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如此,曹丕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制造祥瑞和符谶,以证明曹氏、魏国和他自己已经拥有天命。用中国曾经风行过的话说,就是“先造舆论,先做意识形态方面的工作”。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从传说中的尧、舜、禹,到秦始皇、汉高祖、王莽、汉光武帝,以及陈胜、吴广、张角(黄巾)等,无论是登基、禅位、篡夺,还是造反、起兵,都离不开这一套。对统治者来说,制造祥瑞和符谶是再容易不过的了,因为一旦造出来,绝大多数愚昧的人果然会坚信不疑,就是极少数智者又有谁敢、谁愿意揭露真相呢?所谓祥瑞,一部分是世上根本没有的动物,如龙、凤凰、麒麟,只要有人说见过,当然没有人能否定;一部分只是珍稀动植物或普通动植物,如白雉、灵芝、蝗虫等,存心要采集本来也不是难事。而且献祥瑞的官员会得到提升或赏赐,当地百姓也能沾光,如向曹丕呈报出现白雉的饶安县被免除全年田租,所在的勃海郡又获得牛酒的赏赐,特许合郡官民大喝三天。这样的事何乐而不为?
符谶的制造当然要依靠知识分子,必要时还得争取著名学者或大臣的配合,但对统治者来说也不是难事。虽然我们不能妄断曹丕时的符谶是如何制造出来的,却可以举出宋真宗亲自炮制“天书”的事实:当王钦若劝宋真宗举行封禅仪式以洗刷澶渊之盟的耻辱时,这位皇帝最担心的是不出现“天瑞”,找不到封禅的理由。王钦若与一位老儒杜镐却告诉他,所谓“河图洛书”本来就是“圣人以神道设教耳”,都是人为的,只要君主相信,公布天下,就成了“天瑞”。真宗还怕得不到宰相王旦的配合,但一方面有王钦若事先疏通,王旦已心领神会;另一方面真宗亲自赐宴,又赏王旦一壶酒带回去与太太一起喝,回家后王旦发现壶中竟塞满了名贵的珍珠。于是真宗就向满朝文武宣布,他梦见神人告诉他将降《大中祥符》天书三篇,十二月初一果然发现天书已挂在左承天门楼上。王旦带头拜贺,全国庆祝,各地争相上报祥瑞。如此天人感应,真宗自然只能顺天命去泰山封禅了。
曹丕的“南征”与祥瑞的出现看似巧合,其实是他代汉的第二步,也是关键的一步。南征是他集中精锐兵力的最好理由,既能巡视各方,显示实力,又可随时镇压反抗势力。曹丕回师后既不回魏都邺城,也不进汉献帝所居的许都,而是留驻许都附近。连受禅仪式也在军营旁进行,显然是出于军事控制上的考虑。这是“汉魏故事”的重要一部分,一般人可能会忽略,仿效者却不乏其人。五代时周太祖郭威代汉,就是以“契丹入寇”而率军北征为序幕的。以后宋太祖赵匡胤代周,也是在“契丹入寇”时率大军离开首都后,在陈桥驿黄袍加身的。
曹丕的“三让”也不是他的发明。当年刘邦在垓下击败项羽后,实际已是天下之主,但在诸侯将相共同请他称帝时,他还要表示“吾不敢当”。然后群臣坚持,“以死守之”,刘邦三次辞让,“不得已”才说:“诸君一定认为这样对国家有利,那就当罢。”前后也花了近一个月时间。 刘秀的“三让”过程更长:更始元年(公元25年)正月他驻军平谷时,诸将上尊号,派马武劝他到蓟城(今北京)即位,他大惊,说:“你怎么敢说这话,该杀头。”四月,刘秀至中山,诸将又劝,他还是不听。到达南平棘,诸将又“固请”,他才表示“吾将思之”。果然,在抵达鄗(今河北柏乡县北)时,各种祥瑞和符谶纷纷出笼,刘秀登坛即皇帝位,此时已是六月。
但曹丕的“三让”表演得有声有色,不用说远比刘邦和刘秀精彩,以后的禅让者也都望尘莫及。这自然并非偶然。一方面是因为曹丕本人就是一位才华出众的诗人、文学家、学者,他的臣下也不乏文人学者,这一劝一让,正是他们施展文才的好机会,所以都千方百计将假话写得动听得体。曹丕的令和表虽然不无出于秘书之手的可能,但多数大概是自己写的。凭曹丕的学识和教养,他完全能将假戏演得十分逼真,绝不会像无赖出身的刘邦那样动不动骂人或自称“乃公”(你老子),或者在关键时刻离不开导演的操纵。另一方面是由于曹丕胜券在握,不怕夜长梦多,事先做了周密的安排,操作起来也相当从容。而有的禅让却非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才能完成,就不能那样讲究了。
像周太祖郭威本是一介武夫,向他“劝进”的是一批军人,当时又正在行军途中,上演的只能是一场闹剧。十二月十六日,军队抵达澶州。据说当天早晨太阳边冒出一股紫气,正对着郭威座骑的头。十九日,郭威下令部队停止前进。第二天,将士大叫大嚷,涌向他所住的驿馆。郭威闭门不出,将士从墙上爬入屋内,请他当皇帝。军人挤满一屋,“扶抱拥迫”,有人撕下一面黄旗披在他身上,呼声震天动地。郭威被众人包围,说话都没有人听见,昏过去了几次,左右亲信侍卫都找不到了。直到被大家拥上城楼,才安定下来,由军队拥护着回首都去。这是《旧五代史》的记载,固然是为了掩盖郭威的策划,但导演的拙劣和当时的混乱已可见一斑。赵匡胤在陈桥驿“接受”军队的拥戴后,第二天清晨就回师开封。当时百官正在上早朝,将士将宰相王溥、范质等大臣押到赵匡胤的公馆,赵匡胤流着泪说:“我受世宗皇帝的厚恩,现在被军人逼到这样的地步,实在对不起天地,你们看怎么办?”还不等范质说话,有人拔出宝剑厉声说道:“我们没有主人,今天非立了皇帝不可。”范质等不知所措,王溥赶快到台阶下跪下叩头称臣,范质也只得随着下拜,于是请赵匡胤到崇元殿举行禅让仪式。黄昏前百官齐集,典礼即将开始,却发现最重要的禅位诏书都没有准备,幸亏翰林承旨陶谷事先私下拟了一份,当场从袖筒里摸出用上。这场快餐式的禅让只用了一天时间,不愧为速战速决的范例,赵匡胤所处地位非曹丕可比,哪有三劝三让的时间?即使陶谷没有备好诏书,也会照禅不误。只要真当了皇帝,还怕臣下不会补这个漏洞?不过,曹丕辞让的话表面虽然谦虚之极,甚至使人感到有些过分,其实却是用心良苦。他列举自己很多德薄的事实,实际正是为了封天下人的口。因为孙、刘未灭,天下未定,百姓饥寒等等完全是事实,而祥瑞、符谶之类是如何出笼的,曹丕心中也是一清二楚,他自己都说了,并且直指群臣的称颂为假话,反对者反而无话可说了,似乎他真的是身不由己。这种以假为真的手段不愧是乃父曹操的真传,后人如果只以虚伪视之,倒是辜负了曹丕的一片苦心。
赵匡胤曹丕的禅让戏演得成功,也离不开汉献帝的配合。虽然献帝除了俯首帖耳外已别无选择,但真要干出些不合作的事来,也会大煞风景。如曹丕的孙子曹髦,因为不甘心当司马昭的儡傀皇帝,竟不顾一切,率领数百侍卫讨伐。结果曹髦被当场杀死,但司马昭不得不装模作样惩办凶手,代魏的日程也因此而推迟。作为酬谢,献帝也获得了曹魏的优待,让位后被封为山阳公,封邑有一万户,14年后寿终,获得“孝献皇帝”的谥号,以天子礼仪安葬。这个山阳国传了三代,共75年,西晋时依然沿袭,直到永嘉之乱。或许是对曹魏的报答,禅位于司马炎的曹奂也当了37年的陈留王,得以善终。相比之下,其他禅位的君主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尽管他们同样采取合作态度,有的还十分主动。如东晋的末代皇帝司马德文,在接到臣下起草的禅位诏书后毫不犹豫地签字,还说:“晋朝早给桓玄灭了,多亏刘公(宋武帝刘裕)才延长了二十年,今天让位我心甘情愿。”而且不等刘裕“三让”就搬出皇宫,不再承认自己是皇帝了。刘裕封他为零陵王,规定可以享受皇帝的礼仪和亲王的待遇,实际却是一句空话。司马德文深知刘裕不怀好意,整天与妻子褚后生活在一起,饮食都由褚后料理,刘裕一直无法下手。到了第二年九月的一天,就派褚后的哥哥褚叔度找她说话,士兵趁机翻墙闯进内室,将司马德文杀死。此后禅位的尧、舜们几乎没有一位不死于非命,甚至禅位的第二天就被杀。可见他们再能识天命也无济于事,只要新皇帝感到前朝的威胁就会毫不迟疑地斩尽杀绝。从这一点说,“汉魏故事”也是禅让史中少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