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重新在龙椅上颓然坐下,长叹一口气,又恨恨地用鼻孔哼了一声,提起朱笔在一张黄色笺纸上写道:谕吴孟明:着将洪承畴之子及其在京家人,不论男女老少,一律途入狱中,听候发落,并将其在京家产籍没。立即遵办,不得姑息迟误!他放下笔,觉得喉干发火,连喝了两口茶。茶很烫口,清香微苦,使他的舌尖生津,头脑略微冷静。他重新拿起吴三桂的密奏,一句一句地看了一遍,才看清楚吴三桂在奏中说他差人去沈阳城中,探得洪承畴已经停止绝食,决意投敌,但是尚未剃发,也未受任官职,并说虏酋将择吉日受降,然后给他官做。崇祯在心中盘算:洪承畴既不能做张巡和文天祥,也不能做苏武,竟然决意投敌,实在太负国恩,所以非将洪承畴的家人严加治罪不足以泄他心头之恨,也没法儆戒别人。但是过了片刻,崇祯又一转念:如今东虏兵势甚强,随时可以南侵。倘若将洪氏家人严惩,会使洪承畴一则痛恨朝廷,二则无所牵挂,必将竭力为敌人出谋献策,唆使东虏大举内犯,日后为祸不浅,倒不如破格降恩,优容其家,利多害少。但是宽恕了洪的家人,不能够释他的一腔恼恨。有很长一阵,他拿不定主意,望着他写给吴孟明的手谕出神。他用右手在御案上用力一拍,虎地站起,推开龙椅,猛回身,却看见几尺外跪着刚才送茶的宫女。原来当他刚才走出乾清宫时,管家婆魏清慧赶快进来,将地上收拾干净,另外冲了一杯阳羡春茶,放在御案,而叫获罪的宫女跪远一点,免得正在暴怒的皇上进来时会一脚踢死了她。这时崇祯才注意到这个宫女,问道:
你跪在这儿干嘛?宫女浑身哆嗦,以头触地,说:奴婢该死,等候皇爷治罪。崇祯严厉看她一看,忽然口气缓和地说:算啦,你去吧。你没罪,是洪承畴有罪!宫女莫名其妙,不敢起来,继续不住叩头,前额在地上碰得咚咚响,流出血来。但崇祯不再管她,焦急地走出大殿。看见承乾宫掌事太监吴祥在檐下恭立等候,他问道:
你来何事?回娘娘的病好些么?吴祥跪下回答:启奏皇爷,娘娘的病井不见轻,反而加重了。崇祯叹口气,只好暂将洪承畴的问题撂下,命驾往承乾宫去。
为洪承畴扮演百戏之后,不过几天工夫,除赐给洪承畴一座更大的住宅外,还赐他几个汉族美女,成群的男女奴婢,骡、马、雕鞍、玉柄佩刀,各种珍宝和名贵衣物。洪承畴虽然尚无职衔,但他的生活排场俨然同几位内院大学士不相上下。皇太极并不急于要洪承畴献伐明之策,也不向他询问明朝的虚实情况,暂时只想使洪承畴生活舒服,感激他的恩养优握。洪承畴天天无事可干,惟以下棋、听曲、饮酒和闲谈消磨时光。原来他担心明朝的议和使臣会将他的投降消息禀报朝廷,后来将心一横,看淡了是非荣辱之念,抱着听之任之的态度。范文程已经答应不令南朝的议和使臣见他,使他更为安心。
以马绍愉为首的明国议和使团,于初三日到塔山,住了四天,由清国派官员往迎;初七日离塔山北来,十四日到达盛京。当时老憨皇太极不在盛京。他保持着游牧民族的习惯,不像明朝皇帝那样将自己整年、整辈子关闭在紫禁城中,不见社会。皇太极主持了洪承畴一群人的投降仪式之后,又处理了几项军政大事,便于十一日午刻,偕皇后和诸妃骑马出地载门,巡视皇家草场,看了几处放牧的牛、马,还随时射猎。但是在他离开盛京期间,一应军国大事,内院大学士们都随时派人飞马禀奏。关于款待明朝议和使臣的事,都遵照他的指示而行。五月十四日上午,几位清国大臣出迎明使臣于二十里外,设宴款待。按照双方议定的礼节:开宴时,明使臣向北行一跪三叩礼,宴毕,又照样儿行礼一次。这礼节,明使臣只认为是对清国皇帝致谢,而清方的人却称做谢恩。明使臣被迎入沈阳,宿于馆驿。皇太极又命礼部承政满达尔汉、参政阿哈尼堪、内院大学士范文程、刚林、学士罗硕同至馆驿,宴请明国议和使臣。明使臣仍遵照初宴时的规定行礼。宴毕,满达尔汉等向明使臣索取议和国书。马绍愉等说他们携来崇祯皇帝给兵部尚书陈新甲敕谕一道,兵部尚书是钦遵敕谕派他们前来议和。满达尔汉等接过崇祯给陈新甲的敕谕,看了一下,说他们需要进宫去奏明皇上知道,然后决定如何开议。说毕就离开馆驿。
第二天上午,辽河岸上,小山脚下,在一座黄色毡帐中,皇太极席地而坐,满达尔汉、范文程和刚林坐在左右,正在研究明使臣马绍偷携来的崇祯敕书。皇太极不识汉文,满达尔汉也只是略识一点。他们听范文程读了敕书,又跟着用满洲语逐句译出。那汉文敕书写道:
谕兵部尚书陈新甲:昨据卿部奏称,前日所谕休兵息民事情,至今未有确报。因未遣官至沈,未得的音。今准该部便宜行事,遣官前往确探实惰具奏。特谕!皇太极听完以后,心中琢磨片刻,说:本是派使臣前来求和,这个明国皇帝却故意不用国书,只叫使臣们带来他给兵部尚书的一道密谕,做事太不干脆!这手谕可是真的?范文程用满语回答:臣昨日拿给洪承畴看过,他说确系南朝皇帝的亲笔,上边盖的‘皇帝之宝’也是真的。皇太极笑了一笑,说:既是南朝皇帝亲笔,盖的印信也真,就由你和刚林同南朝使臣开议。刚林懂得汉语,议事方便。哼,他明国皇帝自以为是天朝,是上天之子,鄙视他人。
上次派来使者也是携带他给兵部尚书的敕书一道,那口气就不像话,十分傲慢自大……他望着范文程问:你记得今年三月间,他的那敕书上是怎么说的?还记得么?范文程从护书中取出一张纸来,说道:臣当时遵旨将原件退回驻守锦州、杏山的诸王、贝勒,掷还明使,却抄了一张底子留下。那次敕书上写道:‘谕兵部尚书陈新甲:据卿部奏,辽沈有休兵息民之意,中朝未轻信者,亦因从前督、抚各官未曾从实奏明。今卿部累次代陈,力保其出于真心。我国家开诚怀远,似亦不难听从,以仰体上天好生之仁,以复还我祖宗恩义联络之旧。今特通卿便宜行事,差官宣布,取有的确音信回奏!’范文程随即将后边附的满文译稿念了一遍,引得皇太极哈哈大笑。
满达尔汉也笑起来,说:老憨,听他的口气,倒好像他明国打败了我国,是我国在哀怜求和!皇太极说:上次经过我的驳斥,不许使者前来。南朝皇帝这一次的敕书,口气老实一点,可是也不完全老实。我们且不管南朝皇帝的敕书如何,同南朝议和对我国也有好处。
我的破南朝之策,你们心中明白。你们留下休息,明日随我一起回京。两天以后,即五月十六日,皇太极偕皇后、诸妃、满达尔汉和范文程等进盛京地载门,回到宫中。第二天,围攻松山和锦州的诸王、贝勒等都奉召回到盛京。皇太极亲自出城十里迎接,见面时,以多罗饶余贝勒阿巴泰为首,一个—个轮流屈一膝跪在他的面前,抱住他的腰,头脑左右摆动两下,而他则松松地搂抱着对方的肩背。行毕这种最隆重的抱见礼,一起回到京城,先到堂子祭神,然后他自己回宫,处理紧要国事。
目前首要的大事是如何对明国议和问题。关于议和的事,有一群满、汉大臣,以从前降顺的汉人、现任都察院参政祖可法、张存仁为首,主张拒绝南朝求和,趁此时派大军南代,迫使崇祯逃往南京,纳贡称臣,两国以黄河为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