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范还在海盐等着看孙绍求助的消息,没想到却接到了孙绍的捷报。孙绍派人劝降了苏粗腿,一下子多了五百条艘船,近万人,并以此为根基,带着越海和苏粗腿两部横扫东海,在半个月就把东海有点实力的海盗杀的杀,赶的赶,乱了近半年的海盗宣布平定。
吕范是老江湖,他当然看得出来里面有鬼,可是他没证据,不能证明孙绍和苏粗腿有勾结。而且他明白,如果孙绍真和苏粗腿有勾结,那就更不能动孙绍了,孙绍一走,苏粗腿肯定要重新叛变,谁接孙绍的任谁倒霉。
吕范不想趟这浑水,这是孙家叔侄的事,跟他无关,再说了,他和孙策多少还有点感情,不想看着孙绍因为他被孙权搞死,于是装作不知道,把孙绍的捷报转给了孙权,同时自己在上书里透露了一下,有人怀疑孙绍和苏粗腿有勾结,但是没证据,可能是妒嫉。
孙权接到吕范的奏章,出人异料的没有做任何反应,下令迁孙绍为伏波将军,苏粗腿为横海中郎将,越海将军将功折罪,为镇海中郎将,甘瓌杀敌有功,升为威海都尉,一起在孙绍帐下听令。同时他下令孙绍为已经等候多时的商船护航,直赴交州,协助交州刺史步骘平定南海的海盗。
把消息带来的,是原军师将军,新任南海太守张昭。
孙绍一肚子疑问,他觉得孙权这次无论如何要给他来点明升暗降之类的,没想到孙权这次好象变了性,一点手段都没有,直接让他去交州平叛。难道他不觉得自己手里人太多了吗?一万五千水师,整个江东头一份啊。
“有人提醒过。”张昭面对孙绍的疑问,笑了笑:“可是没人敢接你的职位。”
孙绍乐了,大家都是聪明人,知道这个是烫手的山芋——嗯,好象现在还没山芋。
“到了南海准备怎么办?”张昭一进船舱,直接关心起了自己的政务,而对孙绍这种听话的好学生,他是一点也不客气,先把自己的事情提到案面来了。他这次听了孙绍的建议,主动请缨去南海,大概是孙权觉得他走得越远越好,干脆让他做南海太守了。张昭心里有气,越是想把事情做好,让孙权看看他是不是老朽了。
“有了老师去,当然先控制住士燮。”孙绍一面命人上茶,一面说道:“控制住了士燮,我们就可以撇开士家控制下的水师,单独和崔谦交手。我手头现在有一万五千人,是他的两倍兵力,难道还摆不平他?平定了崔谦,全面控制了交州水师,一万多精锐往南海一坐,我就不相信士燮还能那么稳当。到时候让他把交阯、九真、合浦、日南四郡至少要吐出来两个,说不定把他剥个精光,这交州,才真正是至尊的交州。”
孙绍说到最后,一握拳头,仿佛把士燮已经握在了手心里。
张昭喝着茶,点了点头,顿了片刻,忽然说道:“然后你有什么打算?”
正说得高兴的孙绍愣了一下:“我?”
“是啊,平定了交州,你准备做什么去?”张昭似乎很随意的说,可是目光却盯着孙绍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坐在他身侧一声不吭的张休适时的提起了茶壶,给孙绍续了一点水。孙绍连忙致谢,借着喝茶的空当,他迅速的揣摩了一下张昭的意思,反过来问道:“老师以为我应该干什么?”
张昭呷了口茶,慢悠悠的问道:“你是不是写过南行随笔?”
孙绍这次是真的愣住了,南行随笔是他写的不错,可那是私人物品,可以说是室闱之内的作品,这年头又没有什么宣传出版的,张昭怎么会知道?
“你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是不是吧?”张昭看出了孙绍的疑问,提前打消了孙绍询问的企图。
“是。”孙绍放下了茶杯,缓缓的点点头,虽然脸上还是很平静,可是心里却很不高兴。妈勒个巴子的,老子为你家的事费心费力,你就这么担心我拖累你?
张昭人老成精,他当然看得出孙绍平静的心情下隐藏的不快,可是他还是那么四平八稳的,一点安慰一下的意思也没有:“真想去验证山海经?”
孙绍不说话了,他端起茶杯品了两口,又提起茶壶给自己续了点水,再给张昭续了一点,这才很平静的笑了:“多承张公关心,真是感激不尽啊。”
“听说海外有神仙?你是不是想去找神仙啊?”张昭眼皮一耷,也不看孙绍的眼神,继续问道。孙绍真要火了,气息也粗了起来,刚准备反驳两句,虞翻从外面走了进来,眼睛一瞟张昭,嘴一撇:“死人也能知道神仙?将军,宾客都到了,请入席吧。”
这句话就象一滴水掉入油锅里,原本稳如泰山的张昭一下子炸了,他怒视着虞翻喝道:“虞翻,你好放肆。”
“哟,这不是张公吗?”虞翻做出一副刚发现的样子,很夸张的上下打量了张昭一眼:“刚才不声不响的,我还以为是死人呢,原来是最能直言的张公啊。怎么,至尊把你家的门打开了,还是你自己钻出来的?”
张昭德高望重,虽然现在权力不如以前了,可是这身份在那儿,不管是谁都要给他三分面子,一面人都不称他的官职,而是称张公。唯独这个虞翻,向来不把他看在眼里,冷嘲热讽的不是一次两次,这次更过份,当面骂他是死人了。还提到封门的事,这可谓是真戳到张昭的心了。他拍案而起,须发贲发,手指着虞翻就要开骂。孙绍一看,顾不得自己不爽,连忙起身将虞翻拖了出去,同时示意张休安抚张昭,别把老头气出毛病来。
说起来,其实虞翻的身手并不在孙绍之下,真要较起劲来,孙绍想把他拖出舱可不容易,可是他没什么兴趣和张昭纠缠,孙绍一拖他,他顺势就出来了。下了飞庐,他整理了一下衣服,不解的问道:“将军,他怎么到南海去了?”
“至尊的命令,我怎么知道?”孙绍有些后悔,可是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好含糊的应道。
“这可不是一个好安排。”虞翻沉下了脸,有些担心的说道:“张昭泥古不化,又是你的老师,以后怕是会掣肘。”
孙绍笑了笑:“都是忠心为国,有什么分歧,大家商量着解决就是了。张公谋国多年,经验丰富,有他坐镇南海,正好克制我们年轻人的浮躁,这是好事。至尊这么安排用心良苦,岂会有错?”
虞翻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将军所言甚是。客人都已经到了,你还是快点过来吧,我跟他们讲的条件,他们觉得太好了,不敢接受,要将军亲口应承才行呢。”
“哈哈哈……”孙绍大笑,推了推虞翻:“先生先去帮我招呼一二,我把老师请下来,然后就去。”虞翻也笑了一声,大步走了。五十步的人了,走起路来和三十步的汉子没什么区别。
孙绍重新上了飞庐,张昭还在生气,见到孙绍,扭过脸去不理他,张休一脸为难的向他投过求助的眼神。孙绍握起拳头掩住嘴,咳嗽了一声:“老师,虞仲翔颇有古直之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老师养气多年,又何必和他生气。会稽的诸位大贤都到了,等着一瞻老师风采,老师可不要让他等得太久了。”
张昭听他说得好听,也觉得和孙绍生气没什么意思,缓和了脸色,问道:“会稽能有什么大贤?”
“孔家的孔竺,还有魏家的魏休,盛家的盛固……”
张昭有些惊讶:“魏家和盛家的也来了?”
“他们都帮了忙啊,所以要来分好处。”孙绍笑着应着,可是一见张昭的脸色明显有些不对,连忙收了笑容,小心的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张昭嘴角抽动了两下,捻着胡须想了半天,才谨慎的说道:“你忘了魏家家主魏滕先是差点死你父亲的手里,后来又差点被至尊处死吗?你难道不知道,盛宪被杀之后,盛宪之子盛匡逃到中原去了吗?你跟他们来往,这不是自找麻烦是什么?”
孙绍愕然,他哪知道这些啊,虞翻这是做的什么事啊,怎么找来的全是跟孙家有仇的?
沈玄见孙绍面露紧张,上前一步,拱手施礼:“吴郡后进沈玄,敢请教张公。”
张昭看了一眼,眼皮一跳,嘴里有些发苦,不免替孙绍着急。孙绍这都干的什么事啊,其他人还好说,这沈玄的老子沈武干脆就是被孙权找了个不是借口的借口杀掉的,孙绍居然把他留在身边。他点了点头,示意沈玄有话直说。
沈玄再行一礼:“先父被人诬以谋反,请问我沈家现在是不是就是叛逆?”
张昭一愣,犹豫了半晌,缓缓摇头。
“盛孝章为至尊所诛,难道盛家就不是至尊治下的子民?魏周休曾冲撞过至尊,难道魏家就是潜在的叛逆?”
张昭的脸一红,话当然不能这么说,他也冲撞过孙权,难道他也是潜在的叛逆。沈玄这些话问题很难回答。要是按他这个道理推下去,那孙绍从向他求学开始,就是心存不轨了?
“默之,退下。”孙绍及时的喝住了沈玄,挥手示意他先出去,然后躬身说道:“老师,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这件事确实没有太多想法,只是他们帮我修了船,我给他们事先答应的好处罢了。至尊圣明,我想他会理解的。”
张昭感慨的摇摇手,打断了孙绍的话,忽然说道:“奉先,你的心思我明白,我也相信你不会那么笨。可是我要告诉你一点的是,既然你心里没有其他想法,你就不要缩手缩脚的,凡是你认为应当去做的,你就放手去做,只有如此,才不会让人觉得你别有企图。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只有心里有鬼的人,在做事的时候才会瞻前顾后。”
孙绍暗自笑了一声,这话听起来是对,可是根本行不通,你倒是坦荡荡,想骂就骂,可是现在怎么样?要不是我捞你,你还在建邺吃瘪呢。不过场面上,他还是很客气的说道:“多谢老师教诲。老师,客人们都到了,你……”
“你先去,我洗洗脸,换身衣服就来,既然要见他们,当然不能太随便了。”
“喏。”孙绍应了一声,向张休使了个眼色,退了出来,转身向舷梯走去。沈玄站在门外,见他出来,连忙跟上,拉了拉他的衣襟,示意他到船边说话。孙绍不解,可是见他神色郑重,只好跟了过去。沈玄站在船头,挥挥手,当值的士卒会意,连忙站远了些。
“将军,张公的话,有一半是对的。”沈玄开门见山,一点弯子也不绕,直截了当的说道:“我为什么投入将军门下,将军肯定是有想法的,我也不想隐瞒。不过,先父死得冤枉,我沈玄不服,这一生,绝不会为和那些小人做同僚。”
孙绍不作声,看着远处海面上翻飞的海鸟,静听下文。
“将军如果想做个顺臣,沈玄也不敢勉强将军,我们各求生路。”沈玄盯着孙绍的眼睛,眨了不眨。孙绍被他看得有些心虚,脸皮扯动了两下,让开了他的眼神。沈玄失望的叹了口气,拱手道了一声“将军保重”,转身就走。刚走了两步,孙绍叫住了他:“默之,你知道的,我只是不想手足相残,为外人所趁。”
沈玄转过头,冰冷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回到孙绍的面前,恳切的说道:“将军,我们也不是逼你谋逆,你有家有业,我们哪个不是有家有业?我们只是希望将军能提供给我们另外一个选择,如果将军能给我们这个机会,我们就鼎力支持将军创一番事业,并不是要将军叔侄相残。”
“可是,这样做,会引人猜忌的。”孙绍摇摇头:“只怕那样不会给你们带来希望,反倒会带来杀身之祸。“
“将军,你错了。”沈玄恳切的说道:“只有你强大了,我们才安全。你越是委曲求全,越是危险,危险的不是我们,我们可以另外再找合适的人选,可是你呢?你愿意一辈子被人掌握在手心中吗?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费心费力从吴县到建邺,再从建邺到交州?”
孙绍皱起了眉头,沈玄这些话说得太直接了,让他有些无法承受,难道自己处心积虑的那些,全被他们看得一清二楚?不过想想也在理,这些人哪个不是人精啊。他斜着眼睛看着沈玄,沉默了一会:“我的家人……”
“你有家人,我们也有家人。”沈玄很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话:“将军,你这样做,不是在关心他们,反而会害了他们。”
“这话怎么说?”孙绍讶然。
沈玄明显有些激动了,他露出很不满的神色:“我劝将军从交州回来,不是为别的,是不想将军在宗族之中失去支持,而不是为了桥夫人。”他抬起手,拦住了要辩解的孙绍:“我知道你们感情好,可是,再怎么说回来,她也不是你的生母,她只是讨逆将军的一个妾。讨逆将军已经过世十几年,她和孙家早就没有关系,她随时都可以离开孙家。将军就算有什么事,也不会惩罚到她头上去。可是现在将军这么看重她,她反而危险了。”
孙绍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你真要想保全她,保全关夫人,保全你的儿子,给她们一个安定的生活,你就要强大,强大到任何人想对付你之前都要考虑到后果,只有如此,她们才是安全的。否则,她们就是捏在别人手里的小鸡,什么时候想杀,就什么时候杀。”沈玄声音虽然低,可是语气很严厉:“如果他要杀人,你现在有什么办法?”
“他有什么理由杀人?”
“理由?”沈玄冷笑一声:“杀人需要理由?难道先父真是谋反?如果我沈家当时手拥重兵,他敢吗?甘宁杀了那么多人都没事,为什么甘瓌杀了一个人,就被剥夺得一干二净?”
孙绍无言以对。
“你招降了一万多海盗,这件事就足以让你死一百次,可是为什么你现在没事?”沈玄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继续开导道:“就是因为你有实力。没有实力,你一切都是空的。你信不信,哪天苏粗腿自己离开了,你第一个倒霉?”
孙绍沉思半晌,豁然开朗。他忽然明白了,他之所以现在这么委屈,就是他太在乎大桥,太在乎关凤和刚出生的儿子,在他看来,这都是他的亲人,他不能因为自己的过失而断送他们的性命,所以一直想着大逃亡,想着等他们彻底安全了之后再发展,可是他忘了一件事,在这个世上别人的眼里,这三个人的性命远没有他认为的那么重要,他这么做,其实是送了一个把柄给孙权。
沈玄说得对,只有自己有实力,他们才真正安全。只有那个时候,孙权想动他才需要理由,需要让人信服的理由。否则的话,随便找个不是理由的理由就可以收拾了他。
“这几家都是会稽的世家,实力之雄厚不言而喻。”沈玄见孙绍面色变幻,知道他一定是想通了,最后和声劝道:“他们能帮助将军的非同小可,他们不会帮一个莽撞的人,可是他们也绝不会帮一个瞻前顾后的人,他们……只会帮真正有实力,能给他们带来利益的人。”
孙绍深吸了一口气,挺起了胸膛,大步向前走去:“走,我们去见见这几个有实力的人。”
沈玄躬身示礼,紧紧的跟在后面,抬起手臂,悄悄的抚了抹额头,刚才如果孙绍不叫住他,也许这条路就彻底断了。两人没几步就走到下层的庐舱前,沈玄抢先一步,推开了舱门,冲着里面正在轻声交谈的几个人笑了笑,朗声喝道:“伏波将军到。”
舱里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纷纷离席,肃立在一旁,孙绍缓步进了舱,面带微笑的看着众人。虞翻看了一眼沈玄,沈玄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虞翻大喜,抢先行了一礼,那几个连忙跟着行礼。
“我等拜见将军大人。”
“诸君辛苦。”孙绍拱手还礼,面带矜持的笑容:“诸君都是会稽的名贤,绍也年少,未闻谋面,敢请仲翔先生介绍。”
虞翻笑道:“翻之幸也。将军,这位是会稽大姓孔家,是圣人之后,我朝太子太傅之子孔君,讳竺,字君伟。这位是名列八俊之一的少英公(魏朗)玄孙魏君,讳休,字子美。这位是前吴郡太守盛君孝章之子,讳固,字仲严。这位是……”
虞翻一个个的介绍下去,孙绍很客气的和他们见礼,然后各自入座。不大一会儿,张昭来了,又是一番介绍,张昭很庄重的一一答礼。孙绍入了主座,张昭和虞翻一左一右相陪,其他人等各自入席。饭菜都端了上来,众人吃了饭,然后又上了酒和佐菜,很客气的喝酒,这里以张昭年纪最大,众人轮流上前给他行寿。
待得宴会,端上茶来,不相干的人退出去,舱里只剩下孙绍、沈玄、虞翻和孔竺等人,这才开始说到正题。孔竺等人一个个闭口不言,等着孙绍说话。虞翻代表孙绍和他们谈的时候,他们都狮子大开口,提出要和他们几家要占东海商路的六成。虞翻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他们当时挺高兴,可是等事情做完了,又有些担心了。这刀砍得太狠了,如果孙绍反悔了,他们也没有办法,因此要来和孙绍当面说清楚。在他们的心里,已经做好了孙绍讨价还价的准备,几个人商量的结果,可以让到四成,有这四成,他们几家就满足了。
“这次多亏诸君相助,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战船改装完毕,我十分感谢诸君。”孙绍扫了一眼众人,看出了他们的担心,又笑道:“诸君放心,我既然委托仲翔先生和你们谈,就一定会算数。仲翔先生,你答应他们的是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