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风吹满山林。
这年少年来得很晚。庵前桃花早谢了，树上累累地结满青色的桃。然后，桃熟了。曼童一边爬在树桠上吃桃，一边翘首盼望着少年的到来。吃完青桃子，又开始吹竹哨。她知道这少年姓柯，叫柯青萍，是京城里护国将军的小儿子。柯府与胡府已经定了亲，大概就要迎娶胡小姐过门了。胡小姐今年也是十六岁了。这对摩尼庵里的小狐狸曼童来说并不是个好消息，因为这意味着从此胡小姐也要搬到京城里去住，而柯青萍大概也不会再从这条路上经过了。
所以，她在等他。
等那个叫柯青萍的少年。
师父说：不动心，只因未见可欲。
春末夏初的一个寻常的下午，曼童照例盘腿坐在后山上看风景，嘴边吹着竹哨，无聊的就快眯着眼睛盹着了。突然，一阵马蹄声踏破清梦。
那马蹄声来的疾，且众。虽然来的至少有五六匹马，却听不见人声，马蹄沉稳，训练有素。倒像是行伍军队路过。曼童骨碌一下爬起来，足尖一点，轻巧地落在树冠上。她眼睛尖，早从烟尘里分辨出人物来。远远地，一骑土黄色的烟尘朝着山脚而来。果然还是那匹枣红色的马。滚滚风尘里，从山间林**里飞马奔来一小队臭男人，后面隐约还跟随着三辆装满重物的马车，车轮印子在雨后的山路上刻画的格外清晰。这群男人们都穿着便服，领头的是个穿灰衫的俊俏少年。那少年苍白着脸，鼻如刀削，最敏锐的是那一对黑沉沉深潭不见底的眼睛。
看见他第一眼，曼童就觉得那是一口深沉不见底的黑潭水，好似看不见游鱼，也没有生机。她见过那种眼睛。——那是杀过人的眼睛。
曼童从树上跳下来。
她每年总是这座山里第一个看见他的人。
所以，她就算闭上眼睛都认的出领头那少年是谁。这六年，每年庵前桃花盛开的时候，俊俏少年都会路过这里。过去的五年，少年每次来都穿红衣，乌黑的发髻上一根鲜红的发带随风飘扬，越发显得那个人意气风发。
今年他穿了灰衫。
于是曼童知道他今年已经从军，并且杀过人了。他甚至开始穿便服。——曼童怀念从前他那袭红衣，还有那根随风飘扬的鲜红发带。那个时候，他的眼底里还藏有游鱼。
没机会了。
曼童立刻跳下树，一溜烟地往山脚下跑去。
“曼童，你这是要去哪里？”经过山门的时候，不巧被一个师姐撞见，刚收完钱回来的师姐慌忙拦住她。
“算了，随她去吧。”师姐回头，见师父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她们身后。五十开外的师父一身白色僧袍，万年不变的脸上此刻竟起了一种奇异的变化。师父左手数着念珠，半晌叹息一声，“都是劫数。没想到十六年了，该来的，总归要来。”师姐不敢再拦，曼童怔怔地看了师父一眼，此刻见师父的模样似是默许，她就笑嘻嘻地行了个礼，“师父，你总说胡家小姐不会嫁给这个人，现在这个人都来了，我去山下看看热闹就来。”
师父慈爱地看着这个幼小失怙的孤女，这个不懂世事的小狐狸，笑道，“你要去就去吧，不过要记得，这两个人的事你都不要插手。看完这场热闹就回来。”
曼童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然后一路欢快地跑下山，奔向已经开始转动的命运之轮。多年后，她才知道，等这一场热闹看完，已是另一个十六年，而庵前的桃花也已谢了十六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