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朱子语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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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9章

读诗之法,只是熟读涵味,自然和气从胸中流出,其妙处不可得而言。不待安排措置,务自立说,只恁平读着,意思自足。须是打迭得这心光荡荡地,不立一个字,只管虚心读他,少间推来推去,自然推出那个道理。所以说「以此洗心」,便是以这道理尽洗出那心里物事,浑然都是道理。上蔡曰:「学诗,须先识得六义体面,而讽味以得之。」此是读诗之要法。看来书只是要读,读得熟时,道理自见,切忌先自布置立说!

问学者:「诵诗,每篇诵得几遍?」曰:「也不曾记,只觉得熟便止。」曰:「便是不得。须是读熟了,文义都晓得了,涵泳读取百来遍,方见得那好处,那好处方出,方见得精怪。见公每日说得来干燥,元来不曾熟读。若读到精熟时,意思自说不得。如人下种子,既下得种了,须是讨水去灌溉他,讨粪去培拥他,与他耘锄,方是下工夫养他处。今却只下得个种子了便休,都无耘治培养工夫。如人相见,纔见了,便散去,都不曾交一谈,如此何益!所以意思都不生,与自家都不相入,都恁地干燥。这个贪多不得。读得这一篇,恨不得常熟读此篇,如无那第二篇方好。而今只是贪多,读第一篇了,便要读第二篇;读第二篇了,便要读第三篇。恁地不成读书,此便是大不敬!此句厉声说。须是杀了那走作底心,方可读书。」

「大凡读书,先晓得文义了,只是常常熟读。如看诗,不须得着意去里面训解,但只平平地涵泳自好。」因举「池之竭矣,不云自频;泉之竭矣,不云自中」四句,吟咏者久之。又曰:「大雅中如烝民板抑等诗,自有好底。董氏举侯苞言,卫武公作抑诗,使人日诵于其侧,不知此出在何处。他读书多,想见是如此。」又曰:「如孟子,也大故分晓,也不用解他,熟读滋味自出。」

先生问林武子:「看诗何处?」曰:「至」大声曰:「公前日方看节南山,如何恁地快!恁地不得!而今人看文字,敏底一揭开板便晓,但于意味却不曾得。便只管看时,也只是恁地。但百遍自是强五十遍时,二百遍自是强一百遍时。『题彼脊鸰,载飞载鸣;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这个看时,也只是恁地,但里面意思却有说不得底。解不得底意思,却在说不得底里面。」又曰:「生民等篇,也可见祭祀次第,此与仪礼正相合。」

问时举:「看文字如何?」曰:「诗传今日方看得纲领。要之,紧要是要识得六义头面分明,则诗亦无难看者。」曰:「读诗全在讽咏得熟,则六义将自分明。须使篇篇有个下落,始得。且如子善向看易传,往往毕竟不曾熟。如此,则何缘会浃洽!横渠云:『书须成诵,精思多在夜中,或静坐得之。不记,则思不起。』今学者看文字,若记不得,则何缘贯通!」时举曰:「缘资性鲁钝,全记不起。」曰:「只是贪多,故记不得。福州陈止之极鲁钝,每读书,只读五十字,必三二百遍而后能熟;精习读去,后来却赴贤良。要知人只是不会耐苦耳。凡学者要须做得人难做底事,方好。若见做不得,便不去做,要任其自然,何缘做得事成?切宜勉之!」

问:「看诗如何?」曰:「方看得关雎一篇,未有疑处。」曰:「未要去讨疑处,只熟看。某注得训诂字字分明,却便玩索涵泳,方有所得。若便要立议论,往往里面曲折,其实未晓,只髣佛见得,便自虚说耳,恐不济事。此是三百篇之首,可更熟看。」

先生谓学者曰:「公看诗,只看集传,全不看古注。」曰:「某意欲先看了先生集传,却看诸家解。」曰:「便是不如此,无却看底道理。才说却理会,便是悠悠语。今见看诗,不从头看一过,云,且等我看了一个了,却看那个,几时得再看?如冢杀相似,只是杀一阵便了。不成说今夜且如此冢杀,明日重新又杀一番!」

文蔚泛看诸家诗说。先生曰:「某有集传。」后只看集传,先生又曰:「曾参看诸家否?」曰:「不曾。」曰:「却不可。」

解诗

汉书传训皆与经别行。三传之文不与经连,故石经书公羊传皆无经文。艺文志云:「毛诗经二十九卷,毛诗诂训传三十卷。」是毛为诂训,亦不与经连也。马融为周礼注,乃云,欲省学者两读,故具载本文,然则后汉以来始就经为注。未审此诗引经附传,是谁为之?其毛诗二十九卷,不知并何卷也。

毛郑,所谓山东老学究。欧阳会文章,故诗意得之亦多。但是不合以今人文章如他底意思去看,故皆局促了诗意。古人文章有五七十里不回头者。苏黄门诗说疏放,觉得好。

欧阳公有诗本义二十余篇,煞说得有好处。有诗本末篇。又有论云:「何者为诗之本?何者为诗之末?诗之本,不可不理会;诗之末,不理会得也无妨。」其论甚好。近世自集注文字出,此等文字都不见了,也害事。如吕伯恭读诗记,人只是看这个。它上面有底便看,无底更不知看了。

因言欧阳永叔本义,而曰:「理义大本复明于世,固自周程,然先此诸儒亦多有助。旧来儒者不越注疏而已,至永叔原父孙明复诸公,始自出议论,如李泰伯文字亦自好。此是运数将开,理义渐欲复明于世故也。苏明允说欧阳之文处,形容得极好。近见其奏议文字,如回河等札子,皆说得尽,诚如老苏所言。便如诗本义中辨毛郑处,文辞舒缓,而其说直到底,不可移易。」

程先生诗传取义太多。诗人平易,恐不如此。

横渠云:「置心平易始知诗。」然横渠解诗多不平易。程子说胡安定解九四作太子事,云:「若一爻作一事,只做得三百八十四事!」此真看易之法。然易传中亦有偏解作一事者。林艾轩尝云:「伊川解经,有说得未的当处。此文义间事,安能一一皆是?若大头项则伊川底却是。」此善观伊川者。陆子静看得二程低,此恐子静看其说未透耳。譬如一块精金,却道不是金;非金之不好,盖是不识金也。」必大录云:「横渠解『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却不平易。」

子由诗解好处多,欧公诗本义亦好。因说:「东莱改本书解,无阙疑处,只据意说去。」木之问:「书解谁底好看?」曰:「东坡解,大纲也好,只有失。如说『人心惟危』这般处,便说得差了。如今看他底,须是识他是与不是处,始得。」

问:「读诗记序中『雅、郑,邪、正』之说未明。」曰:「向来看诗中郑诗邶墉卫诗,便是郑卫之音,其诗大段邪淫。伯恭直以谓诗皆贤人所作,皆可歌之宗庙,用之宾客,此甚不然!如国风中亦多有邪淫者。」又问「思无邪」之义。曰:「此只是三百篇可蔽以诗中此言。所谓『无邪』者,读诗之大体,善者可以劝,而恶者可以戒。若以为皆贤人所作,贤人决不肯为此。若只一乡一里中有个恁地人,专一作此怨刺,恐亦不静。至于皆欲被之弦歌,用之宗庙,如郑卫之诗,岂不亵渎!用以祭幽厉褒姒可也。施之宾客燕享,亦待好宾客不得,须卫灵陈幽乃可耳。所谓『诗可以兴』者,使人兴起有所感发,有所惩创。『可以观』者,见一时之习俗如此,所以圣人存之不尽删去,便尽见当时风俗美恶,非谓皆贤人所作耳。大序说『止乎礼义』,亦可疑,小序尤不可信,皆是后人托之,仍是不识义理,不晓事。如山东学究者,皆是取之左传史记中所不取之君,随其谥之美恶,有得恶谥,及传中载其人之事者,凡一时恶诗,尽以归之。最是郑忽可怜,凡郑风中恶诗皆以为刺之。伯恭又欲主张小序,锻炼得郑忽罪不胜诛。郑忽却不是狡,若是狡时,他却须结齐国之援,有以钳制祭仲之徒,决不至于失国也。谥法中如『堕覆社稷曰顷』,便将柏舟一诗,硬差排为卫顷公,便云『贤人不遇,小人在侧』,更无分疏处。『愿而无立曰僖』,衡门之诗便以诱陈僖『愿而无立志』言之。如子衿只是淫奔之诗,岂是学校中气象!褰裳诗中『子惠思我,褰裳涉溱』,至『狂童之狂也且』,岂不是淫奔之辞!只缘左传中韩宣子引『岂无他人』,便将做国人思大国之正己。不知古人引诗,但借其言以寓己意,初不理会上下文义,偶一时引之耳。伯恭只诗纲领第一条,便载上蔡之说。上蔡费尽辞说,只解得个『怨而不怒』。纔先引此,便是先瞎了一部文字眼目!」

问:「今人自做一诗,其所寓之意,亦只自晓得,前辈诗如何可尽解?」曰:「何况三百篇,后人不肯道不会,须要字字句句解得么!」

当时解诗时,且读本文四五十遍,已得六七分。却看诸人说与我意如何,大纲都得之,又读三四十遍,则道理流通自得矣。

或问诗。曰:「诗几年埋没,被某取得出来,被公们看得恁地搭滞。看十年,仍旧死了那一部诗!今若有会读书底人,看某诗传,有不活络处都涂了,方好。而今诗传只堪减,不堪添。」

伯恭说诗太巧,亦未必然,古人直不如此。今某说,皆直靠直说。

李茂钦问:「先生曾与东莱辨论淫奔之诗。东莱谓诗人所作,先生谓淫奔者之言,至今未晓其说。」曰:「若是诗人所作讥刺淫奔,则婺州人如有淫奔,东莱何不作一诗刺之?」茂钦又引他事问难。先生曰:「未须别说,只为我答此一句来。」茂钦辞穷。先生曰:「若人家有隐僻事,便作诗讦其短讥刺,此乃今之轻薄子,好作谑词嘲乡里之类,为一乡所疾害者。诗人温醇,必不如此。如诗中所言有善有恶,圣人两存之,善可劝,恶可戒。」杞。

某解诗,多不依他序。纵解得不好,也不过只是得罪于作序之人。只依序解,而不考本诗上下文意,则得罪于圣贤也。

因说学者解诗,曰:「某旧时看诗,数十家之说一一都从头记得,初间那里敢便判断那说是;那说不是?看熟久之,方见得这说似是,那说似不是;或头边是,尾说不相应;或中间数句是,两头不是;或尾头是,头边不是。然也未敢便判断,疑恐是如此。又看久之,方审得这说是,那说不是。又熟看久之,方敢决定断说这说是,那说不是。这一部诗,并诸家解都包在肚里。公而今只是见已前人解诗,便也要注解,更不问道理。只认捉着,便据自家意思说,于己无益,于经有害,济得甚事!凡先儒解经,虽未知道,然其尽一生之力,纵未说得七八分,也有三四分。且须熟读详究,以审其是非而为吾之益。今公纔看着便妄生去取,肆以己意,是发明得个甚么道理?公且说,人之读书,是要将作甚么用?所贵乎读书者,是要理会这个道理,以反之于身,为我之益而已。」

诗传中或云「姑从」,或云「且从其说」之类,皆未有所考,不免且用其说。拱寿。

诗传只得如此说,不容更着语,工夫却在读者。

问:「分『诗之经,诗之传』,何也?」曰:「此得之于吕伯恭。风雅之正则为经,风雅之变则为传。如屈平之作离骚,即经也。如后人作反骚与九辩之类则为传耳。」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