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有故友,天赋蛮勇,亦缺慧智。凡事蛮勇而无智。执戟扩功,刺敌酋数几,亦白劳无功。根其由,将命不遵也,图一己私怨也。
不知道用来形容马进义适当与否。他似乎总能和一些贬义词挂上边。
他肯定属于这种人,我推翻可能的比喻。
他曾自荐从军多年。不知他的曾经是否辉煌。但至龟背岭一站始末,他是营长。
然后现在他又出现在我面前。他依旧是营长。尤其是那副看着人时的糜屑独特表情,让人丝毫感觉不到作为长官的威严,似乎威严二字从来也不曾适用于他。
但他却能在这种非威严的戏虐表情下,一点点儿凝聚出异于常态的人心。我们便是最好的列子。
马进义是个很矛盾的人。在我们眼内看上去就是这样。
我说不准我现在是悲或是喜。但我肯定是被他看似漫不经心的戏虐态度给感染了,而且早就已经病入膏肓。
于是我哽着。
我不说话。
我就是不说。我就这样看着马进义。如若眼神能让他感到不安,那他肯定会因为我的眼神不安到死。
末了,这种僵局实在是过于持久,或是我真看得马进义不安到要死了。他开口问,倒是嗫嗫嚅嚅地,嗫嗫嚅嚅得我变成了他的长官,“那个,为什么只有六个?”
我反问,没心没肺地反问,“那为什么就得是七个?而不是一百,两百,五六百?”
他梗咽了,像是委屈至极,“人散了,找不着了,也聚不了在一起了,就像一个活人被炮弹炸开了,你只能当你见不到的人都死掉了,所以只相信眼前的,就是六个。--哦不,是七个。”他伸手比划着七的模样,急不可耐地强调。
然后十分擅长的想要把话题切开,变脸如换衣地笑着说,笑得很苦涩,“我当初真是没看错人,就你这张贱嘴里喷出来的酸词,若在和平时期,绝对是个了不起的外交官。说真的,我现在就又想给你升职啦。”
我学着孙四品,“滚犊子。”只刚说完,就有点后悔了,“升什么?”
“龟儿子。”马进义瘪嘴道,“等着,很快,前提是等我升了团职。”
“屁。”我不屑地还口,然后转身欲走,“那咱们土里再见,我的团长大人。”
马进义对着门外大喝,威怒并声,“卫兵,这门里要是先走出去的不是我,你就给老子见一个毙一个!”
门外应声响起拉枪栓的刷啦声。
我立马再次反转身体。门口的卫兵绝对能够坚决执行这个口谕。这是卫兵最基本的准则。
马进义得意的诈笑,“龟背岭时老子虽然是脱逃的,但也是营长,现在更是,正儿八经的营长。且不比那时差到哪儿去。”
我被他弄得哭笑不得,这个人在我面前从来就没正经过,“那您说,您到底要小的干嘛,我的正儿八经的营长。”
马进义颔首沉思,其实他早就有了打算,但是却故意这样沉思。半响后,他似模似样地终于决定出了结果,“来跟我混,怎么样?特务排长,再不用你跟那群散兵挤在一块儿,多舒服?这回可是真的升职,团座大人亲允的,我们可是先遣营,只要你点头,你从现在起,就是排长了,只用跟着我。”
“不。”我回答。“我还是宁愿跟您眼里的渣子们待在一起,起码能自在些。”
“卫兵!”
“行了行了,别整那套了,我答应,我答应你成不成。”我开始变得烦躁,源自马进义半哄半打的拉拢。
“早答应多好,费老子这么大周折。”马进义终于适度表示了他的满意。
我问,“您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马进义,“我答应你的呀,随从啊,要给你升职什么的啊,...那个时候...那个不是---情况特殊嘛,现在情况允许了,我自然是要做到的,我可是言行必诺的人。”
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所以我不死心的继续问,带着我的认真,“您要真当我是什么排长了,就您说的,还是特务排,那就请告诉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手指放在下巴的山羊须上,撸拉着打量着我,等了很久,他终于说了实话,“师部要拿我们做先遣营,说明了些,就是要能打的,能打的是什么?说白了就是保命能力最强的老兵了,真的,我连师里现有的特训过的兵一个都看不上,费了好大劲才得到允许在待整编兵员里特招,巧得很,韩连长把名录递给我的时候,我就翻到了你个龟儿子的名字,还不止,你们六个家伙竟然一直都没散,也是缘分是不?”
我还想再问龟背岭之后的事,他便只字不提了,一如既往的岔开话题,对门外喊卫兵,不过这次是为了给我们六人进行职务编排以及物备的整换。
谁知马进义话音刚落,木栅门就被哐当一声被重重扑开。
我的五个兄弟,压着两名卫兵豆子般地滚入,随后是韩勋举着手枪往里冲,“都他妈要造反是不?”
马进义抬手叫停韩勋和准备反击的卫兵。
孙四品六子等人扑打着灰尘,骂骂咧咧地站起身子,正要进行二次搏斗时,抬眼就看到了马进义。
接下来--
啊?哦?呀哈?五湖四海等词络绎不绝。然后他们五人和我刚进来时一样,表情也都一下子僵在了一起。
马进义开口,“几个没被日本人炮弹碾碎的炮灰,在这瞎嚷嚷什么,当这是你东北的粉面馆,还是湖南四川的鼓乐小楼了?”
孙四品到哪儿都是个死要面子活撑罪的主儿,见马进义这样一说,他立马佯装入错门的抬手左指右指,吱吱唔唔半天,“我,我搁门外晒太阳呢,这不,这俩混小子站门口把阳光挡着了,晒不到不是咋的,我就那个,就那个得请这俩小哥挪挪位置了,天晓得他俩也这么不经挪的,直接倒地上了不是。”孙四品说着就去扶起两个被众人压得红面青筋的卫兵。
马进义模仿着孙四品,“进都进来了,咱俩再接着唠唠呗咋地?”
孙四品继续装傻,完全不为所动的往门外走,“算啦算啦,你看我这也忙活着不是,你们唠,我这忙着呢,就不跟你们瞎掺和啦。”话说完,孙四品人也完全消失在了内里。惹得我们众人忍俊不禁。
马进义使了个眼色,爬起来的卫兵立刻在韩勋的牵头下把孙四品就地按倒。
“咋啦咋啦?走错门了不行咋的?要灭口吗?”孙四品一脸无辜,然后看到马进义不怀好意的在笑。
“你笑啥?”孙四品歪着脸牢骚。
马进义没理睬孙四品的牢骚。他自信满满地说,“在龟背岭山脚,我能收编你们,知道靠的是什么吗?”
我们茫然。这是个只能心照而无法明说的问题。所以我们没人能回答他,因为即使我们说了,也会显得那么没有说服力。于是我们用一种你明知道还问个球的表情一起看着马进义。
马进义接着说,“别想歪啦。你们没有爱国爱家的文肠,你们的五脏六腑也装不下这些东西,我也是。我收买你们的,是食物。”他也觉得自己像说错了,又补上一句,“不,先是食物。”
接着我们的眼神变成了鄙夷,我们还是没人说话。
马进义:“我知道你们不信。”
孙四品被按得手臂发麻,怄着火喊,“这时候你就别忙着谈论啥吃不吃的啦,先给我松开行不?不然就算你端上一盆大肉包子爷爷我也不跟你卖命,快快的,这手都要断啦。”
马进义冷哼一声。冷哼之后,门外响起脚步声,两名卫兵中立刻走开一人。
然后卫兵端进来一个大簸箕热气腾腾的东西。
接着簸箕被马进义嘿嘿奸笑着掀开。
包子。竟然真的是包子。我们的表情几乎是惊讶到了瞪眼欲裂地程度。
马进义冷哼哼地看着孙四品,“属狗的?门口就听到包子香了?”
有的吃。并不代表我们真的能吃饱。这种现象很普遍。而且我们眼前现在摆着的是名副其实真真儿的肉馅包子。
我们垂涎欲滴。但马进义似乎没有调侃我们够,或是没有想过要把这簸箕包子仍由我们处理的打算。
一向沉默寡言的李山忽然一步上前,嘿嘿一笑,“长官,我有个拿手绝活,你想不想看?”
马进义狐疑地瞟了一眼李山,“你们东北人是不是个个都那么能扯?--也好,老子刚好有那么一点儿闲心,看看也不错。”
李山得允,舔着嘴唇走到一大簸箕的包子面前,伸手左右各拿三个包子,似模似样地故作神秘握着六个包子在我们中间来回绕了一圈,看得我们都煞有其事的紧盯着。这家伙什么时候有了拿手绝活?
‘呔!'李山轻喝一声猛地一踢脚,又狠狠踱在地上作马步状。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施展什么神通时,那家伙以掩耳不及之势把六个肉包子囫囵塞进了嘴里。
绝活表演至此结束。
马进义失望地啐道,“做作!”然后韩勋代马进义之口对两名卫兵发号施令,“怎么吃的给我再怎么打吐出来!”
他们正要抛开孙四品动手就被马进义叫停,“他们做作,你们更下贱!这******包子不拿来吃,难道仍地上做垫脚石?他们现在是老子的特务排!”
我们心里忽然升起一阵酸楚,李山的吃相绝对算得上是狼狈,但我们没人嫌他吃的有多难看,这触发到了我们心底的某些难以言喻的窘困底线。于是我们都相信,马进义真的是用食物再次收编了我们,我们这群渣子。也正如他所说,先是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