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同飞廉纤下了车,麻衣农夫一看那娘子是个万里挑一也挑不出来的俊美人儿,知道这个男客人一定非同小可,便欢天喜地地把他们车马人都领到院里,一方问嬴政的名姓,嬴政答:“姓赵,咸阳人,叫赵乙。”
嬴政和飞廉纤被让到二院东厢房中住宿,房内清洁无尘,陈设简朴。秦王看了心里十分高兴。芮进和归家的放马人住一个屋儿,离马圈很近,夜间便于照看大黄马。归家的妇女听说来了一个俊美人,一拥出来三四十人,都到嬴政所居的屋中看飞廉纤,妇女们嘁嘁喳喳地说:“真是大美人啊,咱们大院中七十多个年轻女子,谁也赶不上人家!”
嬴政也笑了,问那些妇女:“你们家怎么这么多女子?”
有人答:“女子多,男子也不少,我们家七辈人都在一起住,没分家。”
嬴政吃惊地问:“七辈人?太太高祖父母还在世吗?”
妇女们嚷道:“太太高祖父去世了,太太高祖母还活着呢!”
嬴政“哎呀”了一声问:“什么岁数了?”
妇女们答:“一百六十七岁了!”
嬴政惊道:“如此高寿之人,真是罕见!”
领着嬴政等人进院的那个麻衣农夫,名叫归福,他笑一笑道:“无志空活百岁,有志不在年高。咸阳城中的秦王天子,今年二十八岁,决断天下大事,威震六国。太太高祖母虽一百六十七岁,只是个寿星罢了。”
嬴政道:“非也,一百六十七岁就算是个活神仙了。应当修个长寿祠,供上她。归家兄长,你能领小弟拜见一下这位老人吗?她说话胡涂不?”
归福道:“何言拜见?可以就去。太太高祖母眼明耳聪,一点也儿也不胡涂。”
嬴政道:“真是奇事了。”回头又向飞廉纤道:“贤妻,我们去拜见那老人。”
飞廉纤雀跃燕翔地道:“好,陛下,我们同去看!”飞廉纤一句“陛下”,说走了嘴,屋中的女子和归福都听见了,大家面面相觑,惊骇了半晌,谁也没敢说话。
嬴政却满不在乎地道:“归福,你愣什么?走啊!”
归福道:“客人,我们这乡村早接到王廷的告示了,这天子、陛下四个字,只有我们的秦王才这样称呼。那么,客人,你是微服私访的天子吗?”
嬴政点头笑了,承认自己是秦王政,又把他私访之事,向归福以及他的家中人说了一遍,尔后道:“你们休要惊慌,只不要传出便得了。”
人们哗地跪了一地,叩头道:“万岁,陛下……”归福说:“哎呀,怪不得朝廷的骑兵一个下午到我们小村来了三回,眼下还在东村树林中驻扎,我们明白了。”
归家的主事人正是归福,他一声令下,合院人等匆忙地赶来,一齐跪叩天子。随后,敞开他家的正厅,点起十多盏膏灯。把嬴政和飞廉纤请到堂中饮酒,合家又几次叩头问安。嬴政说:“你们真是秦国的良民,以后归福到咸阳宫中,我们当亲戚走动好了。”
芮进也被请到堂上,和归家几案子男人对饮、说笑。
酒到半酣,四个小玄孙女儿笑着把那个满头雪发的太太高祖母扶到堂上,让秦王政、飞廉纤、芮进三人看看那一百六十七岁高龄的寿星生得什么样子。
那老人见了秦王政,温然一笑,还要下拜。嬴政忙搀她坐下道:“你可不能拜寡人,老人家多大岁数了?”
老人答:“一百六十七岁了。”
嬴政问:“老人的姓氏呢?”
老人答:“姓海,年轻时,人常呼为海氏。”
嬴政道:“你老人家务农一生吗?”
海氏摇头一笑道:“不,年轻时,我是你们宫中的宫女,也曾侍奉秦王。”
飞廉纤哟了一声道:“是吗?”
嬴政也说:“太好了,原来是一家人,那么老人家,你是多大年纪出宫的?”
海氏把拐杖横在膝上,仰着头思索着道:“妾身生于秦简公十五年,十五岁入秦宫,正是秦出公元年选宫女被选中的。献公九年,我们被成批地放出宫,那一年,妾身是二十五岁。我活了这一百六十七年,经历了十一个秦王,是简公、惠公、出公、献公、孝公、惠文王、武王、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和天子你,如今不知为何还不死?”
秦王政道:“啊呀,你是一个亘古未有的长寿之人,寡人愿你长生不老,永远不辞人世,以证人之可以不死!”
海氏道:“再活下去,只是徒增岁数,没有什么用了。但愿妾身能借寿于天子,那秦国就更花繁枝茂了。”
秦王政谢过了她的祝福,又问她:“老人家,你这么长的寿,平日可有养身之术吗?”
海氏一笑,又点点头道:“也有点,每日节饮食,多操持,少争斗,爱平和。有病吃药,吃到病好便罢,常常服药,于人也有损折。说来容易,做来难。只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持之以恒,寿便长了。”
秦王政点点头,又问海氏:“老人家,男子和女子不同,在女色上,也要节制吗?”
海氏点头道:“天子和平民又不同,不但女色,还有饮酒,也要适量。人间万世,凡纵欲者,皆早殂!”
嬴政点点头儿,默然半晌又道:“你老人家是秦国的寿星,应当受封。”
海氏连连摇头道:“陛下,你若封妾身,妾身就立死于地下。”
嬴政道:“然则赐黄金一千锭。”
海氏连连摇手儿道:“妾身子孙七代,无寸功于国家,若受陛下黄金,我的宗族就难聚于一堂了。”
秦王政、飞廉纤皆问:“为何?”
海氏道:“无端之财到手之后,子孙必有起事而争者,争端一起,我子孙便散矣!于今我七代子孙皆务农田,勤劳自给,皆知一饮一啄,来之不易,故此爱护枝叶,未忘根本,和睦家族,敬思祖宗。”
嬴政听了,深以为然,于是又问:“老人家必定知书吧?”
海氏点头道:“识得几个字,还是年轻时在宫中学的。”
天到中夜了,散席休息。嬴政自见了这个一百六十七岁的老人之后,心弦如琴,一夜深思,似有所悟,心想人生如梦,自己虽拥有天下,但一旦命丧,却什么也没有了,不知这世上有什么长生之法没有,回去一定派人好好去找找。
次日清晨饭后,海氏老人送给嬴政宫铎一具,尔后笑道:“这个铃铎,是当年老妾身在宫中时,正修北极殿,黄门们玩那些挂檐角的铃铎,我爱它清韵美响,要了一具放着,有时拿出摇晃逗人玩儿。后来出宫,只带此一物。再后来,妾身成婚了,把它挂在家中的老桃树上,闻风而动,响了一百多年。每闻此响,便思当年宫中姐妹,月下花前,寻芳斗草之事。如今送给陛下,陛下日闻此铎,可念妾身对陛下谈的养生之术。妾身但愿陛下既撄九五之福,可感八千之春!”于是招呼七代男女,都给嬴政跪下道:“陛下乃万万金之躯,不可久居茅檐草舍,请和贵人上路!”
嬴政和飞廉纤重乘单马车,芮进赶着车,离开那座孤村,投入小径。
只行出二三里,大将军王翦知道天子上路的消息,带三千骑兵来接驾,护卫回京。
嬴政回朝,正逢魏国效仿韩国,亦献河南十多城讨好于秦。秦王政自然照例遣使收地。后来各郡、县将查出的贪官,都上报朝廷。秦王政下令,凡贪污受贿之官,轻者,去官,移家房陵为奴;重者,一律处死。贪官家产,皆没收归国。
为了壮大秦国的军队,进一步吞并六国,嬴政和李斯议下,凡国中男子,都要登记上册,册中载以年甲姓名,以便战时调往军中。十五岁至五十岁的秦国男子,皆为兵或预备兵。
海氏老人送给嬴政的那具铃铎,嬴政回咸阳之后,挂到九华官飞廉纤所居卧室的前檐上,每逢风雨之夜,它就叮咚不歇。嬴政一听到它的清音,便想起海氏老人所嘱的长寿要诀。
十六年腊月的一个夜间,咸阳大雪。嬴政睡下后,先听着那铎声的雅韵,后来便入梦了。他梦见秦国大败于六国联合之师,他也做了六王的俘虏。六王决定把他的尸体分解成六块,各国分一块,以解六王之恨。当他梦见自己被绑到断头台上,一个威猛的武士举着一柄大斧向他的脖子上砍下时,忽地一下惊醒了。
什么长寿之术?六国不灭,他何以能长寿呢?于是在秦王政十七年正月朔日,他向李斯等几个大臣,下了再次向六国用兵的决心,第一个被选中的目标便是韩国,嬴政说:“先灭韩国,后灭其余五国,以成就寡人的统一大业!”
六国之中,韩国最弱,又靠近秦国,时常受秦国欺压。
韩王安天性聪慧,《诗经》、《孔孟》倒背如流。为此宫中都说韩王安是个“奇才”。
韩王安平生最喜欢踢毽子,自七岁练习毽子,到他为王,功夫深到。每踢起来,翻花落雪,乘风越影,又会三十多种身段法门,每在宫中踢起毽子,宫人观之若堵,踢到妙处、绝处,观者掌声雷动,韩王安即呈得意之色,称为天下第一毽。韩王安尚不知耻,每每抚毽叹曰:“秦王嬴政虽能,亦仅会治国耳,若比之于毽子,他是甘拜下风。”
韩王安还有个癖好,惯为女人装,每每朝会,不戴王冠,只梳高髻,御女子衣,说话也学女人小嗓,细声细气,如娇莺俊燕之态,弄得百官害羞,不敢正视于他。其他国家听后,无不发笑。他在宫中自称“韩大美人”。
韩非在世时,多次劝他“要正态临朝,以法治国”,他拿着韩非的著作,笑嘻嘻地说:“你有学问,我知道。但是你的书,不能在韩国传开。我为王的没写出书来,你写出书来,便是欺君之罪。这欺就是压,你会我不会,不是压吗?你的书写得再好,我也不褒奖你。”
后来,韩非在秦国被李斯害死,他闻讯后,欢畅有余,喝得大醉,给韩非家中一个口谕:“韩非降秦被杀,尸体不许送回韩国埋葬。吾恐韩国多出韩非其人,国将不国了。”
秦王政十五年年底,韩王安为讨秦王之好,送上韩国五座城池,以弭兵患。当时韩相国韩文百般阻挡,他说:“秦王乃虎狼之心,越是给他以肉食,他就越要吃人。今年送他五座城池,明年他还要十座城池,怎么办?”
韩王安嘻嘻一笑道,韩国虽小,也有百十座城池。每年给他五座城池,可保本王二十年王位。就说秦王他是条真狼,用肉喂饱了他,他也会在洞穴中歇一会儿养养神的。
秦王政十六年整整一年,秦国没来欺负韩王安,韩王安便觉得日月太平。十六年除夕,韩王安接到军报:“近日,秦兵麇集函谷之东二十万,大有觊觎我国之举,报我王定夺。”
韩王安听了之后,吃也吃不下,喝也喝不下,毽子也顾不得踢了,坐于殿上发愁,还是他的老师韩百通有主意,献计道:“趁秦师未犯我之前,可以重金贿赂李斯和秦王,免去刀兵之难。”
韩王安道:“你们说到贿赂,本王何尝没想到?那么除了给他城池而外,没有可以打动他们心思的重物。”
韩百通道:“臣已想好,这次不给他城池了。我们给他名花、美酒、好女,挑那个天下独一无二的东西,秦王定会喜欢!”
韩王安道:“这三样东西,只怕他国中不缺。”
韩百通道:“我王,不不不,臣早有准备。名花,不是园中之花,是臣请了一天下无二的良工,把一块高一丈、宽四尺、厚二尺的蓝田玉金石雕成了一株玉兰树,实如瑶圃飞来,玉宫降下。纵观天下,也没有此物。酒,也不是一般俗酒,臣请了几个大造酒师,酿成一种鹅黄酒。这种酒,兴助君子,雅协圣人,饮之即醉,筋骨不痛,天下第一酒也。只是这个好女,倒要和我王议选。”
韩王安想了半晌道:“选好女,乃是易事。自明日起,国中郡县,凡好女都献来郑城,万里挑一,总会有好的。如怕秦王不中意,可把献来的好女,都献到咸阳,使秦王自己选。”
韩百通笑一笑道:“选女事,不能瞒过老相国韩文,须和他议决,不然,他要做梗的。”
韩王安脸一红,砰地拍了桌案一下道:“和他议决什么?人是越老越糊涂,他不怕韩国破灭,整天要和秦军作战,也不知他有几个脑袋让秦军砍。本王为一国之主,连这么点小事还做不了主。御史,你明日就给各郡县下令吧!”
韩百通辞了韩王安走出殿去。
每逢韩王安召见韩百通,相国韩文闻着消息,都在王宫外三层门前等候。这次韩文又在甬路东旁几棵大树下候着,他见韩百通从宫内走出来,见着他还把头低下,假装没看见。韩文便招呼他:“等一等,老夫有话要问。”
韩百通只好站下向韩文拱手道:“给老相国请安了。老相国有何事垂问?”
韩文道:“是和大王商议对付秦军之策吗?”
这事肯定是瞒不过去,韩百通只好把实情说了。尔后道:“老相国,我们这也是为主分优呀!”
韩文骑上马,带着四个仆人回家去了。韩百通道:“看样子,他要写奏简阻挡此事,我还是回宫报给大王吧!”
于是韩百通又气喘吁吁地奔回宫中去见韩王安,口中还喁喁地道:“办点好事这么难!”
入夜,懒洋洋的小雪不断地降着。韩国的都城名之曰:“郑城”,在韩未灭郑之时,它是郑国的都城。韩哀侯灭郑之后,徙都于此。一百三十多年以来,郑城亦曾繁华一时,但如今,这个雪中的郑城趴伏在嵩山的东南脚下,似是一睡而不愿醒了……
就在落雪的这天夜间,相国韩文来拜见韩王安,韩王安会韩文于一处精致的椒房内。韩文的身上有几朵雪花,韩王离席而起,忙给韩文用袍袖拂着雪花道:“哎呀呀,老相国,为了韩国的命运,日夜勤劳,王心何安?”
韩文老泪纵横地把韩王安扶归座上道:“老臣夤夜进宫,有扰大王息寐,实觉不当。但是给秦王送三礼事,还要大王三思之。秦王吞我韩国之行出于必然,我们除非把韩国都送于他,他或许给我等一衣一饭一房室。如今之计,我只能联楚、亲魏、和赵,共御秦兵于国门之外,可保无虞。”
韩王安摇头笑道:“楚国从来不真心扶我弱韩,赵、魏二邦,自救不得,焉能救人?即使他们虚张声势救了我,秦军退后,也是要我们割给他们城池。本王已想好,韩国土地,我们是宁赠秦之上国,不予楚等下邦了。”
韩文道:“然则可以与虎狼之秦,举国一战,即使失国,韩国之人,浩然正气常存。”
韩王安摇摇头,又点点头,说:“这样吧,老相国,本王三礼要送,你举国一战也可施行。本王送三礼,对你举国一战也有利,可使秦军毫不防备地来,岂不就中了老相国的埋伏。”
韩文低头半晌,又抬起头来道:“大王,古人云:‘克勤于邦,克俭于家。’我们专事送礼于秦王,是谓之怠政。王如不勤国政,上下离心,更不好收拾韩国的场面了。”
韩王安龇着战国时代女式最时髦的笑齿,向韩文一低头,悄悄地说:“韩丞相,这个天下我是执掌不了了。我昨夜做梦,举行移国大典,把王玺交给你了。本王正想真的交给你呢!”
韩王安话都说到这个分上,韩文心伤欲绝,自知劝也无益,于是道:“韩文给大王请安了……”韩文叩完头退出椒房,韩王安发出一阵嘻嘻的笑声……宫房外拥进一伙宫娥,韩王安如同老鹞子叼小鸡儿一样,又抓又抱地走了。
次日,韩百通、张平早已代韩王安向全国发下简文,每个郡、县要按不等之人口,少者十名,多者三十名美女晋到郑城,再精选,选中者,给黄金五千两,币十万枚,违者斩。此令一下,惶惶悚悚的韩国老百姓,如何能过好这个年?有女之家,尤其有好女之家,东藏西躲,给地方官送钱送物,倾家荡产者,到处有之。三天以后,有那办事勤快的郡、县官,便把选的、抢的美女,送到了郑城。先晋美的受赏,韩百通授予名誉佳郡守、好县令之称。
选美女晋上秦王的事轰动了韩国内外。韩王有妹名韩雪,因和韩王不谋,早已移出宫中,借居在韩文相国家中。韩雪和韩王安同父异母,性情高傲,知书明礼。韩王安选美女之文下去十多天,她回到宫里来见韩王安道:“王兄,为了百姓的安泰,为了江山的永固,你把晋上郑城来的美女都放回家去吧。”
韩王安把眼珠子一瞪,向韩雪道:“本王所选的晋上秦国的美女,你说放了也可,只要你肯到秦国。”
韩雪启齿一笑道:“王兄,这正是小妹的主意,小妹愿入秦奉见秦王。”
韩王安一愣道:“怎么王妹,你要到秦国去?哎呀,王妹之容貌如百尺绛葩,凌霄而起,国人皆仰望之!你要是去了,我可不忍心。”过了会,他忽地又哭道:“王妹,你去秦国吧,救救韩国的举国君臣吧!你是公主,去了秦王必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