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朱子语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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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问「季文子三思而后行」章。曰:「思之有未得者,须着子细去思。到思而得之,这方是一思。虽见得已是,又须平心更着思一遍。如此,则无不当者矣。若更过思,则如称子称物相似,推来推去,轻重却到不定了。」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曰:『再,斯可矣。』」曰:「圣人也只是大概如此说。谓如明理底人,便思三两番,亦不到得私意起。又如鲁钝底人,思一两番不得,第三四番思得之,无定。然而多思,大率流而入私意底多。虽此是圣人就季文子身上说,然而圣人之言自是浑厚,占得地位阔。『再,斯可矣』,是常法大概当如此。」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程子所谓『三则私意起而反惑』,如何?」曰:「这是某当问公底。」某云:「若是思之未透,虽再三思之何害?」先生曰:「不然。且如凡事,初一番商量,已得成个体段了;再思一番,与之审处当行不当行,便自可决断了。若于其中又要思量那个是利,那个是害,则避害就利之心便起,如何不是私?」炎。

问:「看雍也,更有何商量处?」贺孙曰:「向看公冶长一篇,如『微生高』『季文子三思』二章,觉得于人情未甚安。」曰:「是如何未安?如今看得如何?」曰:「向看得如乞酰事,也道是着如此委曲。三思事,也道是着如此审细。如今看来,乃天理、人欲相胜之机。」曰:「便是这般所在,本是平直易看。只缘被人说得支蔓,故学者多看不见这般所在。如一件物事相似,自恁地平平正正,更不着得些子跷欹。是公乡里人去说这般所在,却都劳攘了。凡事固是着审细,才审一番,又审一番,这道理是非,已自分晓。少间纔去计较利害,千思百算,不能得了,少间都滚得一齐没理会了。」问:「这差处是初间略有些意差,后来意上生意,不能得了。」曰:「天下事那里被你算得尽!才计较利害,莫道三思,虽百思也只不济事。如今人须要计较到有利无害处,所以人欲只管炽,义理只管灭。横渠说:『圣人不教人避凶而趋吉,只教人以正信胜之。』此可破世俗之论。这不是他看这道理洞彻,如何说得到这里。若不是他坚劲峭绝,如何说得到这里。」又云:「圣人于微处一一指点出来教人。他人看此二章,也只道疋似闲。」

又问「乞酰」及「三思」章。曰:「三思是乱了是非。天下事固有难易。易底,是非自易见。若难事,初间审一审,未便决得是非;更审一审,这是非便自会分明。若只管思量利害,便纷纷杂杂,不能得了。且如只是思量好事,若思得纷杂,虽未必皆邪,已自不正大,渐渐便入于邪僻。况初来原头自有些子私意了,如乞酰,若无,便说无。若恁地曲意周旋,这不过要人道好,不过要得人情。本是要周旋,不知这心下都曲小了。若无便说无,是多少正大!至若有大急难,非己可成,明告于众,以共济其急难,这又自不同。若如乞酰,务要得人情,这便与孟子所谓『士未可以言而言,可以言而不言,是皆穿窬之类也』同意。易比之九五云:『显比。王用三驱,失前禽。邑人不诫,吉。』圣人之于人,来者不拒,去者不追,如何一一要曲意周旋!纔恁地,便滞于一偏,况天理自不如此。」

宁武子邦有道则知章

问「宁武子」章。曰:「武子不可不谓知。但其知,时人可得而及。」南升。

问宁武子。曰:「此无甚可疑。邦有道,安分做去,故无事可称。邦无道,则全身退听非难,人皆能如此。惟其不全身退听,却似愚。然又事事处置得去,且不自表着其能,此所以谓『其愚不可及也』。」赐。

宁俞「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邦虽无道,是他只管向前做那事去;又却能沉晦不露,是非避事以免祸也。言「不可及」,亦犹庄子之「难能」,深予之之辞。

通老问宁武子之愚。曰:「愚,非愚鲁之谓,但是有才不自暴露。观卫侯为晋文公所执,他委曲调护,此岂愚者所能为!故文公以为忠而免之。忠岂愚之谓!当乱世而能如此,此其所以免祸也。」

宁武子当卫成公出奔时,煞曾经营着力来。愚,只是沉晦不认为己功,故不可及。若都不管国家事,以是为愚,岂可以为不可及也!

问「宁武子其愚不可及」。曰:「他人于邦无道之时,要正救者不能免患,要避患者又却偷安。若宁武子之愚,既能韬晦以免患,又自处不失其正,此所以为不可及。」因举晋人有送酒者云:「『可力饮此,勿预时事。』如此之愚,则人皆能之也。」

宁武子「邦无道则愚」。曰:「愚有两节,有一般愚而冒昧向前底,少间都做坏了事。如宁武子虽冒昧向前,不露圭角,只猝猝做将去;然少间事又都做得了,此其愚不可及也。」

器之问:「当卫之无道,武子却不明进退之义,而乃周旋其间,不避艰险,是如何?」曰:「武子九世公族,与国同休戚,要与寻常无干涉人不同。若无干涉人,要去也得,住也得。若要去时,须早去始得。到那艰险时节却要去,是甚道理!」

问:「宁武子世臣,他人不必如此。」曰:「然。又看事如何。若羇旅之臣,见几先去则可。若事已尔,又岂可去!此事最难,当权其轻重。」

问宁武子愚处。曰:「盖不自表暴,而能周旋成事,伊川所谓『沈晦以免患』是也。」集注。

问:「先生谓武子仕成公无道之君云云,『此其愚之不可及也』。后面又取程子之说曰:『邦无道,能沈晦以免患,故曰「不可及也」。亦有不当愚者,比干是也。』若所谓『亦有不当愚者』,固与先生之意合。若所谓『沈晦以免患』者,却似与先生意异。」曰:「武子不避艰险以济其君,愚也。然卒能全其身者,智也。若当时不能沈晦以自处,则为人所害矣,尚何君之能济哉!故当时称知,又称其愚也。」

周元兴问宁武子。曰:「武子当文公有道之时,不得作为,然它亦无事可见,此『其知可及也』。至成公无道失国,若智巧之士,必且去深僻处隐避不肯出来。武子竭力其间,至诚恳恻,不避艰险,却能摆脱祸患,卒得两全。非它能沈晦,何以致此。若比以智自免之士,武子却似个愚底人,但其愚得来好。若使别人处之,纵免祸患,不失于此,则失于彼,此武子之愚所以不可及。若『比干谏而死』,看来似不会愚底人。然它于义却不当愚,只得如此处,又与武子不同,故伊川说:『亦有不当愚者,比干是也。』」

问:「比干何以不当愚?」曰:「世间事做一律看不得。圣人不是要人人学宁武子,但如武子,亦自可为法。比干却是父族,微子既去之后,比干不容于不谏。谏而死,乃正也。人当武子之时,则为武子;当比干之时,则为比干,执一不得也。」

子在陈章

「斐然成章」,也是自成一家了,做得一章有头有尾。且如狂简,真个了得狂简底事,不是半上落下。虽与圣贤中道不同,然毕竟是他做得一项事完全,与今学者有头无尾底不同。圣人不得中道者与之,故不得已取此等狂狷之人,尚有可裁节,使过不及归于中道。不似如今人不曾成得一事,无下手脚裁节处。且如真个了得一个狂简地位,也自早不易得。释老虽非圣人之道,却被他做得成一家。

成章,是做得成片段,有文理可观。盖他狂也是做得个狂底人成,不是做得一上,又放掉了。狷也是他做得狷底成,不是今日狷,明日又不狷也。如孝真个是做得孝成,忠真个是做得忠成。子贡之辩,子路之勇,都是真个做得成了。不是半上落下,今日做得,明日又休也。

「斐然成章」。狂简进取,是做得透彻,有成就了。成章,谓如乐章,五声变成文之谓,如五采成文之谓章。言其做得成就,只恐过了,所以欲裁之。若是半青半黄,不至成就,却如何裁得!

子在陈,曰:「归欤!归欤!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当时从行者朝夕有商量,无可忧者。但留在鲁国之人,惟其狂简,故各自成章,有头有尾,不知裁度。若异端邪说,释老之学,莫不自成一家,此最害义。如坐井观天,彼自以为所见之尽。盖窟在井里,所见自以为足;及到井上,又却寻头不着。宁可理会不得,却自无病。

先之问:「孔子在陈,小子狂简,欲归而裁之。然至后来曾皙之徒吊丧而歌,全似老庄。不知圣人既裁之后,何故如此?」曰:「裁之在圣人,而听不听在他也。」

问:「孔子在陈曰:『归欤!归欤!』此盖夫子历聘诸国,见当时不能行其道也,故欲归而传之门人。狂简者立高远之志,但过高而忽略,恐流于异端。故孔子思归,将以裁正之也。」曰:「孟子谓『不忘其初』,便是只管一向过高了。」又曰:「文振说文字,大故细。」南升。

或问:「『子在陈』一章,看得夫子行道之心,切于传道之心。」曰:「也不消如此说。且如人而今做事,还是做目前事,还是做后面事?盖道行于时,自然传于后。然行之于时,而传之于后,则传之尤广也。」或曰:「如今日无非尧舜禹汤之道。」曰:「正此谓也。」又问:「裁之为义,如物之不正,须裁割令正也。」曰:「自是如此。且如狂简底人,不裁之则无所收检,而流入于异端。盖这般人,只管是要他身高,都不理会事,所以易入于异端。大率异端皆是遯世高尚底人,素隐行怪之人,其流为佛老。又曰:「遯世高尚,皆是苦行底人。」而今所以无异端,缘那样人都便入佛老去了。且如孟之反不伐,是他自占便宜处,便如老氏所谓『不为天下先』底意思。子桑子死,琴张吊其丧而歌,是不以生死芥带,便如释氏。子桑户不衣冠而处,夫子讥其「同人道于牛马」。或问又云:「皆老氏之流也。」如此等人,虽是志意高远,然非圣人有以裁正之,则一向狂去,更无收杀,便全不济事了。」又云:「仁民爱物,固是好事。若流入于墨氏『摩顶放踵而利天下为之』,则全不好了。此所以贵裁之也。」

蜚卿问:「孔子在陈,何故只思狂士,不说狷者?」曰:「狷底已自不济事。狂底却有个躯壳,可以鞭策。斐,只是自有文采。诗云『有斐君子』,『萋兮斐兮』。成章,是自有个次第,自成个模样。」贺孙问:「集注谓『文理成就而着见』,是只就他意趋自成个模样处说?」又云:「『志大而略于细』,是就他志高远而欠实做工夫说否?」曰:「然。狷者只是自守得些,便道是了,所谓『言必信,行必果』者是也。」集注。

问:「先生解云:『斐,文貌。成章,言其文理成就,有可观者。』不知所谓文,是文辞邪?亦指事理言之邪?」曰:「非谓文辞也,言其所为皆有文理可观也。」又问:「狂简既是『志大而略于事』,又却如何得所为成章?」曰:「随他所见所习,有伦有序,有首有尾也。便是异端,虽与圣人之道不同,然做得成就底,亦皆随他所为,有伦序,有首尾可观也。」

问:「集注谓『文理成就』,如何?」曰:「虽是狂简非中,然却做得这个道理成个物事,自有可观,不是半上落下。故圣人虽谓其狂简而不知所裁,然亦取其成一个道理。大率孔门弟子,随其资质,各能成就。如子路之勇,真个成一个勇;冉求之艺,真个成一个艺。言语、德行之科皆然,一齐被他做得成就了。」

符舜功问:「集注释『狂简』之『狂』,皆作高远之意,不知『罔念作狂』之『狂』,与此『狂』字如何?」曰:「也不干事。」又问:「『狂而不直』如何?」曰:「此却略相近。『狂而不直』,已自是不好了,但尚不为恶在。若『罔念作狂』,则是如桀纣样迷惑了。」

问:「『恐其过中失正而或流于异端』。如庄列之徒,莫是不得圣人为之依归而无所取裁者否?」曰:「也是恁地。」又问:「子夏教门人就洒扫应对上用工,亦可谓实。然不一再传,而便流为庄周,何故?」曰:「也只是韩退之恁地说,汉书也说得不甚详。人所见各不同,只是这一个道理,才看得别,便从那别处去。」

问狂简处。先生云:「古来异端,只是遁世高尚之士,其流遂至于释老。如子桑户死,琴张临其丧而歌,是不以死生芥蔕胸次。孟之反不伐,便如道家所谓三宝,『一曰不敢为天下先』是也。似此等人,虽则志意高远,若不得圣人裁定,亦不济事。」

伯夷叔齐章

「伯夷叔齐不念旧恶」,要见得他胸中都是义理。拱

文振问「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曰:「此与颜子『不迁怒』意思相似。盖人之有恶,我不是恶其人,但是恶其恶耳。到他既改其恶,便自无可恶者。今人见人有恶便恶之,固是。然那人既改其恶,又从而追恶之,此便是因人一事之恶而遂恶其人,却不是恶其恶也。」南升录云:「此与『不迁怒』一般。其所恶者,因其人之可恶而恶之,而所恶不在我。及其能改,又只见他善处,不见他恶处。圣贤之心皆是如此。」

「不念旧恶」,非恶其人也,恶其人之无状处。昨日为善,今日为恶,则恶之而不好矣;昨日为恶,今日为善,则好之而不恶矣,皆非为其人也。圣人大率如此,但伯夷平日以隘闻,故特明之。

问「伯夷不念旧恶」。曰:「这个也只是恰好,只是当然。且如人之有恶,自家合当怒之。人既改了,便不当更怒之。然伯夷之清,也却是个介僻底人,宜其恶恶直是恶之。然能『不念旧恶』,却是他清之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