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十五年正月,李斯又向秦王建议:“我秦国大军,已从南北挟制了邯郸城,如今兵马修整已毕,可命桓龆哿大将军进军,攻下邯郸城,赵即灭矣!”
嬴政道:“闻侦报说,李牧又返赵治军,恐怕一时取不下邯郸,如再打败仗,于我秦军士气不利。”
李斯道:“我军久屯赵地,倘因怕一李牧而不敢动兵,更为赵人耻笑,于我军威亦不利。”
嬴政颔首道:“说得也是!”但他并没有下攻赵的决心。
李斯侵赵之志不得伸,心中着急,便给屯扎在赵国宜城的桓龆去信,暗示他向秦王政上奏章,请求对赵国用兵,以支持自己的建议。桓龆哿也正想用兵,便给秦王政写了奏章。命王顾把奏章送往咸阳,此人原来是燕国人,后来为秦军所用。秦王政看过桓龆的奏章,允准了桓龆再次侵赵之请,但在命旨中嘱道:“宜以动为静,以察李牧之用兵方略。”
王顾离开咸阳之前,被秦王留为人质的燕太子丹前来见王顾。王顾见后,问燕太子丹道:“你在咸阳的日子过得还算安闲吗?”
太子丹掩面而泣道:“王顾,你虽是秦国的谋士,但却是燕人。我有书信一封,是寄于燕都故友的,你驻军之处是宜安,离燕国近,请看旧日之情,为我带上。”
王顾接下太子丹的信,又问他:“君侯和秦天子是旧交,他对你如何?”
太子丹冷笑道:“秦王政一点也不讲交情,自我来此之后,对我冷冷清清,有如雪雨寒风。”
王顾又问他:“多久能一见秦王?”
太子丹道:“一年之中,仅在正月朔日拜见一次,其余时间皆见不着。”
二人又谈了些燕、赵的景况,太子丹辞去。不料王顾竟把书献给秦王政。嬴政拆看了那封书,知是太子丹给他住在燕都的朋友田光的,信中尽是一些绝望的话,说自己质于秦都,无有归日。看来此生只能老死在咸阳了,希望田光别忘记自己就好了!秦王政见了,命王顾:“可以把书给他捎回燕国!”又命人把太子丹传到一处便殿,也不让太子丹坐,问太子丹:“燕丹,你使王顾所捎的书简,寡人已见了。寡人愿意让你早日回燕都。”
太子丹说:“大王,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回燕都,只愿老死在你的王都中。”
嬴政道:“燕丹,你这个人就是这么不懂事,天下臣民皆称寡人为陛下、天子,而你呢,为质之人,还那么不恭敬,还称我为大王。这样恐怕难于放你回燕都吧?”
太子丹道:“你放我,我也不回燕都了。你本来就是个王,不是什么天子。”
嬴政沉下脸子来道:“寡人杀了你。”
太子丹道:“怕杀头,我就不为质于秦了。你杀了我更好,省得我在咸阳活受罪!秦王,你五岁与你的先父为质于赵时我十三岁,我们二人天天一起玩耍,你想吃什么,我到市上给你买什么,交情如兄弟。寄人篱下,其苦可知。后来我到秦国为质,想望日子会比在燕国好些,因为大王是我的儿时好友,会给我以照顾,会想起以前同在邯郸城的苦楚、旧情,谁知大王你自以为是,目中无人……”
秦王政拍案大怒:“拉他下去。再不许他进王廷!”
几个黄门上前扳起燕丹的胳膊,喝叫:“出去!”
太子丹回头大叫:“我不想见你,也不想回燕都,你处死我吧,我活够了!”
嬴政哈哈大笑道:“你何尝不想回燕都?你能走得出寡人的咸阳城吗?到乌头白,马生角之日,寡人可以允你回燕都,命宫中五百人的乐队吹打着送你上咸阳古道!你想死,也没那么容易!”
太子丹被拉到殿外,小黄门们又踹了他几脚,把他拥出去了。太子丹自来咸阳,也交往了一些人。其中有一个秦国的屯卫军将军樊於期,敬太子丹耿直、豪爽,每饮一筵,费金数锭,不为之动容。为此,樊於期常和太子丹往来,并怨秦王政之为人。
太子丹在王廷被辱后,回到馆舍卧了两天多,不吃也不喝,好似僵蚕。太子丹质秦几年,没人看守他,日常行动还是自由的。卧了两天多以后,他忽然又吃又喝,又笑又说,并于一个黑夜到了樊於期府中,会见了樊於期。
次日,樊於期扮成平民,骑了一匹马东出咸阳城,背着一张弓,两壶箭,说是到华山下打猎。其实,城之后,便到处买骏马,共买了两匹好马和马具。两日后,太子丹私出咸阳城,在华山西脚下会见了樊於期。樊於期将买的两匹马都送给太子丹,太子丹嗖地飞身上马,骑着一匹,牵了一匹,又回身向樊於期一拱手道:“将军高义可薄云天,丹没齿不忘。若他年有幸,报得今日秦王政辱我之仇,必以十万金相谢!”
樊於期亦与太子丹摇手泣别。太子丹扮成平民,黑衣小弁,把马加了一鞭,马撒开四蹄,往那幽僻山谷之处飞腾去。
太子丹逃离秦国,迤逦走了多日,进入赵国番吾之西。正值桓龆与李牧交战之期,大军到处屯集。燕丹不敢由军中走,只好绕远路回国。可不料燕王喜见太子从秦国逃回,不但不喜,反以为忧,竟吓得战战兢兢地说:“子丹,本王使你质于秦,就是为了燕国的太平,你怎么不守本分,私自跑回国呢?”
太子丹道:“秦王政心如虎狼。我宁愿公然与之斗,战死于他手,也不愿为人质对于咸阳。父王,给秦国派人质并不能救燕国,秦王政并吞六国之心,无一日无之,可惜六国不能联横抗秦,吾为苏秦之志而哭!”
燕王喜便不再派人质,只得过一天算一天,等着嬴政来算账。
太子丹自回燕国以后,到处访求尚武、仗义之士。请来家中,待为高客。共谋刺杀秦王政之计,于是荆轲之辈便和他日渐亲善了。
太子丹离咸阳二十日了。嬴政才知道他逃走的消息。派人追之不及,心中大怒,向左右道:“燕丹乃狡如狐兔之徒,寡人从未如此失算。我马上派军进攻燕国。”
正在这时,桓龆从上党地区飞报道:“与赵将李牧番吾之战,我军败绩,损将士十七万余人,赵军尽收其平阳、宜安等失地,请陛下治臣之大罪!”
秦王政听了大吃一惊。只好先把讨燕之事搁到一边。呆了半日,向左右官员道:“李牧如此难制,桓龆的余部只好退下了。李牧不死,我军吞赵难乎其难!”于是派人飞书给桓龆道:“胜负乃兵家常事,何罪之有?且屯上党,以议后事。”
十五年三月间,桓龆又请战于秦王政。嬴政命王顾带回旨意,让桓龆先从赵国邯郸北部三百余里的咽喉之城番吾下手。于是秦兵开往番吾地区,先按兵不动,兵屯王母山东。
赵大将军李牧自回邯郸后,操练军队,但不主动出兵攻秦军。赵王宫中的扈美人,急切欲报其兄扈辄之仇,多次向赵王迁道:“李牧大将军回邯郸来,天天只练兵,这仇得什么时候报呀?”
赵王迁笑道:“美人儿,这打仗的事,有李牧呢!你看,自本王调回李牧之后,秦兵不再进犯我们,天下太平也就好了。”
扈美人道:“李牧不出兵,是怕秦兵。若等人家再攻上门来,国家保不住了,邯郸也完了。”
赵王迁无奈,只好请来李牧,指着扈美人对他道:“李大将军,你看扈美人天天催本王,要你出兵战桓龆。你战不战?”
李牧笑道:“王妃,这打仗的事,你不明白。秦兵虽暂时败退了,但要大胜秦军谈何容易!”
李牧心想这个妃子的报仇之心,灭秦之志还是可嘉的。又道:“王妃,你听好消息吧,我们就要打秦军了。”
说完,辞出便殿走回,一路上想着心事。晚上,扈美人派黄门给李牧送了两只金黄色的驯狗,还有一对绿毛鹦鹉。李牧收下了扈美人的礼物,写了回简,黄门走了。适值赵长戈、颜破败二人到李牧府中拜访,李牧高兴地见了他们。赵、颜二人问道:“大将军今日怎没到营中去?”
李牧道:“大王传我议论军事,故没去。”又把扈美人送礼的事说了一遍,尔后凄然地道:“这个女子,成天只知道哄着大王玩乐,可是今天她的做法却颇感我怀!”
颜破败道:“她为兄报仇之心,诚如孔子所言‘发愤忘食’,亦有可取之处。”
赵长戈扭转话题道:“大将军,今日我方谍报从王母山地区归来,言秦军正往王母山东方集结。司马尚大将军已接报,一会儿可能来访,故我二人先来此等候。”
李牧听了道:“秦军此举,亦在我意料之中。可以与之决战了。”
正说着,门上人来报:“司马大将军到。”
李牧、赵长戈、颜破败一齐迎出,请入花厅中坐下。司马尚向李牧说了军探所报的情形,尔后道:“依李大将军之见,我方应如何用兵?”
李牧反问司马尚道:“动不动兵,我正想听司马大将军的高见,请司马大将军先说。”
司马尚道:“若以常情论之,赵国应该出兵拒秦。”
李牧道:“非也。大将军,孙子兵法云:‘攻,地有所不争。’每次秦兵来攻我,我方皆拒敌人于门外,固守我方城池。但这次再用此等战法,犹如被秦人掳抱后背而不放,主动在他,不在我,必遭败绩。夫用兵之计在于夺得主动权,不夺主动权,十战鲜有一胜。如今秦兵出王母山以觊觎我番吾城,是引我出兵而用计于我,使我失主动权也。我军只有不出战,让秦军来取番吾。待秦军取下番吾时,番吾只是一座空城,如肉骨之抛于犬,趁其得意取食之时,我再用计击之。”
司马尚、赵长戈、颜破败都以李牧之计为然。于是李牧派接力侦探,一日三回,往返探秦兵消息。
桓龆带军十万,欲取番吾城,切望攻番吾时,赵军南来救援,然后伏大军于中途,施逞武遂旧技,但都因赵军按兵不动而未果。秦军侦探向桓龆报说:“李牧只在邯郸练兵,没有动静。”
桓龆纳闷道:“弃番吾于不顾,徒奈其何?”
将军蒙恬道:“吾料李牧是心怯,故弄玄虚以疑我,使我军不进,从而保住番吾城。”
桓龆摇头道:“数十万匈奴骑士都惨败在他的令旗之下,他何惧我秦兵呢?其中有诈,不可进兵,只可觇视!”
直到七月初,桓龆也没进兵。忽而,秦探向桓龆报来消息道:“前日我等扮成赵民在李牧府前闲走,忽见府前车马如云,有三十多赵国医士皆临李府。细细探去,原是李牧中风,过三日还不会说话,卧病在床,邯郸之人,尽皆愁眉苦脸。”
桓龆笑道:“李牧欲使我进兵番吾,暗伏奇兵袭我,故佯装中风,以此为诱耳!”
桓龆属下,亦都狐疑不定。且后,一连九报,都说李牧中风之后,大病不起。又报说:“赵王迁和扈美人亲临李府问候。”
蒙恬、蒙毅皆年轻气盛之将,没耐性,都嚷嚷道:“李牧明明是大病欲死了,大将军不可失此良机。”
帐下众将也都说:“攻取番吾,正是时机!”
适值秦王政也派使来问桓龆战况,于是桓龆命蒙恬带一万军先趋番吾,他所率后军,一方续进,一方观察。蒙恬带一万骑兵,直插番吾之西,兵临城下时,赵国官兵百姓,早从四门逃散。蒙恬挥军直入番吾城,城内没有埋伏。桓龆观察了两日,见赵方没有动静,方信李牧确是有病,才统大军到番吾四围屯扎。一方又给宜安秦守将去信,令其在南,近观赵兵动静,有事可夹击赵军。宜安秦守将回报:“赵军无甚动静。”
桓龆安营已稳,探者忽来报:“赵国以司马尚为大将,统十万大军来救番吾,声言连宜安也要夺回!”
桓龆笑道:“李牧已病得昏昏沉沉了,没有李牧,十个司马尚能奈我何?”言至此,毅然下令道:“全军齐出,与之野战,必获大胜!”
秦军先锋将就是那杀人不眨眼的蒙恬,他带骑兵二万,浩浩荡荡,一直向南。路上,他手擎大戟向左右道:“我这条大戟,已一年多未杀赵兵了,这回该喝点血了!”
诸将皆志满意得,哈哈大笑。
秦兵发到肥累城,前军来报:“赵兵方到肥累城南,忽地退下。”
蒙恬虽勇于争战,但闻赵兵退下,便勒住前锋道:“赵兵不战而退,定有计谋。”于是报给后军桓龆,桓龆派人传令道:“屯住军马,观察动静。”
蒙恬方命秦军扎营,飞马又报:“赵军又到肥下,直抄我屯扎处。”
蒙恬急命:“不要扎营,直卷赵兵,断其前锋。”
秦兵闻命,再次上马冲锋,不料赵兵向南退去,只留下肥南上空的尘头而已……
桓龄的大队骑兵、车兵、步兵卷到,闻赵军忽退忽来的消息,便下令:“全军扎营肥累城下。”
肥累城也叫肥下,在宜安西三十里,番吾城东南一百里,南去邯郸二百里,乃赵国为秦所蚕食之地。秦军奉桓龆之命,落车、下马、停步、安营。十万人马,驻扎在二十里方圆内,闹闹嚷嚷,江呼海啸。
但是扎营方半,赵军的车兵已如滚数万雷霆杀到。
李牧故用疑兵,使桓龆心目迷离,难以决计。他又在战前做了种种实战布置,以大将军司马尚的儿子司马金彪为车兵先锋,先设游兵,或进或退,使秦人半疑不疑。待秦兵集结成一团儿了,再由司马金彪指挥战车五千辆横冲过来。但听辘辘辚辚,磅磅乍乍,战马狂嘶,鞭声急震。每辆战车上有兵士十人,都挺长戈、大戟,杂以短剑、盾牌;又都是铜甲裹身,铜盔罩顶;驾车之马,亦都披以铜鳞。其冲若倾,其来若墙,其急若水,其横若倒;秦人的尖叫声四起,鲜血染红了秦兵的征衣。
李牧操演了半年多的车兵,进退驰骤,与往日不同。三车为一队,车与车之间,一车前冲,二辅其侧,互相救应;队与队之间又以三队为一冲,旁击侧攻亦如队之法;三冲又为一辕,战法亦同队、冲。这种队、冲、辕的战法,是李牧发明,前所未有。只攻了两攻,秦兵即被冲乱,首尾不能相顾,而赵兵五千乘车却俨如一体。
车兵之后是骑兵,骑兵之后是步兵,层层围来。车、骑军已把秦兵冲乱,尔后步兵收拾残余。再说,赵兵并不只十万,而是假称十万以使秦人轻敌。实际上赵兵是十五万,其中车兵五万,骑兵二万,步兵八万。
到处一片哀哭。被杀倒的秦兵,但有一息尚存,也挣扎起来抵挡,因为他们不想败退,但最后还是被赵兵的战马扑倒了,踏为肉泥。
李牧头顶护耳金盔,身披方格铜甲,手仗长稍,坐下五纹逍遥马。身后是一杆二丈多高的大青旗,旗上绣着:“大将军李”四个大银字。旗指向哪里,赵军便杀到哪里。
李牧的身侧是全身戎装、年近七十、一把银髯的老将军司马尚,身旁是中军护卫一千,将官一百多员。他们站在地形高处,指挥赵军攻打、围困、拦截秦军。
司马尚看看太阳,微微一笑道:“桓龆这只雄牛,终于进了大将军备下的屠宰场,这次他是回不去了。”
李牧道:“只命我军稳步而战,咬住不放,车兵在先,他们便难以逃跑了。”
司马尚又说:“但不知代郡方面战事如何?”
李牧道:“代郡至此三百里,不必心忧,赵长戈、颜破败二将是万无一失的。”
但听阵阵战鼓急响,如同长江化成瀑布,由万丈高崖飞流而下,发出万顷波涛般的声响。
李牧战前有令:“凡夺秦人一匹马、一条枪、一具盾者,赏其家属粮十石。立大功者,晋级。”
自辰时开战以来,赵兵之勇一下子就压倒了秦兵。秦兵一倒一大溜,大多被战车、战马踅扑而死。
双方的箭矢,尖如狼牙,如一片片的凤翎,如秋禾落叶,嗡嗡,嗡嗡,一阵阵,一阵阵飞来飞去,顷刻间,人仰马翻……
赵国先锋司马金彪身坐下铁骊驹,抡手中开山、斧,“杀——杀!”以他的百战不殆之身,砍入秦军之中。秦兵秦将,遇之尽为所戕!有两辆秦国的战车冲过来,把司马金彪的战马冲退了数丈远。司马金彪从马上一纵,纵到后一辆战车上,手起斧落,砍倒七个战车上的秦军,剩下的三个从战车上跳下跑了。司马金彪自御战车,如飞鹰一般去追另一辆战车,当他驾的那辆战车速度飞快时,他嗖地跳下车去,三匹脱缰战马拉着空车和前边的一辆撞到了一起,连人带马,无一生者……
司马金彪的铁骊驹就跟在他身后,见主人跳下车,便咴咴咴,脖子扬天一叫,呼唤主人。司马金彪嗖地又骑上了他的爱驹,抡起开山斧,冲入秦营,放手厮杀。
司马金彪是司马尚的幼子,年方二十有三岁,生得双眉如黛,唇似抹朱,十分英俊,他能力敌万夫。今日上第一阵,骁勇难抵,赵国兵将见之,个个呼号,人人争先,军心为之大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