伤。这是用南方毒蛇的浸液制药,含在箭头之上,非一般毒箭可比。有一半箭头折断,嵌入慧梅腿骨,故箭虽拔出,毒源仍存。慧梅现在神志昏迷,眼睑下垂,瞳孔放大;脉象纷乱细微,名为‘麻促’之脉,盖言其细如芝麻,急促纷乱。总之,毒气已入内脏,十分难治;有此脉象,百不活一。幸而从白羊店取来的药用量较多,使毒气稍受抑制,不然这姑娘已经死了。”

“尚大哥,你无论如何得把她救活!”

医生默默地取出一个葫芦式样蓝花瓷瓶,倒出来一些药面,又从一个白瓷瓶中倒出来一种黑色药面,又从一个冰裂纹古瓷小瓶中倒出一点药面,异香扑鼻。他把三种药面用半碗温开水调匀,取出一只银匙,叫慧琼等赶快灌入慧梅口中。高夫人怕姑娘们慌手慌脚,她自己重新坐在铺上,把慧梅的头放在怀里,用筷子撬开牙关,亲自灌药。灌毕,医生叫把慧梅仍旧放好,然后他从百宝囊中取出一小张白绵纸,卷成长条,将一端用清水蘸湿,再蘸一种黑色药面和异香扑鼻的药面,插入箭伤深处,对高夫人说:

“夫人,咱们暂且出去,只留下一个姑娘守护。再过一刻,倘慧梅一阵发急,便是毒气攻心,药力无效。倘若一刻之后她慢慢醒来,就是毒气已被药力所制,不能进入心脏,她的性命就有救了。”

高夫人同众人踮着脚尖儿退出帐篷,心中难过,惴惴不安。她想到刘芳亮,小声向医生问道:

“明远的伤势很重,能不能保住性命?”

“他的伤势虽重,只要我明日清早赶到,尚不为迟。”随即,他从百宝囊中取出一瓶药酒,递给夫人,说:“请夫人命人赶快送到白羊店,交给我的徒弟,每半个时辰替明远灌一酒杯。只要这药酒先送到,按时照料服用,我就是去晚一点也不碍事。”

高夫人派人把药酒送走,又到慧梅的帐篷门口,探头望望,知道药吃过后尚无动静,便退回原处,向医生问起来自成现在何处,如何平定了杆子叛乱。正说话间,慧珠从帐中出来,小声禀说慧梅并未发急,呼吸很匀,眼皮微动,有似乎要醒来的样子。高夫人和老神仙赶快蹑脚蹑手地走进帐篷,守候在慧梅铺边。尚炯蹲下去,在慧梅脸上望一望,又切了一阵脉,脸上微露欣慰之色。

“怎么样?”高夫人悄声问。

“脉象已变,已有回生之望。”

高夫人猛然一喜,赶快问道:“可以救活?”

“如今脉细而微,若有若无;来往甚慢,我一呼吸脉乃三至,且有时停止不来。此谓‘结脉’。有此脉象,病势虽险,尚可活也。”

满帐中似乎充满春意。姑娘们激动地交换眼色,随即屏息注视着慧梅动静。高夫人轻轻握一握慧梅的手梢,感到已有一些温暖。老医生凝神注视着慧梅的鼻息,同时用左手拈着疏疏朗朗的花白长须,慢慢往下捋,最后停留在两根最长的胡子梢上。过了很长一阵,慧梅的眉毛动了几动,微微睁眼看看,随即闭住,发出呻吟。尚炯猛一高兴,站直身子,嘘口长气,说道:“好了!好了!真有救了!”当他高兴站起时,左手不自觉地向下一甩,把两根长须扯断,自己一点儿也不觉得。高夫人的眼圈儿忽然一红,喃喃地笑着说:

“幸而你骑着闯王的乌龙驹……”她激动得喉头壅塞,没有把话说完。

尚神仙又将刚才的三种药面配了一服,由高夫人亲自替慧梅灌下去。他又替慧梅臂上的枪伤换了金创药,然后从慧梅的箭伤中拔出解毒的药捻子,换一个新的药捻子。高夫人在一旁问道:

“这是麝香,那黑面儿是什么药?”

“这黑面儿是生犀角加五灵脂。我用的这犀角很不易得,不惟是雄犀角,而且系角尖,故药力特别强。要不是这姑娘几年来出生入死,屡立战功,今日又替你负伤,我真舍不得用这么多。”

医生留下几片生大黄,嘱咐慧琼:等慧梅醒来后让她喝一碗大黄茶,使内毒随大小便排泄出来;喝过大黄茶以后,再给她喝一碗稀稀的面疙瘩。对慧琼嘱咐毕,医生转向高夫人,说他要去白羊店给刘芳亮医治创伤。高夫人说:

“子明,慧梅的性命亏你救了。等她好了以后,我让她在你面前磕个头,认给你做个义女。”

医生笑着说:“我要是认这么好个义女,真是平生快事。不过,不瞒夫人说,这姑娘的性命如今只算救活一大半,还有一小半仍然可虑。”

高夫人猛然一愣:“怎么可虑?”

医生说:“断镞入骨,祸根犹在。毒气受药力所迫,收敛到腿上,如不赶快破开创口,拔出箭头,刮骨疗毒,洗净周围肌肉,则数日后必致化脓溃烂,重则丧命,轻则残废。”

“你什么时候动手?”

“等我从白羊店回来动手。”

这时天色微明,星光稀疏。高夫人望着尚炯走出山寨,上马动身。她正要转回帐中望望慧梅,恰好闯王来到。他们才说几句话,忽有亲兵来禀,说望见张鼐同郝摇旗回来,快到寨门口了。高夫人见闯王脸色铁青,浓眉紧皱,问道:

“你打算斩摇旗么?”

闯王没有回答,低着头在松树下走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