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以后,李过和袁宗第的骑兵都改作步兵,携带着云梯,按照白天选好的爬城地点,等候在城壕外的民宅院内。大约一更时候,有人在西门北边的城头上向城外呼唤:“老乡,辛苦啦!想进洛阳城玩玩么?”
城壕外的屋脊上立刻有人回答:“老乡,你们也辛苦啦。我们正在等着进城,你们一开门,我们就进去。老乡,劳劳驾,把城门打开吧。”
“你们想得怪美!我们得进宫去问一问福王殿下。他要是说可以开城门,我们就开;他要说不能开,我们就得听他的。他今天拿出来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犒赏我们,官长一个人分到一两,少的八钱,当兵的每个人分到了一钱多一丁点儿银子,咋好不替他守城?咋好不替他卖命?”
城上城外,一片笑声。有片刻工夫,城头上在纷纷议论,城壕外也在纷纷议论。随即,城外边有人亲热地叫声“老乡”,说:
“听说福王的钱多得没法数,比皇帝的钱还要多。你们怎么不向他要呀?嫌肉太肥么?怕鱼刺扎手么?”
“嗨,老乡,我们要,他能给么?王府是狗**衙门,只进不出。我们如今还穿着国家号衣,怎么办呢?等着瞧吧。”
“老乡,听你的口音是关中口音,贵处哪里?”
“不敢,小地名华阴。请问贵处?”
“呀,咱们还是小同乡哩!我是临潼人,可不是小同乡么?”
“果然是小同乡!乡亲乡亲,一离家乡更觉亲。大哥,你贵姓?”
“贱姓王。你呢?”
“贱姓十八子。”
“啊,你跟我们闯王爷原是本家!”
“不敢高攀。不过一个李字掰不开,五百年前是一家。”
“小同乡,你在外吃粮当兵,日月混得还好吧?”
“当兵的,过的日子还不是神仙、老虎、狗!”
“怎么叫神仙、老虎、狗?”
“不打仗的时候,也不下操,游游逛逛,自由自在,没人敢管,可不是赛如神仙?看见百姓,愿杀就杀,愿烧就烧,愿抢就抢,见大姑娘小媳妇就搂到怀里,她不肯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可不比猛虎还凶?一旦打了败仗,丢盔抛甲,落荒而逃,谁看见就赶,就打,可不是像夹着尾巴的狗一样?”
城上城下,一阵哄笑。跟着,城上有人低声警告说:“道台大人来了,不要说话!”那个华阴人满不在乎地说:“管******,老子现在才不怕哩!他不发老子饷,老子骂几句,看他能够把老子的……咬了!”他的话刚落音,旁边有人显然为表示支持他,故意大声说:
“如今李闯王大军围城,他们做大官儿的身家难保,也应该识点时务,杀杀威风,别******把咱们小兵们得罪苦了。阎王无情,休怪小鬼无义!”
城下故意问:“老乡们,有几个月没关饷了?”
城上那个华阴人调皮地回答说:“唉,城下的老乡们,你听啊!……”
城上正要用一首快板说出官军欠饷的情况,忽然有一群人在月光下大踏步走了过来,其中有一人向士兵们大声喝问是谁在同城外贼人说话,并威胁说,再敢乱说,定要从严追究。那个华阴人大胆地迎上去说:
“道台大人,你来得正好。我们的欠饷到底发呀不发?”
分巡道王胤昌厉声回答:“目前流贼围城,大家只能齐心守御,岂是鼓噪索饷时候?贼退之后,还怕不照发欠饷,另外按功升赏么?”
华阴人高声嚷叫:“从来朝廷和官府的话都算放屁,我们当兵的根本不信。你现在就发饷,不发饷我们就一哄而散,休想我们守城!弟兄们,今夜非要王道台发饷不可,休怕做大官儿的在咱们当兵的面前耍威风,以势压人!”
城头上一片鼓噪索饷,有很多人向吵嚷处奔跑,又有人从人堆中挤出来,向北门跑去。鼓噪的士兵将王胤昌和他的左右随从裹在中心,谩骂着,威胁着。西门外,袁宗第含笑看看刘宗敏,说:
“咱们快进城了。”
北门外,李过和张鼐立马北关。张鼐急不可耐,向李过小声问:
“大哥,趁这时叫弟兄们靠云梯爬城怎样?”
李过冷静地回答:“莫急,莫急。很快会让你顺利进城,连一支箭也用不着放。”
总兵官王绍禹在一群亲将亲兵的簇拥中骑马奔往西北城角,由于心情恐慌、紧张,加上年老体虚,呼哧呼哧直喘气。这西城和北城的守军全是他自己的部队,那胁持王胤昌、大呼索饷的还是他的镇标亲军。当他走进鼓噪人群时,看见变兵们紧扭着分巡道的两只胳膊,一把明晃晃的大刀举在他的脖颈上,喝叫他赶快拿出饷银。王胤昌吓得牙齿打战,说不出话来。王绍禹想说话,但士兵们拥挤着,喧闹着,使他没有机会开口。王绍禹身边的中军参将大声叫道:“总兵大人驾到!不要嚷!不要嚷!不得无理!”立刻有一个士兵愤怒地反驳说:
“现在李闯王的人马就在城下。我等出死力守城,有劳有苦不记功,叙功升官没有我们的份儿。我们若要撒手放开,破城陷藩与我们****相干!事到如今,哪怕他总爷?兵爷?”
一个军官怕王绍禹吃亏,推他说:“此刻不是老总兵说话的时候,赶快离开!”
王绍禹的部分亲兵簇拥着他的坐骑从城角小路下城逃走。有人举刀去杀王胤昌,被王的亲兵挡了一下。那个亲兵随即被变兵杀死,而王本人却在混乱中被左右救护,逃下城去。这时城内有打二更的锣声飞向城头和城外。几个骑马的变兵从西城向南城奔驰,同时大呼:“闯王进城了!闯王进城了!”城头上守军乱跑,有人逃命,有人成群结伙地下城,争先奔往福王府抢劫财宝。
袁宗第和李过同时下令将士们立刻用云梯登城。从西城到北城,同时有三十多个云梯转瞬间抬过干涸的城壕,靠上城墙。将士们将大刀衔在嘴里,矫捷地鱼贯登城。片刻过后,北城楼开始着火,烈焰冲天而起。一群变兵将北门打开,向外大叫:“快进城!快进城!”张鼐见吊桥尚未放下,在马上大声喝令:“快放吊桥!快!快!”恰在这时,李自成派几个亲兵飞马来到,传下口谕:破城之后,对城中所有现任大小文武官员,除非继续率众顽抗,一概不加杀害,也不拘捕,只不许随便出城。将士们听到之后,都觉诧异,不明白闯王为何如此宽容。张鼐虽也不明白闯王的用意,但马上将这一军令传达全营知悉。他听见背后在嘁嘁喳喳议论,回头说:“不许说话!遵照闯王的军令就是!”北关的吊桥落下来了。张鼐将马镫一磕,宝剑一挥,大声下令:“进城!”城楼正在燃烧,时有飞瓦和木料落下。一个火块恰好从张鼐面前落下,几乎打着马头。他用剑一挥,将落在空中的火块打到一旁,回头大叫一声:“快!”自己首先冲进城去,大队骑兵跟在背后,奔腾前进。奔到十字街口,张鼐又大声说:“分开!”于是骑兵分开,各队分头执行指定的任务。他自己率领三百名骑兵向福王府飞驰而去。
当将士们开始登上城头时,刘宗敏就派人飞马去向闯王禀报。西门因为掌管钥匙的军官逃走,临时寻找铁锤砸锁,所以过了一刻钟才打开城门。张鼐留在西关等候的一支骑兵首先进城,布满城内的街巷要道。按照事先商定,袁宗第和李过的人马只有一部分占领洛阳四门和登城巡逻,大部分留在城外。刘宗敏和袁宗第等张鼐的骑兵都进城以后,带着一大群亲兵进城。走没多远,在十字街口正遇着李双喜率领一支骑兵和大约两百步兵,匆匆向右首转去。刘宗敏叫住他,问:
“南门已经打开了?”
双喜回答:“南门、东门都打开了。城中的穷百姓一看见北门起火,就立刻驱散官兵、衙役,绑了洛阳知县,打开南门。东门是潼关来的叛兵打开的,知府也被他们抓到了。”
宗敏又问:“你的人马进来了多少?”
双喜说:“我先带进来二百骑兵、五百步兵,现在正在分头将全城文武官员、乡宦、富豪们的住宅前后门看守起来,任何人不准出进,到天明后开始抄查。”
刘宗敏同袁宗第来到福王府的西华门外,看见那里已经有张鼐的骑兵守卫,街上躺着两个因进府抢劫而被处死的官军。他们下了马,正要进宫去,看见李过从里边出来。袁宗第急着问:
“福王捉到了么?”
李过说:“******,福王父子都跑啦!”
宗敏问:“张鼐在哪里?”
李过说:“他一面继续在宫中各处搜查,一面抓了一些太监审问。”
三个人一时相对无言,都默思着福王父子如何能够逃走和会逃往何处。正在这时,一小队骑兵从西华门外经过,走在最后的是小头目,怀抱闯王令箭,最前边的是一个声音洪亮的大汉。那大汉敲着铜锣,高声传呼闯王的安民晓谕。
等这一小队骑兵走过以后,李过、袁宗第赶快上马去部署将士们分头搜索福王父子。刘宗敏走进西华门,想找张鼐问清情况,可是宫城内到处是殿宇楼阁,曲槛回廊。刘宗敏喝住一个正在搜查的小校,怒气冲冲地问:
“张鼐在哪里?”
这个小校看见总哨刘宗敏如此生气,吓得变颜失色,赶快垂手肃立,回答说小张爷在望京门审问太监。刘宗敏又厉声问道:
“什么望京门?在哪儿?”
“就是宫城后门。”
宗敏骂道:“妈的,后门就是后门,什么望京门!远不远?从哪儿走?”
小校说:“有一里多路。宫院中道路曲折,门户很多。我派人给总哨刘爷带路,从这西甬路去较近。”
刘宗敏回头对亲兵们说:“去西华门外把马匹都牵来!”
小校赶快说:“马匹骑着走宫城外边,绕道后门,反而快一些。小张爷有令,不论何人马匹,不得走进宫城。”
刘宗敏看见这个小校竟然敢说出来张鼐的将令阻止他牵马进宫,不觉愣了一下,但刹那间就在心中笑了,暗暗称赞说:“小鼐子,这孩子,行啦。”他向背后的亲兵们作个手势,说:
“马匹不要进宫,去几个弟兄牵着绕到后门。”他又对小校说,“快叫人给我带路!”
刘宗敏随着引路士兵,带着一群亲兵,过了两三道门,看见一座高大的房屋,门上用大锁锁着,门外有五六个弟兄守护。他问了一下,知道这里叫作西三库,藏的全是上等绫罗绸缎,各种玛瑙、翡翠、珊瑚、玉器、金、银、铜、漆古玩和各种名贵陈设。有三个穿着官军号衣的尸体躺在附近。他继续匆匆往前走,看见有些弟兄打着灯笼火把在花园假山上下、鹿圈前后、豹房左右,到处寻找。鹿圈的门曾经打开过,有几只梅花鹿已经冲出圈来,在林木中惊慌乱窜。一过花园,又穿过一架白玉牌坊,就到了宫城的后门里边。负责把守宫城后门的李俊听说刘宗敏来到,赶快来见。近来刘宗敏已同他厮熟,神色严峻地问道:
“子英,张鼐在哪里?”
李俊回答:“小张爷率领一支骑兵出城去了。”
“查到一点儿踪迹么?”
“刚才小张爷审问一群太监,知道破城时候,福王父子和老王妃、小王妃都换了衣服,由亲信太监和一群拿重金收买的卫士护送,从这后宫门分三批出去上了城。只是这留下的太监都不是亲信,所以出宫以后的踪迹他们也不清楚。小张爷已经派了十起将士趁着月光在城上城下搜索,又派了一队骑兵去截断去孟津过河的道路,他自己押着几个太监也出城去了。”
“福王的老婆、媳妇都逃走了?”
“是。趁着混乱,都逃出宫了。”
宗敏大怒,拍着腰刀骂道:“混蛋!你们这一群将领是干什么的?你们是想死么?为什么让福王一家人从后门逃走?你说!你不要想着我不会先斩了你!”
李俊见宗敏如此盛怒,十分惊骇,但他竭力保持镇定,回答说:“请总哨息怒,这事情罪不在我,也不在小张爷身上。攻城时候,原是没料到西城门打开较晚,所以最初只从北门冲进来一千多骑兵。到了离北门不远的十字街口,兵马分成几股,有的去占据钟楼、鼓楼和重要街口,有的去各重要衙门,有的去打开监狱。小张爷自己率领三百骑兵直奔午门,我也跟他一道去攻午门。另外一百骑兵奔往东华门,一百骑兵奔往西华门,李弥昌率领一百骑兵来夺望京门。没想到这后宫门东西两边的街上有闸子门不能通过。等费力砍破了西边闸子门,又遇着几百乱兵从城上下来,打算进宫抢劫。喝令他们散开,他们不惟不听,还拿着刀枪对抗。李弥昌没有办法,下令冲杀,当场杀死了十几个乱兵,才将他们驱散。等小张爷和李弥昌从前后两路进入宫中,福王父子和两个王妃已经找不到了。”
刘宗敏想了想,怒气稍息,说:“叫别人留守这里,你立刻多带骑兵去帮同张鼐寻找。你将我的话传给张鼐:别人跑了犹可,福王这老狗必得找到。逃走了福王,我禀明闯王,非砍掉你们的头不可!”等李俊答应一声“遵令!”转身要走,宗敏又叫住他,走近一步放低声音说:“子英,我如今不是把你当做从杞县来的客人看待,是把你当做闯王的部将看待。你要明白,这个福王,是崇祯的亲叔父,民愤极大。咱们破洛阳为着何来?闯王将活捉福王的重担子交给张鼐和你们一群将领挑,倘若逃走了福王,你们如何向闯王交账?如何对河南百姓说话?子英,尽管张鼐是在闯王和我眼皮下长大的,你是林泉的叔伯兄弟,李弥昌他们又都是在闯王手下立过战功的,可是今晚倘若逃走了福王,这不是一件小事。向来闯王的军法无私,我老刘执法如山,你们不可忘记!”
听了刘宗敏的话,李俊感到事情确实十分严重,而且深为激动,刚才在心中产生的那一缕委屈情绪跑到爪哇国了。他高声回答说:“请总哨刘爷放心!不管他福王上天入地,我们一定要将他捉拿归案。总哨的吩咐,末将一字一句都传给小张爷知道。闯王军令森严,赏罚无私,总哨执法如山,末将等不敢忘记!”
早晨起来,李自成的伤风大体好了;巳时以后,就带着牛金星、宋献策、李岩等上马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