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时中的心中十分沉重和愤意,不自禁地流露于外。他一路上信马而行,浓眉不展,默无一语。快到小袁营老营驻扎的村子时,刘玉尺站在路旁迎候,离老远看见他气色不佳,暗暗吃惊。时中的乡亲老王被闯王斩首,小袁营的老营上下都已传遍,人心不服,都在窃窃议论。刘玉尺深怕时中在将士前流露出对李闯王的不满心情,所以他独自带几个亲兵出村等候。等时中来到面前时,他满面堆笑,赶快拱手说:
恭喜将军!袁时中感到愕然,奇怪他的军师对刚才在闯王面前发生的事儿竟然不知。他正要说话,却看见军师赶快向他使眼色,随即又说:
刚才的事情我全都知道,所以要向将军贺喜。我平日所担心的是闯王仍把将军作客将看待,今日之事使我的担心全消了。大元帅对曹营的黄龙那样处分,对咱营的人员如此处分,正显出大元帅对曹营客客气气,看待咱营如同老府的诸营一样。他巴不得咱营处处替他争气,恨铁不成钢啊!袁时中是一个十分乖觉的人,恍然明白了刘玉尺的深刻用心,慌忙点头说:
你说的完全对,完全对。刘玉尺又说:闯王素日对谁愈亲,在心中愈是青眼相看,必定责之最严,不稍假借。今日受闯王严责,实为难得。今后惟有我们全营更加奋勉,整饬军律,一心为大元帅尽忠效命,报答他的深思厚爱。袁时中身边的亲兵们有的向刘玉尺投以愤愤不平的眼色,有的感到惶惑,有的疑心刘玉尺已经被李闯王暗中收买。大家又望望袁时中,却奇怪时中完全听信玉尺,微笑点头,连说:我明白。我明白。有一个亲兵原是袁时中的表兄弟,最不甘心小袁营目前所处的地位。他向身旁的一个亲兵看一眼,在心中抱怨说:
起初听信刘军师的主意,去投闯王上了大当,又听军师的话向闯王求亲,中了闯王的美人计。咱们将爷一味听信军师的话,到今日还执迷不悟!另一个亲兵明白了他的眼色,也在心里说:看吧,咱们小袁营的偌大家底儿都要断送在军师手中!袁时中看出来亲兵们的不忿神色,愈明白刘玉尺提醒他的话有多么要紧,多么及时。当他来到老营门外时,有许多将士都在等候着他。他带着坦然的微笑下马,向大家扫了一眼,同军师走进大帐。
朱成矩、刘静逸和三四位最亲信的将领都在时中的帐中等候。立在帐外的头目们也有跟进来的。大家看见时中进帐时面带笑容,右手悠闲地摆动着马鞭子,感到莫名其妙,也不好急着问,等他坐下说话。时中坐下以后,刘玉尺先挥手使亲兵们和不关紧要的人们全部退出,他并且走到帐门口又挥一下手,使人们退远一点,然后在时中的旁边坐下。时中登时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望着大家,用严峻的口气小声说:
事情的经过你们都知道啦,目前务必要小心谨慎,万不能使别人抓住把柄。不许将士们对闯王、对老府说出一句闲话!你们要传谕各人手下将士:有谁敢私下里对闯王发一句怨言,我知道后立即斩首!有一个将领说:可是众心不服……袁时中一摇头将他的话头阻止,说道:此时但求不再替我惹祸,讲说不着众心不服。宁可枉杀几个好弟兄,也不能让别人找到借口,突然吃掉我的小袁营。另一个将领说:像这样住在别人的矮檐下,终不是长久之计。还不如……袁时中赶快用手势将他阻止,说:莫慌。我自有计较。你们稍不忍耐,咱们小袁营就一起完事。他又望着大家提高声音说:你们要恪遵大元帅钧谕,整饬营规,加紧操练,严禁将士们饮酒赌博,打架斗殴,骚扰百姓。有敢违反的,不论何人,一律治罪,轻则吊打,重则砍头。我是言出法随,你们要好生传谕将士,不要以身试法!众将领明白他的意思,齐声回答:是!遵令传谕!众将退出以后,大帐中只剩下袁时中、刘玉尺、朱成矩和刘静逸四人。每逢他遇到重大问题,他总是先向刘玉尺等三人问计,然后再跟几个亲信将领密商。在三位谋士中,他对刘玉尺最为倚重,人们说刘玉尺好像是他的魂灵,遇大事总得刘玉尺帮他拿定主意。现在他轻轻地吁一口气,先看刘玉尺一眼,然后向三位谋士问道:
目前咱们小袁营的情况很不好,你们各位有什么高明主意?刘玉尺知道近几天来,许多人在暗中埋怨他当日不该力主投闯,弄得受制于人,所以他不肯首先说话。朱成矩原来也附和投闯,也不想说话。他两个都望着刘静逸,等他发言。刘静逸本来有满腹牢骚,但眼前一则小袁营处境甚危,他想着应该同刘玉尺和衷共济,对付老府吞并为急务,二则他怕得罪了刘玉尺,将来遭到陷害,所以他苦笑一下,胸有成竹地说:
如能化客为主,自是上策,但恐甚难。既不能化客为主,应以速走为妙。刘玉尺因没有受到刘静逸的责难,顿感轻松,向朱成矩问:
朱兄有何妙策?朱成矩忧虑地说:我也想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但恐欲走不能,反成大祸。袁时中问:为什么欲走不能?朱成矩说:闯王一面将养女许配将军,一面对将军心存疑忌,近日指示我小袁营驻扎于闯、曹两营之间,两边夹持,岂不是防我逃走?何况我军只有三万将士,闯、曹两营数十万,骑兵又多,欲求安然逃走,岂是容易的事?袁时中略露不愉之色,说:照你说,难道我们只能坐着等死?朱成矩摇头说:不然,不然。我的意思是,必须先使闯王信我们决不走,不再对我们防范,然后抓住时机,突然而去,动如脱兔,使他追之不及。刘静逸说:闯王思虑周密,又有宋献策等人为之羽翼,恐怕不会给我逃走机会。如无机会逃走,看来不出三月,小袁营已经不复存在矣。袁时中的心头上格外沉重,背上冒出汗珠,将焦急的眼光转向刘玉尺的脸上。
刘玉尺态度镇静,一如平日,分明刘静逸和朱成矩想到的种种困难,他早已筹之熟矣。他故意沉默片刻,使大家冷静下来,然后淡淡一笑,轻捻短须,用极其平静的声音说道:
当时我们决计投闯,求亲,今日决计离开,都有道理。盖此一时,彼一时也。从目前看来,纵然闯王无意吃掉小袁营,我们也应离开,不必久居‘闯’字旗下。何况闯王已经将小袁营化为老府一队,以部曲看待我们。未来吉凶,明若观火,不走何待?朱成矩间:如何走法?刘玉尺回答:山人自有良策,暂时还不能奉告。袁时中急切地问:何时可走?刘玉尺含笑回答:山人昨夜卜一文王神课,知道半月内即可全师远走高飞。但究竟如何走法,到时再定。袁时中又问:往哪儿逃走?东南为宜。你算准了可以全营逃走?此是何等大事,山人岂敢妄言。刘玉尺在参加袁时中起义以前,乡试三考不中,只好隐居故乡,教蒙馆与读书为生,郁郁无聊。虽然豫东是一马平川地方,他却自称山人,一则表明他无意功名利禄,标榜清高;二则显示风雅,抬高身价。自从他做了袁时中的军师以后,已经算是出山,所以不再以山人自居,但遇着想出奇谋妙计,心中得意,谈起话来,仍然不由得自称山人。这是因为,他在起义前常看民间唱戏,诸葛亮身为蜀汉丞相,仍然自称山人,给他的印象很深,被他模仿。现在袁时中等听他的口气,看他的神气,又听他自称山人,果然都信他必有妙计,心情为之稍宽。袁时中笑着说:
但愿军师有神机妙算,使小袁营得能平安走脱!刘玉尺站起来说:老府耳目众多,我们不宜聚谈过久。他又专对时中说:将军,山人先走一步,晚饭请不必相候。晚饭之后,请将军在大帐稍候,山人再来与将军细谈。他带着十分自信的神气,先向袁时中躬身一揖,又向朱、刘二人略一拱手,匆匆地走出帐去。他给袁时中等留下了一团希望和宽慰,但随即在希望中产生了疑问。朱、刘二人互相望一眼,又望望时中。时中挥手让他们出去,同时赞叹说:
军师常有出人意料的鲜着!从袁时中的大帐回到自己的军帐以后,刘玉尺即刻找出他的一份未完成的文稿,进行补充和修改。这是他到商丘以后,猜想到李自成可能有吞并小袁营之心,私自利用夜间赶写的一篇稿子。他是一个用心很深的人,不到拿出来的时候,不肯对任何人提起,甚至对袁时中也瞒得很死。
将稿子补充修改完毕,他吩咐一个职司抄写的新入伙贫苦童生,一班将士戏称之为录事官,就坐在他的帐中誊抄一份。这个童生看完文稿,感到惶惑,悄声问道:
军师,目前全营将士对闯王和老府多有怨言,你命我抄写这份稿子给谁看呀?刘玉尺严厉地看他一眼,说:你快抄吧,休得多问!那位录事官凭着是军师的乡亲,固执地说:这文稿倘若传布,对军师十分不利,务请军师三思!刘玉尺嘲笑地问:你说对我有何不利?不惟军师将不免遭将士们背后议论,恐怕也不能见谅于袁将军。刘玉尺淡淡一笑,说:你快抄写吧,不要耽误!晚饭以后,刘玉尺带着誊清的稿子,来到袁时中的大帐。时中正在焦急地等候,并且嘱咐了中军,今晚同军师有事相商,任何人一概不见。看见刘玉尺进来,他示意叫他赶快坐下,然后低声问道:玉尺,有何善策?刘玉尺从怀中掏出文稿,请时中过目。袁时中就着烛光,将稿子看了一遍,心中大觉奇怪。他对文稿上的字儿大体上都能认识,只是对个别句子略觉费解,但整个意思是明白了。
他怕自己文理浅,误解了稿子的真正意思,谦逊地说道:
军师,请你替我念一遍,有些句子你得讲解一下。刘玉尺笑一笑,就替他一边小声念一边小声讲解。这是模仿《千字文》和《百家姓》的通俗四言押韵体,歌颂李自成的不平凡的出身:降生时如何有红光照屋,瑞鸟翔呜;母亲梦一穿黄缎龙袍的人扑人怀中,蓦然惊醒,遂生自成。接着写李自成幼年颖悟多力,异于常儿,常在牧羊时独坐高处,命村中牧羊儿童向他朝拜,山呼万岁。跟着写他如何起义,如何屡败官军,威震中原。下边有一段是刘玉尺的得意之笔,他不觉稍微提高声音,拉开腔调,朗朗念道:
诞膺天命,乃武乃文。
身应星宿,名著图谶。
吊民伐罪,四海归心。
泽及枯骨,万姓逢春。
德迈汤、武古今绝伦。
袁时中叫刘玉尺停住,问他诞膺天命一句是什么意思。刘玉尺解释说就是承受天命的意思,是借《尚书》上的一句称颂周文王的话。时中点点头,又问:
有人说李闯王是天上的破军星下凡,原是骂他的话。你这一句说他‘身应星宿’,怕不妥吧?刘玉尺笑着回答:有人说他是破军星降世,自然是人们因见他到处破军杀将,随便猜想之词。然而像他这样人,必应天上星宿无疑。倘有人问起闯王究系何种星宿降世,你就说是紫微星降世。闯王和老府的人们听到必甚高兴。说闯王是紫微星降世,有没有依据?没有依据。紫微星是帝星,是人君之像,所以这么说闯王必甚高兴。难道像这样大事也可以信口开河?自古信口开河的荒唐事儿多着哩。汉朝人编造刘邦斩白蛇的故事,又说他在芒砀山中躲藏的地方上有五色云,谁看见了?像这类生编的故事哪一个朝代没有?请将军尽管大胆地说,其结果呀,哼哼,只有好处,决无坏处。袁时中仍不放心,又问:倘若闯王和牛、宋等人问我何以知道是紫微星降世,我用什么话儿回答?将军只推到我的身上,说是听我说的。他们会当面问你!我但愿他们问我。你如何回答?我同宋献策一样,奇门、遁甲、风角、六壬、天文、地理,样样涉猎。我还精通望气,老宋未必胜我。我会说:多年来紫微垣帝星不明,正是因为紫微星已降人间,如今那紫微垣最北一星不过是空起来的帝座而已。他们会问你,你怎么知道帝星就应在闯王身上?我当然知道!到商丘以来,我每夜更深人静,遥望闯王驻地,有一道红光直射紫微垣最北一星,故知闯王身应帝星,来日必登九五。别人为什么都未看见?将军,别人不懂望气,如何能够看见?听说宋军师也精通望气。他若不信,说你胡诌,岂不糟了?刘玉尺狡猾地一笑,说:将军也太老实了!李闯王自从宋军师献谶记之后,自以为必得天下,而老府将士莫不祝愿他早登大位。我的话一旦出口,谁敢不信?谁不拍手附和?宋军师纵然心中不信,他在表面上也不敢独持异议。他既不敢上失闯王欢心,也不敢下违将士心意。况且,他会明白,倘若他敢说他不曾看见有红光上通紫微,闯王和将士们定会说他不精于望气,枉为军师。我谅他非跟着我说话不可!时中仍不放心,说:牛****十分博学,你如何骗得住他?牛****虽有真才实学,但因他一心想做开国元勋,爬上宰相高位,对闯王只能锦上添花。李伯言不会信你的鬼话,你莫大意!我料到他兄弟不会信我,可是不足为忧。他们受牛****嫉妒,兢兢业业,平时惟恐说话太多,岂敢在闯王的兴头上独浇冷水?袁时中想了想,觉得刘玉尺的话都有道理,但仍不能十分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