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善取江南者,唯曹彬一人。汝能不杀,是吾曹彬也。”
——《元史·世祖本纪》
襄樊之役前后
1220年,蒙古在攻金过程中,就已开始与南宋有军事接触。不过,当时其形式主要还是游弋抄掠而已。1234年初,蒙古灭金,不久便撤师北归,把一个“寂无烟火,骨殖横道”的河南留在他们的身后。南宋朝廷轻信邀功之臣,以为找到了一个“绍复”的机会,于是派军队去接收“三京”(指东京即开封,西京即洛阳,南京即归德)。他们没有想到会被重行南返的蒙古军设伏击溃。是年为宋端平元年。“端平入洛”之役遂以近乎笑话的悲壮色彩载于史册。翌年,蒙古便以南宋“开衅”为由,组织大规模的侵宋攻势。蒙宋间自此在两淮和四川战场上长时期胶着。
蒙哥汗即位以后,以忽必烈负责经略南宋。忽必烈奏准先攻大理国(在今云南省),期以大范围迂回的方式包抄南宋。1255年大理平;忽必烈在此前一年已先行北还。不久,蒙哥汗发动对宋新攻势。他命令左翼军趋兵河南,征大理蒙古军由西南回师荆湖,他自率右翼军主力南下川东。三路大军相约会师长江中游,再挥戈东向。这一战略计划,因为蒙哥战死四川而中止实施。
古代风景画鉴赏在接到蒙哥汗死讯时,忽必烈正在指挥左翼军南下的途中。他仍坚持渡淮南行,进围鄂州(今湖北武汉市武昌)。蒙古军围鄂近两个月,粮尽疾作;由西南北驰的蒙军又被阻隔在潭州(今湖南长沙市),不克增援;再加上担心幼弟阿里不哥在漠北先发制人、夺取汗位,忽必烈这才决定退兵。返回北方。
在称帝后的最初七八年内,忽必烈先要集中力量对付阿里不哥,接着是趁平息李璮之乱解决华北世侯擅权的问题,所以在对宋关系方面保持十分克制的态度。他虽然在蒙宋交界线置江淮、山东两大都督,与宋朝的京西湖北、淮东淮西两制置使犄角相峙,但其意图只在镇边,而不急于攻宋。国信使郝经被宋朝拘留在边镇,他不过遣官诘问;宋私商违禁越境买卖,下令宽赦,发还其货物。甚至当戍边将士求战心切,“皆以举兵南伐为请”时,他也只是下一纸诏文,虚称当待“秋高马肥,水陆分道而进,以为问罪之举”,藉以慰抚军心而已。两方的军事对抗在这个时期稍见缓和。
至元三四年以后,忽必烈在中原汉地的统治渐趋稳固,元对南宋的战火于是重燃。
这时候,元朝的攻宋战略,与前两任大汗相比,发生了一个重大的改变。虽然由于南宋的泸州(在今四川)守帅刘整叛宋投元,蒙古当时得据有泸州辖境内的部分土地,但因为泸州城难以守卫,蒙古军遂将刘整从宋兵包围中接出,弃守而去。宋元在四川的对峙态势与此前相比,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尽管如此,忽必烈却决意暂缓用兵四川,集中力量从中路突破宋荆湖防线,然后向东、南两线推进,克定大业。
早在忽必烈奉蒙哥汗命令南下指挥左翼军讨宋时,汉地就有人向他建议过“据有上游(这里的“上游”实指长江中游的江汉流域),戈船东下”的平宋方略。至元初年向他力主此议的正是从泸州降元的刘整。他在陛见忽必烈时鼓动他说:“自古帝王,非四海一家,不为正统。圣朝有天下十七八,何置一隅(指偏安一隅的南宋)不问。而自弃正统邪!”他提出的“先攻襄阳,撤其扦蔽”的战略方针显然大合忽必烈的心意。召见刘整的第二年即至元五年(1268),元廷命刘整率汉军驰赴河南前线,与屯驻在那里的阿术“同议军事”,规划进攻宋荆湖重镇襄樊(在今河南)事宜。同年又派姚枢至河南经理屯田,“张平宋本”。
把主攻目标从长江上游转移到长江中游,是一项非常明智的决策。蜀地险厄,易守难攻,又因长期战争而凋蔽不堪。在当时条件下,即使花费巨大的代价强攻而得之,对改变宋元对抗的总战略态势未必会有多少益处。而争夺荆襄,兵临大江,再顺流而东,是中国中世纪历史上一再重演过的战争伟剧。自蒙古南下以后,六盘山一直是他们驻牧休养的一个大本营。对他们来说,从那里途经汉中,进入川地,甚为近便。于是攻蜀似乎变成了蒙古侵宋战略中的一种思维定势。在后人看来,数经挫折后改弦易辙乃势所必至,但对当事人而言,这仍然是了不起的战略转移。
1268年秋,元军开始实施包围襄樊的军事行动。樊城在汉水之北,较易为元军控制,所以围城重点在襄阳。元军很快夺得襄阳周围诸要隘,筑寨戍守,包围圈长达数十里。1269年春又围樊城。但这时襄阳犹得与其以南诸宋地相交通;另外,襄、樊两城隔汉水相望,有植木江中、贯以铁索的浮桥相连。所以襄、樊之间及其与外界的联系,并没有完全中断。1269年初,元廷派北方汉人官僚中资望最高的史天泽带枢密副使衔,偕驸马、枢密副使忽剌出至前线督师。史天泽视察形势后,又在襄阳外围地区加筑一道围城工事,“筑万山以断其西,立栅灌子滩以绝其东”,在南线则将城南三十余里的百丈山也置于包围之内。翌年再筑实心台于汉水中流,上置弩炮,以扼敌船。再明年即1271年,加筑“一字城”于襄阳城南的岘山、虎头山一线。襄阳通往外界的陆路基本上被断绝。在这之前,一心想建灭宋头功的刘整已开始制造船舰,训练水军。即使因雨天不能出至水面,也“画地为船”坚持操习不懈。
从元兵对襄樊实施围城战的次年早春起,宋军就不断地由水、陆两路增援襄樊。战事之初,宋水师大概还有一定的优势,所以攻击元军和运送衣粮进襄阳,更多地使用舟师取道汉水行动。张世杰、范文虎、夏贵等名将都曾参与援襄之战。1270年秋、1271年夏,范文虎先后两次统舟师大举应援,兵力都在10万上下,但均被蒙古军击退。甚至当1271年秋,元军在汉水中流置放了7枚巨大的圆石以阻塞河道之后,宋军仍然在翌年春末趁江水暴涨,以轻舟强行突破水上障碍,将馈饷送入襄阳城中。这时樊城的外城已被元兵攻破。
宋军应援襄樊最悲烈的一幕,是由李庭芝招募的3000民兵在张顺、张贵率领下护饷突入襄阳城的壮举。1272年夏,二张率装满军需的船队,从襄阳上流乘夜浮水而下。他们以“此行有死而已”的气概,冲入元军布防于汉水中的水阵,与敌船水手短兵相接,奋力搏杀,竟杀开一条血路,冲过防线。于天明时分驶至襄阳城下。这时张顺已战死。张贵留在襄阳历数月,乃于秋天驾船舰出城,顺流下走,与围城的元水师激战数十里,杀出重围。后因接应的宋军失期不至,被元军袭败擒获,不屈而死。
1272年秋,元军因襄阳围久未下,决定先取樊城,以夺宋师军心。至冬,元军断木沉索,焚毁汉水上的浮桥,对樊城实施攻坚战。他们用巨型的西域抛石机“回回炮”猛击樊城,在樊城四周同时发起进攻,先后从三面攻破内城。1273年2月初,樊城宋守军巷战失败。城南尚未战死的军民,被元兵悉数屠戮。
从军事上讲,樊城失守并不对襄阳的存亡造成什么重大的影响,但它却极大地强化了襄阳守军因孤立而产生的绝望感。襄阳现在真正是危在旦夕了。
元军克樊城后,立即移攻城回回炮于襄阳城下。这时城内粮食尚可支撑,衣装、薪柴则都已断绝。时值冬末,军民被迫拆屋居作柴烧。襄阳守将吕文焕每次上城楼巡视,总是忍不住“南望恸哭”。
2月,元军用回回炮轰击襄阳,打中城内谯楼,军心大惊。吕文焕困守襄阳首尾六年,战至兵尽力竭,被迫降元。这时距离樊城之破不足20日。当时人作诗曰:“吕将军在守襄阳,襄阳十年铁脊梁。望断援兵无消息,声声骂杀贾平章(指贾似道)。”诗歌批评宋朝当局坐视襄阳孤军苦守,这一点不尽符合事实,但它表明舆论对吕文焕不得已而献城出降,颇抱同情之心。
襄樊之役再一次集中地暴露出宋军的虚弱。在前方有过作战体验的元朝高级将领,纷纷建议忽必烈乘这个机会全面攻宋。襄樊前线统帅阿术说:“臣略地江淮,备见宋兵弱于往昔。今不取之,时不能再。”阿里海牙说:“荆襄自古用武之地。汉水上游已为我有,顺流长驱,宋必可平。”忽必烈让相臣们讨论,却久议未决。阿术于是再谏道:“如今是明主君临天下,却放过这个衰乱的小朝廷不去征讨。臣恐怕今后再想攻宋。只会比今日更难了。”根据夸扬阿术功德的他的庙碑碑文记载,忽必烈听到这番议论后大喜,他说:“你的话正好符合我意。”元廷乃决意大举灭宋。
实际上,还有两个人,应当对忽必烈的决策起到更关键的促进作用。一个就是襄阳降将吕文焕。他的哥哥吕文德生前曾是宋朝“声望、知略高出流辈”的名帅。沿江一线将领,很多人是吕氏旧部。吕文焕本人长期在前线带兵,对南宋江防也了如指掌。他虽然以李陵自比,表白自己力屈而降,心中犹不忘报宋,但时迁势转,终于身不由己。当时人作诗嘲讽他说,“须知李陵生,何若张巡死”。廷议之前,忽必烈驿召吕文焕至大都面谈,显然使他对灭宋信心大增。元朝人乃至把宋的败亡归因于刘整、吕文焕之降,说若无刘整,元朝无由知宋之虚实;若无吕文焕,则元军“无以周知渡江之谋”。另一个人是德高望重的史天泽。他显然也赞成灭宋,对忽必烈说,只要命一蒙古重臣都督诸军,“则四海混同,可计日而待矣”。他虽已年老,仍主动请命,自谓作一个副帅,“犹足为之”。一个多世纪前,在金朝做官的北方汉人,大多数都强烈地反对金军进一步渡淮灭宋。因为金朝从北宋手里抢得中原,逼宋南迁,华北汉人尽管可以心安理得地“各事其主”,但对南宋多少总还有一点“父母之邦”的认同心情。元朝在中原取金而代之,北方汉人完全将南宋看做是“使介交通”的“与国”。所以只要力所能及,对“席卷三吴”再没有什么其他犹疑之心了。
襄樊之役结束的次年,即至元十一年(1274)三月,元廷调兵数十万,以伯颜、史天泽(不久因老疾召还)、阿术、吕文焕行省荆湖(后改为河南行省),由江汉图宋;以合答、刘整、董文炳行省淮西(后改为行枢密院,由河南行省节制),驻扎淮水之上的正阳,南逼大江,截断宋在沿江设置的东、西两大布防区之间的联系;淮东元军则由察罕统帅。这样就形成以伯颜为主力的三路灭宋态势。七月,伯颜等将领到陛前向忽必烈面辞。忽必烈以本章开头的那段话训谕诸将,要他们取法北宋攻灭南唐时的主将曹彬,以“不杀”取江南。九月,伯颜从襄阳前线沿汉水趋郢(今湖北钟祥)。元王朝大举灭宋的战幕掀开了。
“太后传宣许降国”
恰恰是在元廷发表建荆湖、淮西二行省伐宋的前一个月,南宋权相贾似道的母亲胡氏去世。贾似道居丧的三个月,本应当是宋政府加紧备战部署的关键时日,但这位皇帝的“师臣”要尽孝道,按常例不署理军国重事,朝廷竟在束手观望中任时光白白流逝。七月宋帝度宗死去。在大都,伯颜正为离朝南征陛辞;在南宋的“行在”杭州,将相们却弃国是于不顾,忙于举朝缟素,表白各人的忠君之忱。
对国难置若罔闻、“从容如常时”的惊人麻木,似乎是南宋一朝权相专制、党派间互相攻伐和虚伪的道德化政治共同培育的产品。小朝廷苟安于一隅,“直把杭州作汴州(指北宋首都开封)”。国用不敷,甚至向民间“预借”赋税达十多年。民间骂他们把西湖当成了糟蹋民脂民膏的“销金锅儿”;还有人作诗,讽喻气量狭小、没有远见和长久之计的政府是“小小人家短短桥”。
这个“小小人家”在最后十多年中,差不多完全被操纵在贾似道的手里。1259年忽必烈从鄂州前线退师,主持荆湖防务的贾似道以“诸路大捷”、“江汉肃清”上奏,名声大震,入朝为左丞相。他很快步入权势的巅峰,在集百官议事时,居然能厉声斥责他们:“诸君若不是似道提拔,怎么会有今天这样的地位?”以至时人有“辇毂谁知有赵皇,宫廷也只说平章”的诗句。杭州有1,6万名太学生,以道学相标榜,经常用匿名诽谤、散发“揭贴”(即传单)等手段制造政治风潮。他们虽然难逃“空谈误国”之咎,却对权臣多少有一点制约的作用。但贾似道在当政期间,竟然能有本领笼牢一时名士,以虚崇道学而使太学生沉默不言。高压和利诱严重地腐蚀了政府回应各种刺激的必要弹性。南宋虽未亡国,国内却早已弥漫亡国气象。“楼台突兀妓成围,正是襄樊失援时”。整个朝廷就这样在文恬武嬉中坐待灭亡。甚至当襄阳失陷,元军旦暮伐木造船,整兵练众,预备渡江时,宋朝的沿边守帅中仍有人认定“渔舟如叶,江涛浩渺”,北兵必定攻不破“长江天堑”。朝政掌握在这样一班君臣手中,虽然兵力并不弱小,虽有军民一城一池的英勇抵抗,终于不可能挽回亡国的可悲命运。
古代风景画鉴赏伯颜舟师由襄阳浮汉而下,进趋郢州。时宋军聚重兵10万于郢州,分屯于汉水东、西岸的郢城和新郢,以炮弩夹江而列;两城之间连以铁索,又在江面水中密植桩木,用以阻挡船舰南行。伯颜在郢城北20里扎营,决定“耀兵不攻”,暗遣人马袭克郢城下流的黄家湾堡,乃挽舟上陆,至黄家湾堡,由堡西河汊驾舟入藤湖达汉,如是绕过郢州而南。在汉水沿岸的沙洋(在今湖北荆门东南)、新城(在今湖北潜江西北)、复州(在今湖北沔阳)等要塞,元军都曾遇到顽强的抵抗,或以强攻克城,或先经苦战,再以谕降得之。
元军原欲夺取汉口,由此渡江。因宋水师严阵以待,乃开坝引船,由沦河出沙芜口(在今湖北黄陂南境),而达于长江北岸。至元十一年(1274)十二月,伯颜在进攻沙芜口以东十余里的长江南岸要塞阳逻堡的同时,命阿术分水军溯江,“为捣虚之计”,袭攻沙芜口对岸的青山矶(在今武汉东北二十余里)。元军乘雪夜实施强攻,攀岸步斗,经反复搏杀,遂得南岸。明日,伯颜得阿术报,指挥诸将急攻阳逻堡,下之。宋军伤亡惨重,“流尸蔽江而下”。元军历数昼夜方才陆续过江。
渡江后议兵所向,阿术建议先取鄂州、汉阳,“虽迟旬日,可为万全计”。元军遂回师西向。鄂州与汉阳隔江对峙,所恃为汉阳水师。元军先焚汉阳军船舰3000艘。“火照城中,两城大恐”,未久皆不战而出降。伯颜遂以渡江大捷驰驿入奏。
岁末,伯颜分兵4万,命阿里海牙规取荆湖,以绝东进之师的后顾之忧。至元十二年三月,阿里海牙在洞庭湖口与宋将高世杰聚集的水师交锋,败溃宋舰船数千艘,乘胜攻占荆湖南部的要地岳州(今湖南岳阳)。元军从这里西北行,移攻江陵。四月,围攻江陵门户沙市,破其栅,纵火焚之。沙市款降。江陵守将斗志瓦解,接受招降。阿里海牙即占有荆湖南、北的制胜之地,“分道遣使招谕未下州郡”。长江中游全体动摇,谕降诏书所至,“无不降者”。除死守的潭州而外,元军在洞庭湖南北几乎没有遭遇过大的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