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震川先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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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记 (3)

公后迁南京刑部右侍郎,不及归而没于金陵。孺允兄弟数见侵侮,不免有风雨飘摇之患。如是数年,始获安居。至嘉靖二十年,孺允葺公所居堂,因于园中构屋五楹,贮书万卷,以公所命名,揭之楣间,周环艺以花果竹木。方春时,杏花粲发,恍如公昔年梦中矣。而回思洞庭木叶,芳洲杜若之间,可谓觉之所见者妄,而梦之所为者实矣。登其堂,思其人,能不慨然矣乎?

昔唐人重进士科,士方登第时,则长安杏花盛开,故杏园之宴,以为盛事。今世试进士,亦当杏花时。而士之得第,多以梦见此花为前兆。此世俗不忘于荣名者为然。公以言事忤天子,间关岭海十余年,所谓铁心石肠,于富贵之念,灰灭尽矣。乃复以科名望其子孙。盖古昔君子,爱其国家,不独尽瘁其躬而已。至于其后,犹冀其世世享德,而宣力于无穷也。夫公之所以为心者如此。

今去公之殁,曾几何时,向之所与同进者,一时富贵翕赫,其后有不知所在者。孺允兄弟虽蠖屈于时,而人方望其大用。而诸孙皆秀发,可以知诗、书之泽也。诗曰:「自今以始,岁其有;君子有谷,贻孙子。于胥乐兮?」吾于周氏见之矣。

题玉女潭记

阳羡山水奇胜,称张公、善卷洞及玉女潭,其名皆托于神仙。余读山海经,昆仑之山,广都之野,轩辕之丘,不死之国,以为此不过如齐谐、邹衍之徒之说者。然今天下名山,在于中州,往往多仙人之遗迹,岂其事皆信然欤?

溧阳史氏,自汉杜棱壮侯以来数百年,世谓之史侯家。由溧阳至玉女潭四十里,史君于其间,为之刜莽焚茅,伐石疏土,人力既殚,天工始见。由潭以往,得二十四景。名而揭之,如所谓仙馆、佛窟、瑶台、琪树、鹤坡、鼍峡之类。好事者闻而慕之,不得至,如望见之焉。

天下太平,天子明圣,史君为中朝贵臣,而乃自逃于山泽之间。点缀苍碧,缘着怪奇,使后百年,便以史君为仙人也。由此言之,余殆疑所谓仙人之迹者,皆遯世长往之士有所托而为之,亦史君类耶?

见苓书舍记

长洲刘逊,与余友盛应帧同年家子弟相好,又与余同在太学。应祯数称逊之为人,读书好古,笃于行谊。逊所后父为水部君,水部君尝自号饭苓子。水部君卒,逊以见苓扁其书舍,以寓思亲之意。间因应祯属余为记。

余曰:人子于其亲之亡,不可得而见,思之则见之矣。无所不思,则无所不见矣。书舍,逊之所常居也,于是而见饭苓子焉,可以见逊之无所不思也。礼:为人后者受重,而以尊服服之。服之以其父母,而祭之以其父母。夫以为其文则然。至于其情,或容有不可强者。而逊于水部君,又重之以父母之思。推是心也,可谓厚之至矣。

而吴中土大夫,载水部君之行事,盖云:君初举进士,以亲老,不肯就官,恳疏归养。比亲丧服阕,所亲力劝之出。君不得已,一至京师。当正德之初,中官乘势,陵轹天下士大夫。君为主事,领漕事居济上。无何,即引病长往。其号饭苓子以此。余因感逊之厚,又汉水部君之廉于进取,其风槩不独可使刘氏子孙传之也。

娄曲新居记

娄曲新居者,吾县在娄水之曲,沈先生故以名其居。始,自吴有国,其东门曰娄门。震泽之水,由是东入海,故水为娄江。古娄门外马亭溪是也。溪上复城,越王余复君之所治,因之为娄县。王莽曰娄治。吴有娄侯,而或谓之疁城。江入海口为刘家港,「疁」与「刘」,声近讹。吴大,疁盖在北野,禺??乐东所舍云。沈先生世县人,年七十矣,未始出于娄曲也,而以名其居,盖自谓终老于此云尔。

昔伏波将军平交趾还,言吾弟少游,哀吾慷慨有大志,曰士生一世,取衣食裁足,乘下泽车,御款段马,为郡掾吏,守坟墓,乡里称为善人,斯足矣。致求赢余,徒自苦耳。当吾在浪泊、西里间,下潦上雾,毒气熏蒸,仰视飞鸢跕跕水际,念少游平生时语,何可得也。班定远在西域,年老,乞哀求还。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二人者,君子盖悲之。

嗟夫,人生百年之内,为日有几?欲穷万里之道,曰驰骛而不知止者,何也?先生盖自叙其少时艰难之迹,曰:「吾晚得地于郊外,安而乐之。名其圃曰南园,其馆曰星槎,其堂曰卅有,曰吾而后庶几其有之。已又鬻他姓。于今始卜于县之南街。亲朋往还,里俗淳厚。有宅一区,有屋数椽。有花有竹,浊醪一壶,黄虀数茎,焚香赋诗。自喻桑榆之乐,物无能易之。传谓逆旅无常,为迁徙之徒,兹则庶乎可免矣!」

余读其辞,盖有隐居之致,而有感于昔之人发愤伉志,争功名于万里之外,乃至白头顾念,忽有首丘依风之感。因以叹夫漂漂者何所极也!遂书之以为记。

宝界山居记

太湖,东南巨浸也。广五百里,羣峯出于波涛之间以百数。而重涯别坞,幽谷曲隈,无非仙灵之所栖息。天下之山,得水而悦;水或束隘迫狭,不足以尽山之奇。天下之水,得山而止;山或孤孑卑稚,不足以极水之趣。太湖漭淼澒洞,沉浸诸山,山多而湖之水足以贮之。意惟海外绝岛胜是,中州无有也。故凡犇涌屏列于湖之滨者,皆挟湖以为胜。

自锡山过五里湖,得宝界山,在洞庭之北,夫椒、湫山之间,仲山王先生居之。先生蚤岁弃官,而其子鉴始登第,亦告归。家庭间,日以诗画自娱。因长洲陆君,来请予为山居之记。

余未至宝界也,尝读书万峯山,尽得湖滨诸山之景。虽面势不同,无不挟湖以为胜;而马迹长兴,往往在残霞落照之间,则所谓宝界者,庶几望见之。昔王右丞辋川别墅,其诗画之妙,至今可以想见其处。仲山之居,岂减华子冈、欹湖诸奇胜?而千里湖山,岂蓝田之所有哉?摩诘清思逸韵,出尘土?盍之外。而天宝之末,顾不能自引决,以濡羯胡之腥膻。以此知士大夫出处有道,一失足,遂不可浣。如摩诘,令人千载有遗恨也。今仲山父子嘉遯于明时,何可及哉!何可及哉!

南陔草堂记

予友陈吉甫,卜居于县城之东南门须浦之上。盖自门南出,为走松江之道,江之南北村民有征召会集,必由于此,故为市颇嚣杂。而吉甫之宅在浦西,予家旧居东南门,所谓河西者也。而浦所自出,为县之隍。娄水循是而东,至太仓入海。舟行昼夜,叫呼不绝。吉甫家,负隍而并浦,独萧然有林野之趣。于其居之后,为堂若干楹,前临小池,有亭榭花石;池南有幽径,西出则平畴旷然;堂之西为圃,多竹树花果。又有堂若干楹,吉甫以为娱亲之所,故以南陔名焉。予读诗小雅,至于六月之序,以为自鹿鸣至菁菁者莪二十二诗,盖先王之所以治天下者,尽在于是。「小雅既废,则四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交侵,而中国微矣。」然是诗必以南陔为之本。人无孝友之心,则君臣、兄弟、朋友何由而得其叙?和乐、忠信、廉耻、礼义何由而得其道?法度、蓄积、师众、征伐、功力何由而得其度?福禄何由而绥?阴阳何由而得其理?贤者何由而得其所?万物何由而遂?为国之基何得不坠?恩泽何得不乖?万物何得不失其道理?万国何得不离?诸夏何得不衰?此四夷【夷 原刻墨钉,依大全集校补。】

之所以交侵而中国微也。故乡饮酒礼燕礼,皆鼓瑟歌鹿鸣、四牡、皇皇者华,然后笙堂下奏南陔、白华、华黍,盖外尽君臣,而内反之父子之际,而王道备矣。汉儒掇拾于秦火之后,亡逸此篇,至今遂以笙奏有声而无辞,而不知古诗三百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舞、雅、颂之音;若本无其辞,而何以有南陔、白华、华黍之篇名?今世所传新宫、采齐、狸首、骊驹,及三豳、三夏、九夏之类,其辞逸者固多也。束广微补亡之篇,庶亦近之,而用意止于晨羞夕膳之间。求之于诗,卷耳、采苹诸作,虽闲淡而意深远。至如陟岵、蓼莪,有幽遐罔极之思。束氏不能及也。

吉甫之尊人,与家君同学。既老,又同与社会,在社中,终日忻忻;饮酒,必醉而后去。而平生有孝友之行,吉甫又能承奉之。则凡登其堂者,如闻钟鼓,如聆笙瑟,而可以知南陔之诗不亡矣。予是以推小雅之意义而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