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自成第八卷:崇祯皇帝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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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多尔衮轻声说:“你下去休息吧,等我们看了以后叫你。”值班的章京退出以后,多尔衮打开文书夹,取出用汉文小楷缮写清楚的文书,就是以大清国顺治皇帝的名义写给李自成的书信,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特别是对书信开头推敲片刻,觉着似乎有什么问题,但一时又说不出来,便将这书信转递给济尔哈朗。郑亲王不像睿亲王那样天资颖悟,记忆力强,又读过许多汉文书籍,但是近几年在皇太极的督责之下,他也能看明白一般的汉字文书,能说一般汉语。他将给李自成的书信看完之后,明白全是按照睿亲王在午膳时吩咐的意思写的,看不出有什么毛病,便遵照往日习惯,将缮写的书信转给范文程看。

范文程将书稿看了以后,在对李自成应该如何称呼这个问题上产生犹豫。但是他话到口边咽下去了,不敢贸然提出自己的意见。他记得睿亲王在午膳时面谕值班学士,这封书子是写给大顺国王李自成的,并且将书子的主要意思都面谕明白。如果他现在反对这封书子的某些关键地方,不是给睿亲王难堪么?他的犹豫只是刹那间的事,立刻将书信稿递给洪承畴,态度谦逊地说道:

“九老,你最洞悉南朝的事,胜弟十倍。请你说,这封书子可以这样写么?”洪承畴对李自成的态度与清朝的王公大臣们完全不同。清朝的掌权人物同李自成、张献忠等所谓“流贼”的关系多年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素无冤仇,只是近日李自成要攻占北京,才与清政权发生利害冲突。洪承畴在几十年中一直站在大明朝廷方面,成为“流贼”的死敌,最有政治敏感。当洪承畴开始看这封书信稿子的第一行时就频频摇头,引起了两位辅政亲王和内院大学士的注意,大家都注视着他的神情,等待他说出意见。

洪承畴看完稿子,对两位亲王说道:“请恕臣冒昧直言,李自成只是一个乱世流贼,不应该称他为大顺国王。我国很快要进兵中原,迁都北京,勘定四海。这书信中将李自成称为大顺国王,我大清兵去剿灭流贼,就显得名不正,言不顺。天下士民将何以看待我朝皇帝?”济尔哈朗一半是不明白洪承畴的深意,一半带有开玩笑的意思,故意说道:

“可是李自成已经在西安建立国号大顺,改元永昌,难道他还是流贼么?”洪承畴回答说:“莫说他占领了西安,建号改元,他就不是一个乱世流贼。纵然他攻占了北京,在臣的眼中他也还是流贼。”“那是何故?”洪承畴说:“李自成自从攻破洛阳以后,不断打仗,不肯设官理民,不肯爱养百姓,令士民大失所望,岂不是贼性不改?自古有这样建国立业的么?”济尔哈朗说:“可是听说他在三四年前打了许多败仗,几乎被明朝官兵剿灭。从崇祯十三年秋天奔入河南,此后便一帆风顺,大走红运,直到前几个月破了西安,在西安建立伪号,确非一般流贼可比。你说,这是何故?”洪承畴说:“臣知道,流贼如今已经占领了河南全省,又占领了半个湖广,整个陕西全省,西到西宁、甘肃,北到榆林,又派人进入山东境内,传檄所至,纷纷归顺。在此形势之下,人人都以为流贼的气焰很盛,必得天下,然而依臣看来,此正是逆贼灭亡之道,其必败之弱点已经显露。目前议论中国大势,不应该再是流贼与明朝之战,而是我大清兵与流贼逐鹿中原。中国气运不决于流贼气焰高涨,狼奔豖突,一路势如破竹,将会攻破北京,而在于我大清兵如何善用时机,善用中国民心,善用兵力。目今中国前途,以我大清为主,成败决定在我,不在流贼。简言之,即决定于我将如何在北京与流贼一战。”济尔哈朗认为大清兵的人数不过十余万,连蒙、汉八旗兵一次能够进入中原的不会超过二十万,感到对战胜消灭李自成没有信心,正想说话,尚未开口,忽然睿王府的一个包衣进来,向多尔衮屈膝启禀:

“启禀王爷,皇太后差人前来,有事要问王爷,叫他进来么?”多尔衮问:“哪位皇太后?”“是永福官圣母皇太后。听他说,是询问皇上开春后读书的事。”“啊,这倒是一件大事!”多尔衮的心头立刻浮现了一位年轻美貌的妇女面影:两眼奕奕生辉,充满灵秀神色。他含笑说:

“你叫他回奏圣母皇太后:说皇上开春后读书的事,我已经命礼部大臣加紧准备,请皇太后不必操心。一二日内,我亲自率礼部尚书侍郎和秘书院大学士去皇上读书的地方察看,然后进宫去向圣母皇太后当面奏明。”“喳!”禀事的王府包衣退出以后,多尔衮将眼光转到了洪承畴的脸上,济尔哈朗和范文程也不约而同地注视着洪承畴。可是就在这片刻之间,多尔衮的思想变了。首先,他也不相信李自成的兵力有所传的强大;其次,他认为不要多久,对李自成的兵力就会清楚;第三,他在率兵南征之前有几样大事要做,这些事目前正横在他的心中。哪些事呢?他此时不肯说出,也不想跟济尔哈朗一起讨论。于是他慢吞吞地抽了两口旱烟,向洪承畴说道:

“给李自成的那封书子,你有什么意见?”“以臣愚见……”满洲人对“流贼”与明朝的多年战争不惟一向漠不关心,反而常认为“流贼”的叛乱,使明朝穷于应付,正是给满洲兵进入中原造成了大好机会。多尔衮在午膳时口授给李自成的书信以礼相称,一则因为大清国对李自成并无宿怨,二则多尔衮不能不考虑到倘若李自成确实率领五十万大军北来,在北京建立了大顺朝,必然与偏处辽东的大清国成为劲敌,过早地触怒李自成对大清国没有好处。此刻重新思索,开始觉得用大清皇帝的名义写信称流贼首领李自成为“大顺国王”似乎不妥,但是到底为什么不妥,他没有来得及深思,看见洪承畴正在犹豫,多尔衮说道:

“南朝的事你最熟悉,对李自成应该怎样称呼呢?”洪承畴在心中极不同意称李自成为“大顺国王”,对此简直有点愤慨,但是他不敢直率地对多尔衮说出他的意见,稍一迟疑,向多尔衮恭敬地回答说:

“这书信是内院学士遵照王爷的面谕草拟的,臣不敢妄言可否。”他转向范文程问道:“范学士,南朝的情况你也清楚,你看目前对李自成应该如何称呼为宜?”范文程说:“目前明朝臣民视李自成为流贼,我朝皇帝在书信中过早地称他为‘大顺国王’,恐非所宜,会失去南朝臣民之心。”“应该如何称呼为妥?”多尔衮又问。

范文程说:“臣以为应称‘李自成将军’,不必予以‘国王’尊称。”多尔衮沉吟说:“那么这书信的开头就改为‘大清国皇帝致书于西安府李自成将军’,是这样吗?”范文程不敢贸然回答,向洪承畴问道:“请你斟酌,书信用这样开头如何?”洪承畴感到这封用大清国皇帝具名发出的极为重要的书信,对李自成不称国王,只称将军,仅使他稍觉满意,但不是完全满意。在这个称呼上,他比一般人有更为深刻的用心,但是他不想马上说出。为着尊重睿亲王的时候不冷落另一位辅政亲王济尔哈朗,他转望着济尔哈朗问道:

“王爷,尊意如何?”郑亲王笑着说:“操这样的心是你们文臣的事,何必问我?”多尔衮猜到洪承畴必有高明主意,对洪承畴说道:“有好意见你就说出来,赶快说吧!”洪承畴说:“以臣愚昧之见,流贼中渠魁甚多,原是饥饿所迫,聚众劫掠,本无忠义可言。一旦受挫,必将互相火并,自取灭亡。故今日我皇帝向流贼致书,不当以李自成为主,增其威望。书中措辞,应当隐含离间伙党之意,以便日后除罪大恶极之元凶外,可以分别招降。又听说逆贼已经在西安僭号,恢复长安旧名,定为伪京,故书信不必提到西安这个地方,以示我之蔑视。臣以待罪之身,效忠圣朝,才疏学浅,所言未必有当。请两位辅政亲王钧裁。”济尔哈朗赶快说:“我同睿亲王都是辅政亲王,不能称君。”汉文化程度较高的多尔衮知道郑亲王听不懂“钧裁”二字,但是不暇纠正,赶快向范文程问道:

“你认为洪学士的意见如何?”“洪学士所见极高,用意甚深,其韬略胜臣十倍,果然不负先皇帝知人之明。”多尔衮向洪承畴含笑说道:“你就在这里亲自修改吧,修改好交值班的官员誊清。”洪承畴立刻遵谕来到靠南窗的桌子旁边,不敢坐在睿亲王平日常坐的蒙着虎皮的朱漆雕花太师椅上,而是另外拉来一把有垫子的普通椅子,放在桌子的侧边。他坐下以后,打开北京出产的大铜墨盒,将笔在墨盒中膏一膏,然后迅速地修改了书信的称谓,又修改了信中的几个地方,自己再看一遍,然后回到原来在火盆旁边的矮椅上,用带有浓重福建土音的官话将改好的稿子读了出来。在他读过以后,多尔衮接了稿子,自己一字一字地看了一遍,点点头,随即转给坐在右边的郑亲王。郑亲王见多尔衮已经含笑点头,不愿再操心推敲,随手转给隔火盆坐在对面矮椅上的范文程,笑着说:

“老范,睿亲王已经点头,你再看一看,如没有大的毛病,就交下去誊抄于净,由兵部衙门另行缮写,盖上皇帝玉玺,趁李自成在进犯北京的路上,不要耽搁时间,马上差使者送给李自成好啦。”等范文程刚看了第一句,郑亲王又接着说:“老范,你读出声,让我听听。我认识的汉字不多,你念出来我一听就更明白啦。”范文程一则有一个看文件喜欢读出声来的习惯,二则他不愿拂了郑亲王的心意,随即一字一句地读道:

大清国皇帝致书于西据明地之诸帅:朕与公等山河远隔,但闻战胜攻取之名,不能悉知称号,故书中不及,幸毋以此而介意也。兹者致书,欲与诸公协谋同力,并取中原。倘混一区宇,富贵共之矣,不知尊意如何耳。惟望速驰书使,倾怀以告,是诚至愿也。

范文程将书信的正文念完以后,又念最后的单独一行:

“顺治元年正月二十六日。”“完了?”郑亲王问道。

“完了,殿下。”“你觉得怎样?”范文程既有丰富学识,也有多年的从政经验;既是开国能臣,也是深懂世故的官僚。他很容易看出来这篇书稿漏洞很多,作为大清皇帝的国书,简直不合情理,十分可笑。例如李自成率领数十万“流贼”与明朝作战多年,占有数省之地,并且已经在西安建号改元,怎能说不知道他是众多“流贼”之首?怎能说对于众多“流贼”的渠魁不知名号?怎能说不知李自成早已经占领西安,改称长安,定为京城,而笼统地说成是“西据明地之诸帅”呢?然而他一则知道洪承畴这样修改有蔑视和离间“贼首”的深刻用心,二则睿亲王已经点头,所以他对于书信的一些矛盾之处撇开不谈,略微沉吟片刻,采用“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办法对两位辅政亲王说道:

“这封书子由我朝皇帝出名,加盖王玺,虽无国书之名,实有国书之实。自然不能交密探携带前去,而应该堂堂正正地差遣官员前往赍送,务必在流贼东来的路上送到他手中。”多尔衮也急于摸清楚李自成的人马实力和对大清的真实态度,当即唤来一名包衣,命他将书稿送交在偏院值班的内秘书院学士,嘱咐数语。

这件事办完以后,又略谈片刻,因多尔衮感到身体不适,今天的会议就结束了。

过了一天,用大清皇帝名义写给李自成的书子用黄纸誊写清楚,盖好玉玺,由兵部衙门派遣使者星夜送出盛京。范文程一时没事,来找洪承畴下棋闲谈。刚刚摆好棋盘,提到给李自成的书子,范文程笑着说道:

“九老,春秋时有‘二桃杀三士’的故事,足见晏婴的智谋过人。你将昨日写给李自成的书子改为给‘西据明地之诸帅’,也是智虑过人。据你看,睿王爷想试探与李自成等渠贼‘协谋同力,并取中原’,能做到么?”洪承畴十分明白,目前李自成已经在西安建号改元,而这封书子是写给“西据明地之诸帅”的,对李自成极不尊重,李自成必然十分恼火,必无回书,更不会与满洲人合力灭明。

但是洪承畴不敢说出他的用心,只是淡然一笑,说道:

“今日形势,于戈重于玉帛,他非愚弟所知。”范文程没再说话,回答一笑,开始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