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情况愈来愈紧急。附近的街巷中到处都在抢劫,都在放火。乱兵们纷纷向总督衙门院中射箭。有一支箭“嘣”的一声落在何腾蚊面前的案上。他的左右大惊,劝他赶快进到别处。何腾蛟气愤已极,将生死置之度外,目光炯炯地瞪大眼睛,猛一顿足,冷冷一笑,说道:
“我身为封疆大吏,连我的总督衙门尚且不能保护,何处可以逃避?今日要死就死在这里,不用躲避!”乱兵们来敲打前后门,差不多要破门而人。他手下人都来向他禀报,问要不要开门,倘不开门,乱兵破门进来,将同归于尽。他严禁开门,说:
“派人去告诉左良玉,不许他的乱兵冲进总督衙门!”可是他的手下人无法走出衙门。正在这时,乱兵从后院翻墙而人,自己将前后门打开。有一群乱兵拥到大堂前边进行抢劫。何腾蚊正要呵止,忽然有一将官从大门进来,直奔大堂,对他匆匆行礼,说道:
“末将奉宁南侯爷之命,请总督大人到船上一晤,有重大国事相商。”何腾蛟说:“宁南侯今日这样做事,还有什么话同我商量?本部院坚决不去!”末将说道:“大人不去南京,宁南侯爷并不勉强,只是想同大人见见面,说一句话就分手了。难道大人连说一句相别的话都不肯听吗?”何腾蛟看见这将官和士兵一个个满脸凶气,知道不去恐怕不行。想道:去吧,见了宁南侯,当面力争吧。为着防备万一,他将总督印暗中交给一个心腹家奴,嘱咐了几句话,然后上轿而去。
他的轿子还没有走出总督府的大门,府中各处已经开始遭劫,妇女们一片啼哭声和哀叫声。何腾蛟在轿中叹了一口气,毫无办法。他的一大群奴仆、家丁、亲信幕僚和属吏,或骑马,或步行,跟在轿子后面,一起往江边走去。左营来接他的人也在前后护定,防备他中途走脱。
何腾蛟在汉阳门码头下轿,立刻被左梦庚、黄澍等一群文武迎到船上。这时月光很亮,船上纱灯高照。左良玉拱手立在船头,等他上船以后,互相施礼,步人官舱。
左良玉说道:“总督大人,事前没有时间同大人商量。今日良玉为国事匆匆东下,请总督大人同我一起前去南京,路上随时请教。到了南京以后,更要一切听从大人主张,请大人万勿推辞。”何腾蛟说:“侯爷前去南京,声言要‘清君侧’。但这样大事,请万万三思而行,不可鲁莽造次。千秋功罪,决于此时,岂能随便举动?”左良玉说道:“皇太子如今在南京狱中,生死就在眼前。良玉身为大将,蒙先皇帝隆恩,封为候爵,镇守一方。太子存亡,良玉万难袖手不问。区区此心,想大人十分清楚。如今马、阮祸国,太子生命旦夕不保,良玉如何能够忍心不问?大人又如何能够忍心不问?所以良玉思忖再三,决定往南京去,请君侧,除奸臣,保护皇太子不被杀害。”说这话的时候,左良玉非常激动,眼泪不觉滚到脸颊上。
何腾蛟说:“南京盛传有太子从北京来到,朝臣与民间有人信以为真,有人认为是假。你我远在武昌,如何能知道底细?此事不可鲁莽,等事情清楚以后你再决定不迟。”左良玉冷笑说:“等到事情弄清,皇太子已经不在人世,再想救他就迟了。”何腾蛟慷慨劝说:“目前闯贼大军东来,已经过了长江,武昌、岳阳震动,此系燃眉之急。满洲人追在闯贼之后,不久也要来到武昌。如果侯爵率大军东下,武昌岂不白白地送给流贼?流贼目前已经是惊弓之鸟,惨败之余,决非满洲人的对手。满洲人来到以后,将流贼或赶走,或消灭,之后就会以武昌为立足之地,东下九江,南去长沙。那样的话,国家最后一线生机也就完了。侯爷,你可曾深思熟虑?”左良玉说:“目前救太子,清君侧要紧。只要太子不死,奸臣清除,南京朝纲有了转机,消灭流贼,抗拒胡人,都有办法。南京混乱,乌烟瘴气,不惟不能消灭流贼,也不能抗拒胡人。本爵去南京之事已经决定,今晚三更就要开船,请大人不必再回总督衙门,就留在船上,一同东去,共行救国大事,本爵也好一路上随时请教。”何腾蛟知道走不脱了,说道:“既然如此,请侯爷另外给我一只大船,随在侯爵大船之后。若有事商量,我随时可以过来。”左良玉想了一下,看见黄澍对他使眼色,就点头说:“这样也好,我这大船上人多,也乱,另外给你一条大船,你的随从人员和仆人都跟你在一条船上。倘若一只大船不够,再给你几只大船也可。”何腾蛟在心中决定,坚决以一死保全名节,单独要了一只大船,跟随在左良玉的一队大船之后。
三更时候,左良玉的大军,带着掳掠来的妇女和无数的财物,一营一营地乘船东下。江北岸还有步兵和骑兵从陆路东下。左良玉和他的亲信文官武将以及中军将士,一共三四百只帆船,差不多到黎明时候才拔锚东下。他们走过之后,才是何腾蛟的几只大船。后边又有许多大船,是左良玉的殿后部队。左良玉知道他的部下纪律很乱,担心将士们会冲犯了湖广总督,命人在何腾蛟的大船上竖起一面白绸大旗,上面用朱笔写着三个大字:“制军何”。跟随何腾蛟的人原来就带着他的官衔纱灯,如今四盏很大的纱灯也悬在船头。左良玉又怕何腾蛟逃走,特命一个姓李的游击将军带了四名兵了,上到何腾蛟的大船上,名为照料,实为守卫。何腾蛟自己的文武亲随,只有两个仆人同他上船,其余的都被他拒绝了。
他的那些不能上船的文武亲随和奴仆家了不忍见他独自往南京去,于是便从南岸陆行;一些高级幕僚只好仍回总督衙门另想办法。走在南岸的人们现在都骑着马,他们只要望见大船上那四盏写有总督官衔的纱灯,就感到放心。但是走了不远,天渐渐明了,江面上的晨雾起来了,只看见每条船上都有纱灯,官衔全被雾遮住了。又走了一段,雾气更大了,连船也看不清楚,只看见众多的纱灯在江面上向东而去,每盏纱灯只有一点昏黄的光。可是何腾蛟的亲随们仍不肯离开,打着何腾蛟的旗号,在南岸继续东行。
当何腾蛟的船将到阳逻的时候,雾气慢慢消散了,水面上虽然还飘动着薄雾,但是遮不断视线。何腾蛟走出船舱,站在船头,举目观望岸上形势,心中十分难过。大好河山,不久将落人胡人之手。三百年大明江山,从此没有一点挽回的希望了。他越想越难过,越痛恨左良玉和他周围的一班小人和无知将领,他们只知为自己争权夺利,全不为国家着想,不为中国万民着想。左良玉派来的那个游击李将军小心地跟在他背后,表面上是毕恭毕敬地伺候,暗中则防备他投江自尽。何腾蛟完全明白这位李将军的心思,越发装做闲看江上形势,还念了一句苏东坡的名句:“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随即他回过身来,对李将军说道:
“你去把我外面披的一件衣服拿来,船头上风更凉了。”李将军赶紧弯身走人官舱去取总督大人的衣服。而正在这时,何腾蛟恨恨地说道:
“哼,我是封疆重臣,岂能跟着你左宁南背叛朝廷,置国家存亡于不顾!”说罢,纵身跳人江中。
船夫惊慌大喊:“救人!救人!总督大人投江了!”当下就有两个人跳下江水来救,但是春水方涨,水流湍急,加上江面上又起了风,风急浪涌,跳下去的船夫没有能将何腾蛟救上来。他们又回到船上。船上所有的人,包括何腾故的两个仆人都站在船头,望着汹涌的长江,望着薄雾笼罩的滔滔江流,有人呼喊,有人痛哭。那位守护何腾蛟的游击将军看见何腾蛟救不上来,连一点影子也看不见,知道左良玉必会杀他,说道:“总督投江,我也不再活了!”随即跳入江中,很快地滚人船底,没有再露出来。何腾蛟的两个仆人,见主人为国尽节,放声大哭,也要自尽,被船夫们死死地抱住,拖进舱中。
左良玉很快得到禀报,不由得深深地叹息一声。何腾蛟跟他原是同仇敌忾的人,竟这样不同意他去“清君侧”,使他对前途增添了无限的烦恼和忧虑,登时倒在床上,感到病情不妙,传唤侍医前来。他在心中乱想,前途是吉是凶?何腾蛟死了没有?还有救没有呢?……于是他下令所有东去的船只,都随时留心漂浮下去的尸体,只要是漂浮下去的尸体,必须打捞起来,看是不是湖广总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