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朱子语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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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5章

尚书一

纲领

至之问:「书断自唐虞以下,须是孔子意?」曰:「也不可知。且如三皇之书言大道,有何不可!便删去。五帝之书言常道,有何不可!便删去。皆未可晓。」以下论三皇五帝。

陈仲蔚问:「『三皇』,所说甚多,当以何者为是?」曰:「无理会,且依孔安国之说。五峰以为天皇地皇人皇,而伏羲神农黄帝尧舜为五帝,却无高辛颛顼。要之,也不可便如此说。且如欧阳公说:『文王未尝称王』。不知『九年大统未集』,是自甚年数起。且如武王初伐纣之时,曰『惟有道曾孙周王发』,又未知如何便称『王』?假谓史笔之记,何为未即位之前便书为『王』?且如太祖未即位之前,史官只书『殿前都点检』,安得便称『帝』耶!是皆不可晓。」又问:「欧公所作帝王世次序,辟史记之误,果是否?」曰:「是皆不可晓。昨日得巩仲至书,潘叔昌托讨世本。向时大人亦有此书,后因兵火失了,今亦少有人收得。史记又皆本此为之。且如孟子有滕定公,及世本所载,则有滕成公滕考公,又与孟子异,皆不可得而考。前人之误既不可考,则后人之论又以何为据耶!此事已厘革了,亦无理会处。」一本云:「问:『三皇当从何说?』曰:『只依孔安国之说。然五峰又将天地人作三皇,羲农黄唐虞作五帝,云是据易系说当如此。要之不必如此。且如欧公作泰誓论,言文王不称王,历破史迁之说。此亦未见得史迁全不是,欧公全是。盖泰誓有「惟九年大统未集」之说。若以文王在位五十年之说推之,不知九年当从何数起。又有「曾孙周王发」之说,到这里便是难理会,不若只两存之。又如世本所载帝王世系,但有滕考公成公,而无文公定公,此自与孟子不合。理会到此,便是难晓,亦不须枉费精神。』」

孔壁所出尚书,如禹谟五子之歌胤征泰誓武成冏命微子之命蔡仲之命君牙等篇皆平易,伏生所传皆难读。如何伏生偏记得难底,至于易底全记不得?此不可晓。如当时诰命出于史官,属辞须说得平易。若盘庚之类再三告戒者,或是方言,或是当时曲折说话,所以难晓。以下论古、今文。

伏生书多艰涩难晓,孔安国壁中书却平易易晓。或者谓伏生口授女子,故多错误,此不然。今古书传中所引书语,已皆如此,不可晓。」僩问:「如史记引周书『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之类,此必非圣贤语。」曰:「此出于老子。疑当时自有一般书如此,故老子五千言皆缉缀其言,取其与己意合者则入之耳。」

问:「林少颖说,盘诰之类皆出伏生,如何?」曰:「此亦可疑。盖书有古文,有今文。今文乃伏生口传,古文乃壁中之书。禹谟说命高宗肜日西伯戡黎泰誓等篇,凡易读者皆古文。况又是科斗书,以伏生书字文考之,方读得。岂有数百年壁中之物,安得不讹损一字?又却是伏生记得者难读,此尤可疑。今人作全书解,必不是。」

伯丰再问:「尚书古文、今文有优劣否?」曰:「孔壁之传,汉时却不传,只是司马迁曾师授。如伏生尚书,汉世却多传者,晁错以伏生不曾出,其女口授,有齐音不可晓者,以意属成,此载于史者。及观经传,及孟子引『享多仪』出自洛诰,却无差。只疑伏生偏记得难底,却不记得易底。然有一说可论难易:古人文字,有一般如今人书简说话,杂以方言,一时记录者;有一般是做出告戒之命者。疑盘诰之类是一时告语百姓;盘庚劝论百姓迁都之类,是出于记录。至于蔡仲之命微子之命冏命之属,或出当时做成底诏告文字,如后世朝廷词臣所为者。然更有脱简可疑处。苏氏传中于『乃洪大诰治』之下,略考得些小。胡氏皇王大纪考究得康诰非周公成王时,乃武王时。盖有『孟侯,朕其弟,小子封』之语,若成王,则康叔为叔父矣。又其中首尾只称『文考』,成王周公必不只称『文王』。又有『寡兄』之语,亦是武王与康叔无疑,如今人称『劣兄』之类。又唐叔得禾,传记所载,成王先封唐叔,后封康叔,决无侄先叔之理。吴才老又考究梓材只前面是告戒,其后都称『王』,恐自是一篇。不应王告臣下,不称『朕』而自称『王』耳。兼酒诰亦是武王之时。如此,则是断简残编,不无遗漏。今亦无从考正,只得于言语句读中有不可晓者阙之。」又问:「壁中之书,不及伏生书否?」曰:「如大禹谟,又却明白条畅。虽然如此,其间大体义理固可推索。但于不可晓处阙之,而意义深远处,自当推究玩索之也。然亦疑孔壁中或只是畏秦焚坑之祸,故藏之壁间。大概皆不可考矣。」按家语后云,孔腾字子襄,畏秦法峻急,乃藏尚书于孔子旧堂壁中。又汉史记尹敏传云,孔鲋所藏。

伯丰问「尚书未有解」。曰:「便是有费力处。其间用字亦有不可晓处。当时为伏生是济南人,晁错却颍川人,止得于其女口授,有不晓其言,以意属读。然而传记所引,却与尚书所载又无不同。只是孔壁所藏者皆易晓,伏生所记者皆难晓。如尧典舜典皋陶谟益稷出于伏生,便有难晓处,如『载采采』之类。大禹谟便易晓。如五子之歌胤征,有甚难记?却记不得。至如泰誓武成皆易晓。只牧誓中便难晓,如『五步、六步』之类。如大诰康诰,夹着微子之命。穆王之时,冏命君牙易晓,到吕刑亦难晓。因甚只记得难底,却不记得易底?便是未易理会。」

包显道举所看尚书数条。先生曰:「诸诰多是长句。如君奭『弗永远念天威,越我民,罔尤违』,只是一句。『越』只是『及』,『罔尤违』是总说上天与民之意。汉艺文志注谓诰是晓谕民,若不速晓,则约束不行。便是诰辞如此,只是欲民易晓。」显道曰:「商书又却较分明。」曰:「商书亦只有数篇如此。盘依旧难晓。」曰:「盘却好。」曰:「不知怎生地,盘庚抵死要恁地迁那都。若曰有水患,也不曾见大故为害。」曰:「他不复更说那事头。只是当时小民被害,而大姓之属安于土而不肯迁,故说得如此。」曰:「大概伏生所传许多,皆聱牙难晓,分明底他又却不曾记得,不知怎生地。」显道问:「先儒将『十一年』、『十三年』等合『九年』说,以为文王称王,不知有何据。」曰:「自太史公以来皆如此说了。但欧公力以为非,东坡亦有一说。但书说『惟九年大统未集,予小子其承厥志』,却有这一个痕瑕。或推泰誓诸篇皆只称『文考』,至武成方称『王』,只是当初『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也只是羁縻,那事体自是不同了。」

书有两体:有极分晓者,有极难晓者。某恐如盘庚周诰多方多士之类,是当时召之来而面命之,而教告之,自是当时一类说话。至于旅獒毕命微子之命君陈君牙冏命之属,则是当时修其词命,所以当时百姓都晓得者,有今时老师宿儒之所不晓。今人之所不晓者,未必不当时之人却识其词义也。

书有易晓者,恐是当时做底文字,或是曾经修饰润色来。其难晓者,恐只是当时说话。盖当时人说话自是如此,当时人自晓得,后人乃以为难晓尔。若使古人见今之俗语,却理会不得也。以其间头绪多,若去做文字时,说不尽,故只直记其言语而已。

尚书诸命皆分晓,盖如今制诰,是朝廷做底文字;诸诰皆难晓,盖是时与民下说话,后来追录而成之。

典谟之书,恐是曾经史官润色来。如周诰等篇,恐只似如今榜文晓谕俗人者,方言俚语,随地随时各自不同。林少颖尝曰:「如今人『即日伏惟尊候万福』,使古人闻之,亦不知是何等说话。」

尚书中盘庚五诰之类,实是难晓。若要添减字硬说将去,尽得。然只是穿凿,终恐无益耳。

安卿问:「何缘无宣王书?」曰:「是当时偶然不曾载得。」又问:「康王何缘无诗?」曰:「某窃以『昊天有成命』之类,便是康王诗。而今人只是要解那成王做王业后,便不可晓。且如左传不明说作成王诗。后韦昭又且费尽气力,要解从那王业上去,不知怎生地!」

道夫请先生点尚书以幸后学。曰:「某今无工夫。」曰:「先生于书既无解,若更不点,则句读不分,后人承舛听讹,卒不足以见帝王之渊懿。」曰:「公岂可如此说?焉知后来无人!」道夫再三请之。曰:「书亦难点。如大诰语句甚长,今人却都碎读了,所以晓不得。某尝欲作书说,竟不曾成。如制度之属,祇以疏文为本。若其它未稳处,更与挑剔令分明,便得。」又曰:「书疏载『在璇玑玉衡』处,先说个天。今人读着,亦无甚紧要。以某观之,若看得此,则亦可以麤想象天之与日月星辰之运,进退疾迟之度皆有分数,而历数大概亦可知矣。」读尚书法。

或问读尚书。曰:「不如且读大学。若尚书,却只说治国平天下许多事较详。如尧典『克明俊德,以亲九族』,至『黎民于变』,这展开是多少!舜典又详。」

问致知读书之序。曰:「须先看大学。然六经亦皆难看,所谓:『圣人有郢书,后世多燕说』是也。知尚书收拾于残阙之余,却必要句句义理相通,必至穿凿。不若且看他分明处,其它难晓者姑阙之可也。程先生谓读书之法『当平其心,易其气,阙其疑』是也。且先看圣人大意,未须便以己意参之。如伊尹告太甲,便与傅说告高宗不同。伊尹之言谆切恳到,盖太甲资质低,不得不然。若高宗则无许多病痛,所谓『黩于祭祀,时谓弗钦』之类,不过此等小事尔。学者亦然。看得自家病痛大,则如伊尹之言正用得着。盖有这般病,须是这般药。读圣贤书,皆要体之于己,每如此。」

问:「『尚书难读,盖无许大心胸。』他书亦须大心胸,方读得。如何程子只说尚书?」曰:「他书却有次第。且如大学自『格物、致知』以至『平天下』,有多少节次;尚书只合下便大。如尧典自:『克明俊德,以亲九族』,至『黎民于变时雍』,展开是大小大!分命四时成岁,便是心中包一个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底天,方见得恁地。若不得一个大底心胸,如何了得?」

某尝患尚书难读,后来先将文义分明者读之,聱讹者且未读。如二典三谟等篇,义理明白,句句是实理。尧之所以为君,舜之所以为臣,皋陶稷契伊傅辈所言所行,最好紬绎玩味,体贴向自家身上来,其味自别。

读尚书,只拣其中易晓底读。如「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闰月定四时成岁」,此样虽未晓,亦不紧要。

「二典三谟其言奥雅,学者未遽晓会,后面盘诰等篇又难看。且如商书中伊尹告太甲五篇,说得极切。其所以治心修身处,虽为人主言,然初无贵贱之别,宜取细读,极好。今人不于此等处理会,却只理会小序。某看得书小序不是孔子自作,只是周秦间低手人作。然后人亦自理会他本义未得。且如『皋陶矢厥谟,禹成厥功,帝舜申之』。申,重也。序者本意先说皋陶,后说禹,谓舜欲令禹重说,故将『申』字系『禹』字。盖伏生书以益稷合于皋陶谟,而『思曰赞赞襄哉』与『帝曰:「来,禹,汝亦昌言!」禹拜曰:「都,帝,予何言?予思日孜孜」』相连。『申之』二字,便见是舜令禹重言之意。此是序者本意。今人都不如此说,说得虽多,皆非其本意也。」又曰:「『以义制事,以礼制心』,此是内外交相养法。事在外,义由内制;心在内,礼由外作。」铢问:「礼莫是摄心之规矩否?」曰:「礼只是这个礼,如颜子非礼勿视听言动之类,皆是也。」又曰:「今学者别无事,只要以心观众理。理是心中所有,常存此心以观众理,只是此两事耳。」

问可学:「近读何书?」曰:「读尚书。」曰:「尚书如何看?」曰:「须要考历代之变。」曰:「世变难看。唐虞三代事,浩大阔远,何处测度?不若求圣人之心。如尧,则考其所以治民;舜,则考其所以事君。且如汤誓,汤曰:『予畏上帝,不敢不正。』熟读岂不见汤之心?大抵尚书有不必解者,有须着意解者。不必解者,如仲虺之诰太甲诸篇,只是熟读,义理自分明,何俟于解?如洪范则须着意解。如典谟诸篇,辞稍雅奥,亦须略解。若如盘庚诸篇已难解,而康诰之属,则已不可解矣。昔日伯恭相见,语之以此。渠云:『亦无可阙处。』因语之云:『若如此,则是读之未熟。』后二年相见,云;『诚如所说。』」

问:「读尚书,欲裒诸家说观之,如何?」先生历举王苏程陈林少颖李叔易十余家解讫,却云:「便将众说看未得。且读正文,见个意思了,方可如此将众说看。书中易晓处直易晓,其不可晓处,且阙之。如盘庚之类,非特不可晓,便晓了,亦要何用?如周诰诸篇,周公不过是说周所以合代商之意。是他当时说话,其间多有不可解者,亦且观其大意所在而已。」又曰:「有功夫时,更宜观史。」

语德粹云:「尚书亦有难看者。如微子等篇,读至此,且认微子与父师、少师哀商之沦丧,己将如何。其它皆然。若其文义,知他当时言语如何,自有不能晓矣。」

书序恐不是孔安国做。汉文麤枝大叶,今书序细腻,只似六朝时文字。小序断不是孔子做!论孔序。

汉人文字也不唤做好,却是麤枝大叶。书序细弱,只是魏晋人文字。陈同父亦如此说。

「尚书注并序,某疑非孔安国所作。盖文字善困,不类西汉人文章,亦非后汉之文。」或言:「赵岐孟子序却自好。」曰:「文字絮,气闷人。东汉文章皆然。」

尚书决非孔安国所注,盖文字困善,不是西汉人文章。安国,汉武帝时,文章岂如此!但有太麤处,决不如此困善也。如书序做得善弱,亦非西汉人文章也。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