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贾认为,要使新建的汉朝能够长治久安,必须使刘邦了解治国安邦的道理,所以经常在汉高祖刘邦面前引用《诗经》、《书经》中的话,刘邦十分讨厌,有一次竟破口大骂:“你老子是骑在马上夺取的天下,要靠《诗经》、《书经》干吗?”陆贾反问道:“在马上得到的天下,难道可以在马上治理吗?况且商汤和周武王都是以臣子的身份夺取王位的,但也都是以君主的身份维持政权的,文武并用,才是他们长治久安的根本措施。以往吴王夫差、智伯一味讲求武力,结果以失败告终;但秦王一贯使用严刑峻法,却灭了赵氏。要是秦国统一天下后,实行仁义,效法前代圣人,陛下怎么可能夺取秦朝的政权呢?”刘邦哑口无言。心中虽不乐意,却也感到内疚,就对陆贾说:“请为我写一点秦朝之所以失天下,我之所以得天下的原因,以及古代各国成败的经验教训。”于是陆贾就概括地论述了兴衰的规律,写成12篇。每奏上一篇,刘邦没有不说好的,左右见皇帝高兴,一齐高呼万岁。陆贾奏上的书被称为《新语》。
在吕后当政时,吕氏家族大权在握,挟持了年幼的傀儡皇帝。右丞相陈平既为国事担忧,感到无能为力,又恐怕将来连累自己,经常深居简出、苦思索对策。当时陆贾已托病辞职,但还是主动求见陈平,为他出谋划策。陆贾直截了当指出:“足下身为首相,享受着三万户的一个侯国,富贵已到了极点,没有什么再需要追求了。之所以整天忧虑,无非是为了吕氏诸人和幼小的皇帝罢了。”陈平见他说得是,便问他有什么办法,陆贾说:“天下太平时,主要靠相;天下危难时,主要靠将。将和相能团结协调,就能得到士人的支持和拥护,就是出现什么变乱,政权也不会动摇。国家的安危,就在你们两位的掌握之中了。我与太尉绛侯(周勃)很熟悉,经常与他交谈,他也听我的话。你何不结交太尉,建立密切的关系呢?”陈平采纳了他的建议,赠送500斤金子给周勃,为他举行丰盛的宴会;周勃也设宴赠礼答谢。陈平和周勃公开结盟的姿态使吕氏不能吕后不有所顾忌,他们的阴谋受到挫折。陈平又拨给陆贾奴婢百人、50辆车和马、500万钱,作为他的活动经费,陆贾广泛结交公卿大臣,做了大量工作。有了这些准备,吕后死后,陈平与周勃就清除诸吕,拥立文帝,恢复了刘氏政权。
文帝元年(前179年),陆贾被封为太中大夫,奉命再次出使南越。由于在吕后当政时,有关部门作出了禁止向南越出口铁器的决定,导致关系恶化,双方在边境兵戎相见。南越王赵佗软硬兼施,使在今福建的闽越和在今广西的瓯骆服从他的统治,自称南武帝,采用与汉朝皇帝相似的仪仗和制度,表示自己已与汉朝平起平坐,不再承认臣服关系。汉文帝以登位为契机,在陆贾出使前就派人整修了赵佗在真定(今河北正定县南)的祖坟,专门安排了守陵户,每年定期祭祀;还将赵佗的堂兄弟召来,给予高官厚禄。文帝让陆贾带给赵佗一封信,词意恳切,但很有分寸,表示了恢复友好关系的诚意,也劝赵佗放弃称帝。虽然史书中没有记载,但我们有理由相信,文帝这些措施很可能是出于曾经出使过南越的陆贾的建议。
陆贾的使命圆满完成,赵佗宣布取消帝号,停止使用“黄屋左纛”的仪仗,恢复南越王的地位,臣服于汉朝。
这三人中,叔孙通最有代表性。他选择刘邦以前,已经当过秦朝的博士,为项梁、项羽效过力,但在投降刘邦以后,即使刘邦兵败逃跑,他也没有重新回到项羽一边。这说明他已经作过比较,下了决心,所以才能在最困难的时候继续追随刘邦。他知道刘邦不喜欢儒生,可以暂时不戴儒生帽子,不穿儒生服装,甚至穿上楚式短衣来迎合刘邦,但他并没有放弃自己的信念和学识。他知道自己的学问和学生暂时没有用处,就尽量向刘邦推荐合适的将材,但并没有遣散学生或让他们也改行。一旦发现刘邦对礼仪有了需要,他就及时提出建议,终于奠定了汉朝的礼仪制度。
或许有人认为叔孙通确定的无非是一些繁琐的跪拜仪式,有什么了不起?那就不妨看看另一个例子:陈胜称王以后,原来和他一起当长工种田的伙伴来看他,见到宫里一进进的殿堂,一层层的帷帐,不禁高叫:“好大的气派!陈胜这王做得真够味。”他们在宫中进进出出,越来越没有规距,还大谈陈胜以前的事。有人向陈胜建议:“这批客人愚昧无知,老是胡说八道,影响您的威望。”陈胜下令将这几个人全部斩了,吓得投奔他的故人都逃走了,更没有人再去投奔他。
刘邦做皇帝以后面临的局面比这更严重,文武大臣中既有亲戚朋友,也有患难与共的同事邻居,还有居功自傲的功臣猛将,他们中的很多人出身低微,或者本来就是盗匪,根本不知道朝廷礼仪为何物。刘邦之所以会感到不安,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在朝见时毫无规矩,在朝堂上酗酒斗殴,更担心皇帝的权威无法树立,长此以往必定削弱自己的统治力。但他又苦于没有办法,因为大臣中没有几个像样的,连他自己也不懂以往的朝仪。如果有人向他建议应该杀掉几个人树威,刘邦多半是会采纳的。后果如何虽不能假设,但肯定不会是积极的。
叔孙通的努力不仅解决了刘邦的难题,而且为整个汉朝的长治久安打下了基础。历史已经证明,任何一个政权都需要自己的礼仪制度,与秦朝同样实行中央集权制的汉朝自然不能例外。但叔孙通并没有照搬秦朝的一套,而是根据刘邦的需要与可能,“损益之”(作了删减或增加)。从西汉初的君臣关系看,叔孙通制定的朝仪肯定比秦始皇那一套简易;而从汉初定的朝仪基本不变地延续了400年来看,这套朝仪足以满足维持皇帝权威的需要,是相当成功的。
捕鱼图更重要的是,叔孙通通过朝仪的制定,使刘邦认识到了君权的至高无上,逐渐成为一个自觉的君权维护者。如果说此前的刘邦还只是以武力夺取天下为己任的话,此后的刘邦就真正进入了皇帝的角色。西汉初采取的一系列加强君权的措施,对于防止国家再次出现分裂割据,促进社会的稳定和经济的恢复无疑是有益的。
朝仪的制定和实行的成功,使刘邦对儒生的作用有了新的认识,而儒生们也更加主动地争取刘邦的支持。在刘邦声称自己是“马上得天下”后,陆贾就敢于进行争辩,说明文治的重要性,使自己所写的《新书》有了推销的机会,为刘邦所接受。
要是郦食其、叔孙通、陆贾等因为刘邦不喜欢儒生,就放弃自己的知识和信仰;要是他们见到刘邦将儒生帽子当尿壶后立即欢呼为革命行动,并把自己的帽子改为尿壶以示拥护;要是他们在刘邦声称“马上得天下”后就唯唯诺诺,不敢针锋相对地提出反对意见,那么汉朝的文治就得推迟很多年。
但要是他们在见刘邦时坚持自称儒生,戴儒冠,穿儒服,那么不是被刘邦赶走,就是会被闲置一边。要是在楚汉之争胜负未卜时向刘邦建议实行文治,要是在刘邦会集诸侯联合进攻项羽时就提出要制定礼仪,那肯定会碰上一鼻子的灰,或许从此不再会受到重用。
这些看来简单的道理,在知识分子中并不是人人都明白的。叔孙通为了排练朝仪,到鲁征召三十多位儒生时,就有两位拒绝接受,他们说:“你效忠的主子差不多有十位了,都是靠当面说好话来获得亲近和地位。现在天下刚刚安定,死者的尸体尚未埋葬,受伤的人还没有恢复健康,又要搞什么礼乐。礼乐所赖以存在的基础,需要积下百年的功德才能具备。我不忍心像你那样行事,你的所作所为不符合古法,我坚决不干。你走吧,别糟蹋我。”叔孙通一笑了之:“你们真是鄙儒,不懂得适应时代的变化。”
这两位儒生表面上看来很有骨气,其实是毫无道理的,真是“鄙儒”之见。叔孙通的确先后有过秦二世、项梁、楚怀王、项羽和刘邦这些主子,或许还可以加上秦始皇,但他真正效忠的大概只有刘邦。因为秦二世显然是不值得效忠的,而项梁、楚怀王存在的时间很短,留在项羽那里又并不得已,等见到刘邦后叔孙通就再也没有背叛,说明他并不是没有自己的原则。至于当面说秦二世的好话,显然是为了寻求脱身之计,他获得二世的奖赏,拜为博士后,并没有贪恋荣华富贵,而是立即逃归故乡,投奔反秦的项梁。难道非要像其他儒生那样,坚决要求秦二世出兵镇压陈胜,不惜被投入监狱,才符合儒家的信条吗?把“礼乐”看得那么神圣,非要积百年的功德才能讲礼乐,死守着“古法”一成不变,实际上是使儒家的理论变成僵化了的教条,对社会起不了任何作用。要是依了这两位儒生的意见,汉朝最早也得到武帝时代才能制定朝仪,说不定等不到那么大殿久,就会因为正常的君权无法确立而不复存在。退一步说,即使两位儒生坚持的主张是正确的,但大家都优游林下,不愿意出来说服统治者实行,对历史、对社会又有什么作用?
不过,这些知识分子能够获得事业的成功,刘邦的态度是起决定性作用的。从个人的好恶出发,刘邦不喜欢儒生,他好骂人的习惯至死也没有改变。但作为一位志在得天下的领袖人物,只要对自己的天下有利,就会毫不犹豫地重用并不喜欢的儒生,听从他们的意见。对国家的大政方针的建议,即使与他原来的想法不一致,只要言之有理,他就会改变初衷。一旦他认识自己没有道理,虽然不会认错,却能在实际上改正。刘邦对待郦食其、叔孙通和陆贾都是如此,随何和娄敬的例子也能说明问题。
随何本是刘邦的“谒者”(侍从),汉三年(前204年)刘邦在彭城(今江苏徐州市)打了败仗,退驻虞县(今河南虞城县东北)。刘邦对左右说:“像你们这些人,没有人能够商量天下大事。”随何问:“不知大王是什么意思?”刘邦说:“能不能替我出使淮南,让英布起兵背叛项羽,只要能将项羽拖在齐国几个月,我就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得天下。”随何请求出使,带了20名随员去淮南。项羽所封的九江王英布一直在隔岸观火,随何将他说服,答应背楚归汉,但还没有公开。这时楚王的使者又来催英布出兵,随何闯入营帐,当着英布的面对楚使说:“九江王已经归顺汉王,楚王凭什么命令他出兵?”他又向英布建议:“事情已到这一地步,不能再让楚使回去,把他杀了,马上起兵与汉王会合。”英布起兵攻楚,使楚汉的力量对比发生重大转折。
到战胜项羽,天下平定,刘邦大宴群臣。刘邦喝多了酒,就贬低随何的功劳,称他为“腐儒”,还说天下哪里用得到你这种腐儒。随何从坐席上挺起身子说:“当陛下带兵攻打彭城,楚王(项羽)还没有离开齐地时,如果陛下出动五万步兵、五千骑兵,能不能夺取淮南?”刘邦说不可能。随何说:“陛下让我带二十人出使淮南,达到了你的目的,说明我的功劳比五万步兵、五千骑兵还大。可是你称我为腐儒,还说天下哪里用得到腐儒,请问这是什么意思?”刘邦无言可答,就说:“我正要报答你的功劳呢!”于是封随何为护军中尉。
娄敬是齐人,从他的言行看,原来也是位知识分子,但作为一介平民,按法律规定得去边疆服役。汉高祖五年(前202年),他前往陇西服役,路过洛阳,刚登帝位的刘邦就住在那里。娄敬通过同乡人虞将军求见刘邦,表示要提出重要建议。虞将军让他换上新衣,他说你平时穿什么衣服,见皇帝时也该穿什么衣服,于是他就披一件毛皮袄进了宫。娄敬详细说明了刘邦得天下的过程与周朝完全不同,不能像周公那样,通过在“天下之中”的洛阳建都达到长治久安的目的。接着他建议:
秦地依托山脉,有黄河相通,地形四面封闭,相当稳固。一旦发生紧急情况,可以征召百万之众,利用秦地的现有条件,依靠那里肥沃的土地,真是所谓天府(天然的库房,比喻物资丰富)。陛下要能入关,在那里建立首都,即使山东出现叛乱,秦国的旧地可以得到保全。好比与别人格斗,要是不扼住他的喉咙,不按住他的背,就没有获胜的把握。现在陛下入关去建都,直接统治秦国旧地,好比就是扼住了天下的喉咙,按住了天下的背了。
刘邦征求群臣的意见,他们都是山东人,争着说定都洛阳的好处:“周朝定都洛阳,延续几百年;秦朝定都关中,二世而亡,不如学周朝。”刘邦犹豫不决,但张良肯定了入关的优越性,刘邦当天就起驾西迁。他不忘娄敬的功绩,封为郎中,赐姓刘。
山水画高祖七年,刘邦亲率大军北征,派出侦察的人回来都说匈奴虚弱,可以进攻,娄敬却认为这是匈奴故意制造的假相,千万打不得。刘邦气得大骂:“齐虏(该死的齐国奴才)!靠花言巧语当了官,竟敢胡说八道动摇军心。”下令将娄敬戴上枷锁关起来。但刘邦大败而归,事实证明娄敬的意见完全正确,刘邦立即将他释放,并向他表示:“我不听你的话,以至被困在平城。当时在你前面说可以进攻的十几个人都让我给斩了。”娄敬被封为关内侯。
此后,娄敬又建议对匈奴实行和亲,将关东六国的世家大族十余万人迁到关中,都得到刘邦的同意。和亲政策延续到武帝初年,而“实关中”更成为西汉一代的根本国策。
娄敬虽然没有参加刘邦夺取天下的战斗,但为刘邦安天下所作的贡献,没有哪一位功臣可以与他相比。要是刘邦没有虚心听取这位“齐虏”的意见,没有及时向他认错的雅量,娄敬固然无法名垂青史,汉家的江山也未必能坐稳。
刘邦一开始并没认识到知识分子的作用,甚至仇视知识分子,但一旦他认识到了知识分子的重要性,就会改变态度,至少会抑制个人情绪,先考虑“得天下”的目标,这是他的可贵之处,也是他能得天下、保天下的一个重要原因。在这种条件下,能够恰当作出自我估价,适应现实形势,坚持正确立场,同时又采取灵活手段的知识分子,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也为汉朝的巩固作出了贡献。
“飞将军”李广年轻时,以勇猛善战受到汉文帝的赞扬,但文帝也感慨他生不逢时:“要是生在高帝时,封个万户侯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武将如此,文官也是如此,可惜汉高祖那样的皇帝太少了,可惜汉高祖的时代太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