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自成第四卷:李信与红娘子
34179700000039

第39章

刘宗敏厉声问:“吕维祺!你在洛阳一带盘剥穷人,欺压小民,罪恶滔天,死有余辜。你的这些罪恶,铁证如山,老子今日不必审问。老子是铁匠出身,是大老粗,偏要问你,你在南京丢掉兵部尚书的乌纱帽,回到洛阳,立社讲学,到底为着什么?你是想赚取一个讲学的好名声,掩盖你和一家人的种种罪恶?你是想抬高身价,再到朝廷做个大官?赶快从实招供,不许吞吞吐吐!说出真心实话,老子不会叫你吃苦。要不,看老子会活剥你的皮!”

吕维祺说:“老夫讲学,只为传孔孟之道,以正人心,挽颓风,振纪纲……”

刘宗敏不等他说完,冷冷一笑,嘲笑说:“我活了三十多岁,跑遍数省,还没有看见你们口里常说的‘道’是什么样儿,什么颜色,多少轻重,值几个钱一斤。天下老鸹一般黑,尽都是强凌弱,富欺贫;官绅逞凶,黎民遭殃。我压根儿没看见你们的道在哪里!”

吕维祺抬起头来反驳说:“不然,不然。天下万世所以常存而不毁者,只为此道常存。此道之存,人心之所以不死也。近日流贼遍地……”

宗敏将桌子一拍,大喝道:“住口!不许你再说‘流贼’!再说出一个‘贼’字,老子立刻拔掉你的舌头!”

吕维祺不再做声。他曾经反复想过要在青史上留下个“骂贼而死”的美名。他为着鼓励自己,曾经将文天祥的《正气歌》在心中默诵一遍。几十年来他很喜欢《正气歌》的一些句子,如“为颜常山舌,为张睢阳齿”;又如“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而今而后,庶几无愧”。但现在这一切对他都没有什么帮助。他明白自己不应该跪在地上,而应该跳起来大骂“流贼”,宁叫打掉牙齿,割掉舌头,也要“杀身成仁”,树立“天地正气”。然而周围的刀光剑影,威严神色,竟使他失去跳起来大骂的勇气。刘宗敏对他怒视片刻,恨恨地哼了一声,骂道:

“你王八蛋饱读诗书,啥****理学名儒,在真正大道理上你懂得个**!我们闯王的宗旨是打富济贫,开仓赈饥;专杀贪官污吏和土豪劣绅,为百姓伸冤报仇;免征钱粮,剿兵安民;对百姓平买平卖,秋毫无犯;日后打进北京,重建太平治世。这就是上顺天命,下应人心。你说我们是贼么?放你娘的屁!我们李闯王所到之处,老百姓夹道欢迎,说是救星到了。我们李闯王就是当今圣人,也就是你们读书人最景仰的尧、舜、禹、汤。吕维祺,你说,我们闯王的行事,哪一点不比你们崇祯强过万倍?呸!你们上自皇帝、藩王,下至文武官员、乡绅、土豪,只会敲剥百姓,弄得有天无日,处处哭声,人人怨恨……你们******是真正民贼。老子问你:你一家人在洛阳、新安两县共霸占多少土地?”

吕维祺平生第一次受到这样的训斥和辱骂,但他不敢回骂,只是倔强地回答说:“我家虽有地二三百顷,然或为祖上所遗,或为近世所买,均有红契文约,来路清楚,并无强占民田之事。”

刘宗敏问:“你家祖上是种田的?”

吕维祺回答:“老夫祖上十代,均以耕读传家。”

刘宗敏问:“自家耕田?”

吕维祺答:“虽非亲自牵牛掌犁,然而经营农事,亦谓之耕。自古有劳心劳力之分,君子小人之别。故樊迟问稼,夫子称之为小人。牵牛掌犁乃是小人之事,应由庄客佃户去做,非田地主人应做之事。《诗》云:‘馌彼南亩,田畯至喜。’这田畯就是经管小人耕种的农官。后世废井田为私田,土地主人亦犹古之农官,教耕课织,使佃农免于饥寒,有何罪乎?”

刘宗敏竭力忍耐,冷笑着问:“你自己下过地么?手上磨有膙子么?”

吕维祺回答:“老夫幼而读,壮而仕。出仕以尽忠君父,著书讲学以宣扬孔孟之道。一生立身处世,无愧于心。今日不幸落入你们手中,愿杀就杀,请勿多问。”

刘宗敏将桌子一拍,跳了起来,提起右脚踏在桌牚上,用两个指头向吕维祺的脸上一指,吓得吕维祺赶快低下头去。宗敏指着他的头顶大声说:

“老狗!我现在就要杀你,以平民愤。你知道你的罪恶滔天么?”

吕维祺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壮着胆子说:“我知道。第一,我是朝廷大臣;第二,我是圣人门徒,平生著书讲学,宣扬仁义,教导忠孝。有此二罪,所以该杀。”

宗敏呸了声,将唾沫隔桌子吐在吕维祺头上,骂道:“老狗!竖起你的狗耳听着!你们吕家几代以来,有钱有势,一贯鱼肉乡民,祸害地方。你们用重租高利,盘剥小民,霸占民田,逼死人命。因为官官相卫,府县官不敢过问,使受害小民一家家冤沉海底,无处伸雪。自从李闯王来到河南府地方,百姓们才如见天日,纷纷奔赴义军中控告你们一家罪恶。你有几百家佃户,终年辛苦,出的牛马力,吃的猪狗食,一年三百六十天难得一天温饱。一到春荒,许多人向你家磕头求情,借钱借粮。你家每年放青麦账照例是小斗出,大斗入,外带高利盘剥。越是青黄不接,要命关头,利钱越高。不知多少穷家小户因为还不清你家的青麦账、阎王债,有的上吊投崖,有的锒铛入狱,有的卖儿卖女,妻离子散。你家随时需要人力,不管叫谁,谁就得来,替你家白做活。去年春天,你家在新安和洛阳两处修盖高楼大厦五十多间,除请了十个木匠师傅,不是全靠佃户们白替你家做活?用去了上万个工,你家没有花一个工钱。这就是你吕维祺老杂种口口声声讲烂了的仁义道德!”

吕维祺分辩说:“圣人云:‘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天经地义,自古如此。况且……”

刘宗敏截住说:“佃户们是野人?你才是******吃人生番!放你祖宗八代的屁!”

吕维祺已经知道这审问他的人大概就是刘宗敏,心中想道:“我堂堂朝廷大臣,竟然跪在李自成手下的贼将面前!”他害怕吃苦,不敢不跪,但听了刘宗敏的怒斥,又不甘心。明知自己必死无疑,他鼓起勇气分辩说:

“老夫不幸今日落在你们手中,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士可杀,不可辱,请不要对老夫肆口谩骂。况且老夫去年盖房子正值春荒,年馑劫大,叫佃户们出力做活,使他们不至于饥饿而死,也不会出外逃荒,流离失所,为非作歹,触犯国法,亦出自老夫一片仁心。至于叫佃户们做活不付工钱,自古如此,岂是老夫例外?一个月前,老夫出私粮两百余石赈济洛阳饥民,口碑载道,万民感戴,将军可曾闻乎?”

刘宗敏用鼻孔冷笑一声,说:“老子知道你上个月曾拿出两百多石发了霉的杂粮赈济饥民,你用的什么心,难道老子不明白?你是看见我们义军声势浩大,洛阳十分吃紧,害怕义军来攻城时饥民内应,所以你先请求福王出钱出粮赈饥,见他一毛不拔,你不得已才只好将自家仓中的粮食拿出两百多石放赈,想拿这一点发霉的陈粮一则在大户中作个倡导,二则买住洛阳穷人的心,保住洛阳不破。往日你不放赈,为什么直到情势紧急时你才放赈?你家数代,盘剥小民不知多少万石,到了刀临头上,想拿出两百多石杂粮骗住洛阳城中饥民,当作买命钱,行么?真会打算!”宗敏将桌子一拍,大声喝问:“吕维祺!你说是也不是?着实招来!”

吕维祺低头不语。刘宗敏并无意等待吕维祺招供,随即宣布说:“吕维祺!你老狗血债累累,罪恶滔天,本该凌迟处死,姑念你在洛阳日子不久,从宽判为斩刑,立即处决!”他向左右一望,大声喝令:“刀斧手!快将这老狗推出斩首!他要是胆敢在临死前骂出一声就多砍十刀,骂十声多砍一百刀。快斩!”

吕维祺立刻被两个士兵从地上拖起,剥去外衣,五花大绑,脖后插上亡命旗。他不敢骂出一句,越发浑身战栗不止,但竭力保持镇定,鼓励自己不要出丑。当他正要被推着走下台阶时,听见刘宗敏又叫他转来,声音不像刚才那样怒如虎吼,心中不禁一闪:“莫非不杀我了?”刘宗敏等他被重新带到面前,用压抑的口吻说:

“吕维祺,在将你押赴刑场之前,我还有几句话要教训你。我听说你讲学很重《孝经》,还著了一本什么****书呈给崇祯。天下每年不知有多少做父母的饿死,冻死,被官军杀死,被大户欺压死,被官府残害死,留下孤儿弃女,向谁行孝?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寒无衣,饥无食,如何行孝?你家奴婢成群,一呼百应。这班大小奴婢们卖身到你家,谁能够孝敬自己的亲生父母?你平日讲孝道,不是满口放屁么?我的老娘也是饿死的。我没法替她行孝。我现在杀你这种乡宦豪绅,就是替我的老娘报仇,也是替她老人家行孝。管你什么理学大儒,兵部尚书,在我刘宗敏面前算不了**毛灰!”他将下巴一摆:“赶快推出斩了,替洛阳一带百姓伸冤!”

吕维祺重新被推走。他还在竭力保持镇定,只求不失去朝廷大臣体统,但是他模糊地感到自己在裤子里洒出小便,大腿上有一股湿热向小腿奔流。

第二天,即正月二十二日,阳光明媚,天无纤云。昨天处决吕维祺的事情使洛阳百姓大为轰动,但人们并不满足,都在等候啥时候处决福王。今天一清早就哄传着将在正午时处斩福王的消息,所有的大街小巷都沸腾起来。巳时刚到,那处决福王朱常洵的布告,上列着福王的十大罪款,已经在城内大街上和四关张贴出来。从周公庙到王宫,到刑场,到处挤满了等候观看的男女老少。特别是西关外的刑场周围,更是人山人海。

当福王朱常洵从周公庙押往法堂,从西关和西大街走过时候,沿路两旁百姓不断地有人发出恨骂。有一个人咬牙切齿地对着他骂道:

“你妈的作威作福,竟然也有今天!”

李自成提前来到宫中,一面巡视查抄王府财物粮食情况,一面等候审讯福王。当一个将领向他禀报说福王已经提到时,闯王回头轻声说:“升堂!”一声传呼,随即从迎恩殿的汉白玉陛阶下边响起来一阵鼓声。李自成率领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等文武大员,缓步来到迎恩殿。这迎恩殿是王府主殿,十分雄伟,黄琉璃瓦闪耀着金光。当年建成王宫时,一位大学士奉万历皇帝“圣旨”撰写了一副对联,极尽歌颂之能事。如今这朱漆描金云龙对联被义军士兵在上边涂了两块马屎,仍然悬挂在中间的两根柱子上:

福祺盈洛水,普天同庆;

王业固嵩山,与国齐休。

今天闯王特谕守卫将士,可以放百姓进入午门和端礼门,直到迎恩门外。这时,迎恩门六扇巨大的带钉朱门大开,门外密密麻麻地拥挤着看审问福王的百姓。迎恩门内,甬路两边,每边站立着两百士兵。王座抬放在迎恩殿的门外檐下,王座前摆一长桌,挂着绣缎桌围,也是殿中的原有陈设。东西两边各摆三把太师椅,都有猩红座垫。鼓声停止,李自成在王座上坐下,然后牛金星、宋献策、李岩在东边坐下,刘宗敏、袁宗第、李过在西边坐下。

坐定以后,牛金星向背后轻声说:“带犯人!”立刻,站在檐下的中军吴汝义一声传令,接着丹墀下几个人齐声高呼:“带犯人!”声音威武洪亮,惊得在迎恩殿脊上晒太阳的一群鹁鸽扑噜而起,盘旋着向后宫飞去。

福王从西朝房中押出来了。有两个身材魁梧的士兵在左右架着他,一直架上丹墀,双膝跪下,俯伏地上。闯王厉声喝问:

“朱常洵,你犯下弥天大罪,民怨沸腾,今日有何话说?”

福王不住叩头,声音哆嗦地说:“小王有罪,小王实实有罪。哀恳大王饶,饶命!小王……”

闯王又厉声问:“狗王!我问你,你老子坐天下四十多年,百般搜刮天下百姓,有一半金银财宝都给了你,运来洛阳,又替你霸占了两万顷膏腴良田,封你为福王,你这福从何而来?”

福王叩头出血,哆嗦说:“小王有罪。小王有罪。小王没福,该死。恳大王饶小王狗命。”

闯王又问:“你的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说!快说!”

福王哆嗦说:“小王该死。这福字是小王封号,小王实实没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