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风起云涌,林逢孰至
数天后,绍胤衡离开了,而澧和麒也随他出发,只留下腾。这五年都不知道是第几回了,他的离开总是没知会楼里的人,就连腾他们四个他都没说。若是有别的必要,才会带上一两个随身。他每次离开都要花好几个月,而回来的时日最多也只有十几天。不过——他这回的离开,危险比从前的都大,谁教他是个爱挑拨危险的狂人?
瑞阳无所事事地默数着,已经十三天了,澧和麒没捎回任何消息。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了?她只从最近楼里有些混乱的情况瞧出些端倪:绍胤衡已和江湖上的三大门派正面交锋,可形势似乎不太顺利,而他也直陷深穴。尚唐也以叛臣黎信为首,趁机勾结别的江湖小派,直攻靳宫。这是个坏局面……
“夫人……”腾悄然而至,他们几个习武之人,脚步总是无声的。
抬首一看,瑞阳见是他便柔和地笑了,“坐下来陪我下盘棋吧,我自己对弈了一个早上,挺闷的……”瑞阳仔细观察了他严肃的表情,也料到了他想说的,正是自己想知道的事,“很慎重的样子呢,说吧!”
腾静瞅着她好一回,才叹气道:“少主他——受伤了,很严重!”
瑞阳取棋刚想下一子,却因他的话而顿了一下,但她很快地掩饰过去,“接着说。”
“少主现在在关中惠洲,麒和澧在照顾他,但是江湖上的仇家一路追查也到了惠洲,我担心——他们会很快就找到少主。”
“那你的意思是?”
腾微低头求着:“我想去找少主,只有他们两个,少主又受了重伤,我怕他们应付不了。所以‘风雨楼’里的事,我想请夫人帮我暂时处理一下。”
瑞阳理解了,但是她也有她的顾虑,“我愿意帮,但是楼里规定女人不得理事,这点,你让我怎么向那些女人交代?”
“我会代为宣布,但是闲言碎语难免,这会比较为难夫人。”
“我倒无所谓,只要你把事情交代妥当,让我好接手就行——只是,你为何找我?”这点瑞阳真的不懂。她与那些女人比起来,或许是理智些、镇定些、能干些,但这都不足以让她有理由接手楼里的事务,绍胤衡最反感女人干涉楼里的事,不是吗?“不怕他回来后,会怪罪你?”
“这会是少主所愿!”
这令她难免震惊地盯着腾好一会,瑞阳真的糊涂了,这里头究竟有没别的什么含意?“什么?”
“想深一层,有这样的结果,都在我们意料之中。”
“意料之中?不可能!我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一个人,何况我只是他众多的女人之一,并不能说明任何事!”
“夫人在害怕!”腾的语气是肯定的。
“我当然害怕!一直以来我都不想招惹他!我一定会离开的!这些年来我一直等机会,而现在,机会快降临了,我不想有任何变卦!”瑞阳失控了,狼狈的她慌作一团时,已不禁流露出了哀伤。
“有些事情,夫人还没理清。就趁这一段时间,夫人再想想吧。是去是留,决定权都在夫人手里。”腾说完了,起身拱手一垂,便转身离开了。
“腾,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瑞阳看着他的背影更慌。
“夫人,你逃避了五年,该学会面对了……”腾快步离开,不让她再有机会发话。
面对什么?就连国亡家破那一段蚀心之痛的变故,她都很坚强地撑了过来,试问还有什么是她逃避的了?腾究竟在暗示什么?不!别再想那些莫名其妙的事,这五年来她一直等着离开的机会,等着和褚极重逢和复辟晋诺,绝不能在这关键时刻出差错!
“那女人凭什么掌管大权?”?夫人气得自己那精心描绘的眉都一高一低。
“这你就不知道了,还不是人家那张嘴厉害,铁定是在少主耳边说过枕边话啦!”莞夫人也酸溜溜地矫情嗔道。
陆嫔也挑拨道:“可不是嘛!不然,她又不受宠,却能一进‘风雨楼’就住‘戍央斋’那中心院落;而现在更是把持楼里大权,明摆着就是少主有所偏袒嘛!”
“但是你也说了,她并不受宠,少主一年到头都没去她那两三次。就算说了枕边话,也没这么受用吧?”说话的是娇媚的虞夫人。
“这就是她的厉害之处!”莞夫人不屑地嗤笑。
陆嫔顿时生了个鬼主意,就是撩拨起任何一个去找朝瑞阳麻烦,自己再坐享渔人之利,“咱们就是拿她没办法啊!”
“谁说的!”?夫人那冲动而不假思考的性子让她立即就嚷声。
“喔?你要怎么做?”虞夫人也好奇了。
?夫人得意地笑着,“就拿她现在管的事去缠她!”
鸟兽作散之后,?夫人立刻就让丫环带上每月定分的布匹,踩上账房找瑞阳。可账房内外都有护卫守着,不让她进去,这可更撩起她的怒火。
“朝瑞阳你给我出来!出来!看你都给我送来什么破东西!”?夫人不管护卫的阻拦,站在走廊上用她那拔尖的嗓子冲账房大嚷。
“夫人你听,是?夫人的声音。”子怜往窗子靠去一看,“真的是她!嚷什么呢?”
瑞阳没抬首,依然执笔批阅案上的账本。
子怜厌恶极了,“夫人,要不让我去赶走她?”
“别理她就是了,要是赶人了,她才更有机会兴风作浪。”
过了一会,?夫人不但没走,反而引起更大的骚动,连外面的护卫都受不了,连忙进来请示。
“瑞夫人,?夫人叫了好一阵子了,你还是去看看吧……”
楼里上下的人都知道子怜是麒的妹妹,且她性子耿直、爽朗,一般要是她说了话,同是下人的也没多少个敢对她大小声,所以子怜就不忌讳地抱怨:“你们赶她走不就得了吗?要是让我主子去,不就要受她的气啦!”
“这——瑞夫人,我们也很难做啊!”护卫两边都得罪不得。
瑞阳点了点头,也了解他们的难处,“好吧,我去和她说一下。”
子怜本还想说什么,可见瑞阳都走出账房了,只好紧跟上去。
“好嚣张啊瑞夫人!现在才出来,该不是在里头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夫人才一见到她就冷嘲热讽。
“?夫人有事就说吧。”被她打断做账的思路,瑞阳冷淡地瞅着她。
“别以为你现在独揽大权,就可以作威作福了!”?夫人示意让丫环摆出布匹,指着一处道:“这布料是怎了?破了这么一个大圈,颜色又不均匀,缎子也不够光滑,这种布料却还往我那送?”
瑞阳也摸着布匹看了一下,当下就明白那破口是她割的,但也不点破,“这料子不是颜色不均,而是布庄新出带有‘暗花颜’的料子。因为它的暗花较细密,所以摸起来就不如丝绸光滑,若不仔细看是不知道这种暗花的,只适以作外衬。至于破处,是我的疏忽,一会我还要去布庄,这布匹我就带回去让人补,补好了再送去给你。”
“补?还能看吗?叫我怎么做衣服!”
“可这破口一看就知道是你自己弄出来的……”子怜刚要回嘴就让瑞阳拉下,示意她别出声。
“他们的缝补技巧很好,补过的地方不会叫人看出。”瑞阳还尽可能地捺着性子。
“不行!我才不要这破玩意!更何况我要的是桃红,你这个红难看死了,你得给我换!还有,我不要你这什么新料子,我要回那绒绸的缎料!”
“这不合规矩,少主早就定好每位夫人的布匹数、样式和料子;这回我要是帮你换了,下回若有其他夫人也跟着说换就换,那我这账怎么算才好?”
“我也不过是要你换回从前的料子,你就这么一大堆话,你存心和我过不去是不是?”?夫人闻之既难堪又生气,心思一转,想这也是让她发火的好机会,猛地一扬手就要给瑞阳耳光,动作之快让瑞阳没任何防范,幸而在半空中就让人给拦截了。
“好大的狗胆啊!本夫人要教训人,沦到你这狗奴才来管吗?”?夫人一见是常不做声的锟,便也不忌惮地怒斥。
“就凭你难道也配教训瑞夫人??夫人想教训人,也该掂量下自己的身份。”
“你!你是什么身份的奴才!敢这样跟我说话!等少主回来就要你好看!我们走!”?夫人多少被他冷冽的严怒吓着,嘴上虽还说着嚣张的话,脚却已往别门离开了。
确定她已不在账房内苑,锟的脸色这才缓和,“夫人受惊了!”
“谢谢你及时赶到,这大半个月,你也辛苦了。”在楼里,让瑞阳能放松心情的就只有他们四人和子怜。
“他有信要我转交给夫人。”
“真的?”瑞阳盯着他掏出的信,尽管自己很急着想看;但按惯例,她和褚极的信,都得先让他们其中一人过目,以防自己和褚极另有图谋。待他看完后,瑞阳才接过来:一切安康,放心,“他还是这样惜字,来信总是不超过十个字。”她微微地笑了笑。
“夫人,刚才听你说,你还得去布庄?属下护你去吧。”
“那你等我一下,我去收拾。”瑞阳让子怜收拾好布匹,自己就先进账房。
瑞阳从门缝间瞄了一下,确定他们没跟来,便立刻将信拿出来。取瑞阳将信封沿着边痕撕开,再放到炭炉上用火烘热,渐渐地,信封的内部呈现出一行字:天下大乱,风雨不定,时机到,不久聚。
时机到?褚极要逃了?瑞阳震惊了,随即又喜悦地笑了起来,终于可以摆脱这里了!
在布庄折腾了一个下午,华灯初上时,瑞阳等人才离开。
“如今局势不定,布庄的生意也难免受影响,这个月的账额比之前的少了三成。”马车里,瑞阳一再翻看账目。
“这是当然的了,现在就看事情要多久才能平息。”锟掀起一帘车绫,时刻警惕地留意着情况。
“夫人,车里暗,别看了。”子怜说着就将她手上的所有账簿都用布块裹起。
锟见她困倦地揉了揉眉头也道:“这账也不急,夫人别累坏自己。”
瑞阳的笑容有些累,“没多久就徐夕了,我再忙,也就这几天,大伙还等着回家团聚呢!”
就这时,马儿像受惊似的突然嘶吼,乱蹬蹄地慌乱起来,锟立即跃出马车与车夫同力制服马儿。
稍后,瑞阳也下了车,“怎么了?”
“有人。”锟直直望去约五十步远的银杉树下,那儿正躺着个气息奄奄的年轻男子,周遭的白雪都被他流出的血染得猩红!一阵恶心的味道扑鼻而来。
瑞阳怔住了,这一刻的她像回到了五年前,多像的画面!红雪的狰狞是她的噩梦,一直都挥之不去!
“请夫人回到车上,让属下处理就好。”锟察觉到她变动的情绪。
“不……”瑞阳挥开子怜拉住她的手,疾步走向那卧雪的人。
“别!夫人小心!”子怜担心那人不知是什么身份的,还是得防着。
“小兄弟……”瑞阳一点也不嫌他的脏,她那绒绸袍子沾上了他的血和尘土;轻轻拍了他冷得冻僵的脸,她有些怕了,“锟,你看……”
“他没死,夫人放心。虽然气息是薄弱些,但他还没死!”
瑞阳解下自己的袍子披在他身上,“那快!抱他上车,带回楼里疗伤。”
“使不得啊夫人,别忘了楼里的规矩!”子怜着实被她的举动吓着了。
“夫人,他是陌生人,不是朝褚极。别被这种相似的景象乱了心神!”锟立即低斥她。
“我不能坐视不理——锟,帮我。”瑞阳湿红了眼,楚楚可怜。
锟知道她已完全陷入五年前的记忆,将这陌生男子当作朝褚极,而她也变回从前那害怕失去亲人的无助者。锟径自将身上的黑披风解下,披在瑞阳身上,迅速地将那男子扛上车,车夫不敢多问,驾着马车飞快地在雪地上奔驰。
抵达风雨楼时,黑暮之下狂风暴雪肆虐吹啸,锟抱着那男子往自己的住处去——绝不能让他们以外的人知道这男子的存在。
锟将他平放在床上后,又忙着和子怜燃起房里的炭炉,而瑞阳也不顾自己又累又脏,接过子怜拿来的温湿帕子替男子擦拭着脸,“咱们不能请大夫进来,他的伤你能治吗?”
“夫人,男女授受不亲!还是让子怜来吧。”子怜真被现在的情况搅昏了头,这事要是让楼里的人知道,夫人的麻烦可大了!尤其看现在的她,还没从朝褚极的影子走出来。
“什么话?快,去拿些金创药来!”瑞阳急在心头,没多理会子怜的话。
“可是……”子怜还想说些什么,却让锟拦下了。
“你去拿,我会看着。”锟低声说着,子怜没法,只好去了。锟将房里的窗户都关上,连门也掩上,确定没任何疏漏。
而瑞阳静静地凝视仍昏迷的男子,沉溺在自己的思潮里,她的目光闪动着激动。
“他和褚极真的有几分相似!尤其是这双眉……”
锟不再容忍了,出手用力地扳过她的细肩,紧蹙的黑瞳直视她惊惶而逃避的水眸,“我知道夫人很想他,也能了解夫人与唯一的亲人分开了五年的苦,但请夫人看清楚,他是个陌生人,我们不知道他是敌或友。如今‘风雨楼’局势不稳,他很可能是间谍!”
瑞阳的目光呆滞了,说不出反驳他的话,也不得不认同他的话。
“夫人若想让他平安无事,那就请夫人听属下的。”见她平静了,锟又继续说,“夫人放心,既然人都救回来了,属下一定会治好他。夫人若不放心,可以来看他,但只能悄悄来,不能让人怀疑,夫人能答应吗?”
“好……”瑞阳的情绪平伏了,也知道自己给他添了麻烦,不敢有异议地点头答应他。
大雪纷飞,断断续续的筝声从戍央斋传出,无心拨弄的瑞阳扰乱了自己的心情。还有五天就到正月了,前天收到了腾的来信,说他们就这几天会回来。至于绍胤衡的伤势如何,却只字不提,叫她不由得臆想着。还有那年轻男子的事,都五天了,伤是无大碍,可人却还未醒来……
“夫人,夫人的丫环来了,是把布帛给她们吗?”子怜恭恭敬敬地候在她身边问。
瑞阳平淡地点了头,“嗯,你把布帛展开,叫她们看清楚了。”
“是——夫人,你有心事?琴声断断续续一个早上了,是不是不舒服?不然就歇会吧。”子怜不知道她的心事,但对她的关心总是真切的。
“不了,我这就去锟那儿,你处理完事后,再去那里找我。”
交代好后,她才心事重重地走出戍央斋,在半途就遇到急匆匆的锟。
“夫人,属下正要找你!”
“怎么了?是不是那男子醒了?”瑞阳的直觉是这样告诉她。
锟的神色很凝重,“夫人只猜对一半,还有的是——少主回来了!”
“他回来了?这般快?”瑞阳难免也有些慌,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他现在在哪?”
“到门口了,其余的夫人都已经去迎接了。”
“迎接?怎么会?他哪次不是悄悄回来的,怎么这回——是不是有人泄露了风声?不然这般凑巧,事情都撞到一块了!”瑞阳讶然。
锟也不明所以,“出乎我们的意料,这回是少主派人回来通报的,属下也纳闷此举。”
“他该不会是又算计些什么吧?这回出战虽打个平手,可双方的力量损耗是同等的!”瑞阳的直觉告诉她,一些诡计正在绍胤衡心里酝酿着。
“是啊,这回我们也没料到对方竟有邻国军力撑腰,平了这一役,少主怒火难咽。”
“他不但咽不下,而且会为了报复伺机重创他们。”
“那——那男子的事,怎么办?”
“现在你就去主楼,那名男子的事你别告诉他,让我去解决!”瑞阳暂时只能想到这个。
“夫人小心,他现在被我点了穴,手脚是动不了的,只能说话。”
“属下知道该怎么做了。”
瑞阳小跑着走去,一推开门就听见那男子的叫喊:“来人啊!救命啊!”
“不要叫了,你被点了穴;况且这里是侍卫别苑,一般下人是不能进入的。”
瑞阳正好背对着光,让他看不清她的样子。但瞧她穿着不俗而贵,男子便断定她不一般的身份,“那照你的意思,能进来的就是有身份的人了,你是谁?”
瑞阳点了点头,走得更近些,让他看清楚了自己,“你又是谁?”
就这一刹那,“公主!”男子意外地惊愕,让瑞阳也怔愣了。
“你知道我,曾见过我?”瑞阳不敢大意,毕竟她是皇室中人,能见上她一面的人都不多。
男子兴奋地嚷着:“我是关中四大门派中的一派,‘官乾庄’的庄主正是家兄——我是官寅玄。”
瑞阳思索了一会,确实是有这个大派,“嗯,我晓得‘官乾庄’,它是关中唯一一个对江湖事不加参与的门派,但你又是怎样见过我?”
“五年前叛军攻入皇宫前,他们的军备和储粮都不足与‘晋诺’长期对峙,所以曾要求与家兄结盟,但家兄拒绝了,所以他就转向与绍胤衡——也就是风雨楼的少主结盟。攻入皇宫后他们曾带出一幅公主的画像。当时我与家兄亦在场,所以都目睹了画卷。而尚攸——也就是如今的尚唐帝,对公主的美貌更是惊艳,所以在后来逃难的皇室成员里,他下令除公主以外的人都格杀勿论!”
什么?曾有这么一回事?为何他只字不提?这一刻,瑞阳意识到绍胤衡大概瞒着自己一些事。
“后来,绍胤衡率先找到,并将皇室的人都杀光了。也许是当时的指令没及时传达,所以绍胤衡连同公主一起杀了。这是当时回报的消息,可为何——公主你没死?”
瑞阳苦涩而无奈地笑了,“这里就是‘风雨楼’——绍胤衡的势力范围。”
“什么?这——这里是‘风雨楼’?”官寅玄愣了半晌才缓缓而言:“公主在这儿——”
“一个落难公主成为一方枭雄的女人。”瑞阳凄然地笑了,但只是一瞬。
“乘人之危!他宣布了公主的死讯,欺瞒了天下人,竟将公主你私藏起来!实在是居心叵测!”官寅玄一阵激愤,扯痛了好不容易才愈合的伤口,使他吃痛地蹙起眉目。
“你别激动,不然伤口又要裂了。”瑞阳也不避嫌地拉开他的衣襟检查他的伤,“你是怎样受伤的,又怎会离开关中到了北方?”
“现在关中三大派和‘风雨楼’相争据地,局势紧张。就算我们‘官乾庄’不理江湖事也难免其扰。所以家兄秘密离开庄子,我就留在庄里替他挡住上门求援的人,毕竟我作不了主,所以他们也奈我不何。但没想到‘勇谷庄’的二当家耿耿于怀,臆断我们另有图谋,所以趁我这回赴北议事,就在驿道上袭击我。借着大雪和夜幕,我就逃到了林子里了……”
“这样听来,外面的混乱比我想的更甚。”
“公主,你有何打算?”
“我?”瑞阳摇了螓首,心里只担心他的安危,“倒是你,伤还没痊愈,暂时也离不开。而且你身份敏感,不能让绍胤衡知道你在楼里;不然,我怕他会利用你做谋利的工具。你决不能踏出别苑半步,明白吗?”
“方才的那个男子是谁?”
“他叫锟,是他身边的四侍卫之一,你安心在这养伤。锟说了,就一个月,你就能活动自如了。”
这时,子怜也正好赶来,“夫人你还在?”
瑞阳留意到她的急促,“怎么了,急急忙忙的?”
“少主在主楼设宴,其余的夫人都就坐了,就差你。我们快去吧,别让少主派人到‘戍央斋’找不到你。”子怜连忙交代着,同时也打量着官寅玄。
“你千万要记住我的话,其他的事,我自会替你安排。”瑞阳回头朝他温婉一笑,霎时迷住了他的神志,直到看不见已离开的身影,官寅玄这才回过神来。
宴席之上,管弦歌乐萦绕于耳。在座的除瑞阳外,其余人的脸上,无不带着庆贺绍胤衡反攻下一方关中主城的喜悦。席上的夫人争相祝贺、敬酒,说尽讨好他的话。这一切,瑞阳都水波不兴地看在眼里。
瑞阳暗自观察他的气色,他是消瘦些但精神饱满,尤其那双锐利如鹰的黑瞳,总隐藏着诡谲和傲然。在下颌处有一条细长的伤口,看得出是锋利的剑锋所致。听说他的重伤就在腰腹,所以他没扎腰带,微敞开的胸膛露出一小截白纱布。观察完毕了,瑞阳正要把视线移开,却不经意与他的视线交汇。只见他似笑非笑地瞅着她看,一处嘴角不羁地微翘着,似看见了什么心喜之物。瑞阳没因他的目光而慌乱,而是从容自若地与他对视、这时他移开视线,端起夫人为他斟的大碗酒一饮而尽——瞬间,瑞阳想起了一件事,柳眉不禁微微颦起。
回报的消息不是双方打平手吗?为何他是大捷而归?瑞阳思索着……
华灯皆消暗,已是深夜了,楼里安静得只有偶尔的寒风声。今夜是新年的第一夜,雪花似乎比往日的要大朵些,明亮些。而楼里到处张灯彩结,总算是给这个苍白的冬夜添点生气。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瑞阳的心情莫名地沉重。自绍胤衡回后,楼里的气氛每天都在变化。瑞阳自知不能在这种关头出差错,所以已有三天没去看官寅玄了,虽然不时都能找着锟,可也不便多谈。昨天听锟说他好像发烧了,也不知道退了没,这种惴惴不安的感觉最折磨人。
“子怜!”瑞阳唤来正为她铺床的子怜,“我们去锟那瞧瞧。”
“现在?”子怜着实被她的话吓着,“夫人,半夜三更了,外面又冷又暗,明天再去吧。”
瑞阳心焦地摇头,径自取来浅色貂袍,内里一处系带,还有那天救官寅玄时他留下的血迹,“不,我的心现在就很不安,等不了明天了。只是去一会儿,看他一眼我们就回来!”
“夫人!”子怜还想叫住她,可瑞阳已疾步走到外廊了,子怜只好跟上。
而另一边,夫人的阁里灯火明焕,莺声燕语不断,这就说明了绍胤衡在她的闺阁里。
“少主你都不知道,你这大半个月在外劳累奔波,瑞夫人在楼里把持大权,可把我们这些夫人折腾死了。”夫人一边替他斟酒调笑,一边又媚声细语地撩拨事端,那语气有说不出的委屈。
“喔?说来听听。”绍胤衡似乎感兴趣地把玩着她垂落的发丝,心想着:这整把乌发始终比不上那人儿的几缕青丝。
“妾身实在不知道哪儿得罪了瑞夫人,这个月的布匹,她专挑些破口的和颜色不均的给妾身;妾身不明所以,就退还她请她换过好些的,可瑞夫人似乎极不情愿。这些天就算与妾身遇见,都没理会妾身。”夫人说着,就以衣袖掩起脸假泣着,模样好不可怜,“少主你评评理,妾身哪儿做错了?”
“专挑不好的给你?”绍胤衡像听了天大的笑话,冷眼看着虚假的夫人,心里鄙笑着:还没弄清瑞阳的性子就想使计挑拨离间,敢情是把我当作沉迷酒色的蠢才,看不清虚伪的人心了?“那你的意思是,‘我的’布庄出了‘不好’的布匹?若是这样的话,那只需你说一声,下个月起,你的布匹我就让人别送来了。”
听到他故意说重“我的”二字,夫人都忘了要装哭:“少主你误会妾身的意思了……”
“说点别的吧,别拿这些小事来烦我。”绍胤衡冷笑着睨眼看她,骇得她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夫人垂下眸,心里又怕又不甘。若不趁今夜他在,自己何时才有机会说耳边话?
夫人急忙又赔笑道:“妾身真是糊涂了,少主别生气,只是——还有一件事,妾身不知该不该说……”她故意表现出迟疑和为难的表情,但见绍胤衡压根就没理会她的表情,只是自斟自酌着美酒。这下夫人自己就忍不住往下说,“少主有所不知,你不在的这些天,锟领护整天陪瑞夫人进进出出,两人还曾几度约在一隅见面,说说笑笑的好亲密呢!而且还有下人看到她夜访锟领护的别苑……”
绍胤衡以高深莫测的眼神横扫着夫人,吓得她连忙噤声,他以缓慢而冷硬的语调说着:“你今晚的话太多了!”
见他起身披上深色貂袍,夫人就知道自己今晚的话说得太早,“少……少主……”
他别有深意地瞅着她笑道:“别说那么多话,不然难保你的嘴巴——哪天会脱臼!”
没理会夫人骇白了的神情,离开后,他就使轻功飞快地点过沿路的瓦砾,在月光的引照下到了“戍央斋”——她不在,连守夜的子怜也不知去哪了。里头只有寝室的烛火燃着,但灯座下的蜡泪已滴了大半,炭炉的火焰很微弱,室内微冷,显然她们不在已有一段时间了。绍胤衡面无表情地瞪着那只弄了一半的床铺,双拳不自主地紧握了又放;当他瞥见放在梳妆台上的那双长靴时,黑眸里闪过一丝叫人不明白的光芒。走过去取来长靴看——她的女红很好,长靴的缝处做得很细致。不经意地反过里层,用紫色线绣了个“绍”字。盯了这字半晌,最后他把靴子放回原处,他内心的思潮翻滚,却始终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往瑞阳的床榻坐下,他打定主意要等她回来。他要她亲口告诉自己,这三更半夜的,一个女流之辈去哪了!他深知瑞阳绝不会做出轨之事,但自己身边的四护卫对她的格外照顾,他是一清二楚的,每每想到她与那四人如此投契,自己的火气就忍不住燃烧。
别苑里——
“谢公主关心,我真的好多了,公主若不信大可问锟哥。”官寅玄对她深夜探病实为感动。
瑞阳自然而然地把他当成弟弟般看待,对他说话的口吻如同对褚极一般关切:“不管怎么说,你都该注意些,北方的冬季可不比南方;别再染上风寒了,不然伤还没养好又添新病。”
“是!小人遵命!”颇有精神的官寅玄调皮地应道。
“我已经不是公主了,更何况在这种是非之地,你就别再这样唤我了。”
“我可不要像锟哥那样叫你‘夫人’。”官寅玄始终认为绍胤衡配不上高贵优雅的瑞阳。
“你几岁了?”
“十八!”他答道。
瑞阳含笑地点着玉葱般的纤指,“那好,我比你长上两岁,你就唤我‘姐姐’吧!”
官寅玄听罢,立即喜上眉梢地叫了一声:“姐姐!”
“夫人,该回去了。”子怜也不想打断他们之间的和乐,可时间地点实在不适。
“子怜说得对,若让别的人看见夫人深夜在属下的别苑,只怕又有很难听的话传出,更何况现在少主在楼里,只要夫人有任何动静,都会有好事者加盐添醋地转告少主。”锟也将话摆出。
瑞阳知道他俩说的都是为自己好,同时也懊恼自己的焦躁,便真切地向他俩道歉:“对不起,是我疏忽大意了。”
“夫人言重了!”锟和子怜异口同声。
官寅玄的心情颇有起伏,那是因瑞阳的真诚和亲切而起:“我也会好好照顾自己,请姐姐放心。”
“嗯,那我们走吧……”瑞阳再次对他温柔一笑,才和子怜一同离去。
注意到锟望着瑞阳遗忘下的浅色貂袍,官寅玄问道:“你也喜欢姐姐,是不是?”
锟没因他的话而有任何表情的变化,只是眼瞳里有一丝苦涩掠过。替他倒了杯热茶,递给他,“‘也’?你是说你?”
“我是指你,我对她是如亲人的喜欢,你呢?”
“她是夫人,少主的人。”锟不愿多说,只单纯而明确地表明这一点。
一提到那人,官寅玄就激愤,“但绍胤衡配不起姐姐!是他强行霸占了姐姐,姐姐并不喜欢他,我相信你也看得出来!”
“你对少主太有偏见了,这是你的私心。”锟轻笑道,“不可否认,夫人当初是为了朝褚极才留在少主身边,但将来的事,有谁知道会如何演变?”
“你的意思是,姐姐将来可能会喜欢他?”
“你看这貂袍——这料子可是很名贵稀有的。整个风雨楼里,除了少主,就只有夫人才有。你说,这代表什么?有些事,是肉眼看不出来的,若轻意被看懂了,那其中的感情就不够真挚了……”锟不再说了,叠好貂袍便带还瑞阳。
官寅玄因锟的话撩乱了思绪,不愿再深想,负气地蒙被大睡。
一踏进寝室,瑞阳和子怜都不约而同地慌了——他,绍胤衡斜靠在床柱上,盯着她冷笑着。
他锐利的目光恨不得刺穿瑞阳单薄的身子,满身的怒火令他说出了讽刺的话:“主仆俩好兴致啊,相邀深夜游园,怎么不把我也叫上?”
子怜心虚地低着头不敢应声,而瑞阳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回答,所以选择默不作声。
“子怜,你先去休息,我有话要单独和你主子说。”绍胤衡走到瑞阳面前,伟昂挺拔的他给她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可是……”子怜的责任心不许她让瑞阳独自面对这阴晴不定的少主。
瑞阳不想子怜受累,便也让她回避,“子怜,去歇着吧。”
“是,少主、夫人也安歇吧。”子怜只好离开。
绍胤衡忍住要爆发的怒火,绕到她身后面搂过她的腰,把下颌搁在她的肩上,“愣着干什么,是在想该怎么回答我的话吗?”
感觉到他在把玩自己的青丝,项间被他呼出的暖气挠得痒痒的,似乎猜到他的心情很坏,她轻喃:“……我睡不着,才让子怜陪我到外面走走。”
“只是走走?在哪?”他用粗糙的手掌抚摸她细白柔滑的脖子,他知道她在撒谎,但他并不想戳穿。
“就在附近,没走远。”感触到他掌心传来的温暖,她才试探地问:“你的心情——好转了吗?”
闻之,他突然笑了,瑞阳果然是最能了解他心情的人。不知为何,本来怒燃的火气因她的话减弱了不少。
他没回话,瑞阳便另起话题,也想解开自己的疑惑:“你身上的酒味很重,就算没受伤,也别喝这么多酒,对身子不好。”
她的话在瞬间让他怔住,搂着她腰的手微微收紧,目光也猛地冷硬了,语气像从地狱来的使者般阴森:“没受伤?你知道?他们告诉你的?”
“他们对你很忠心,别怀疑他们。”瑞阳受不了他的手劲,眉不住蹙起,“至于我为何知道——可以先放开我再说吗?”
没料绍胤衡果真松开手,正当她想喘息时,他却一把将她凌空抱起,吓得她急忙环上他的肩。而他却笑得很开怀,“还不习惯?”
“你总是不按常理出招,叫人捉摸不定。”因此,瑞阳无法不顺着他的思维走。
小心翼翼地将她置于床榻内侧,接着自己也往她身边躺下,拉过温而厚的绒被盖住她和自己,“好,现在你告诉我,为何知道我没受伤?”
“宴席那晚,你因多日的战事消瘦,没束腰带地露出了包扎的绷带;但是你的目光依然精锐,并且大碗大碗地喝酒。”瑞阳被温暖烘得懒洋洋,不自觉地更贴近他,“你虽然狂妄,视一切为无物,但战事当前,你的好胜不容自己有任何失误。所以如果你真的受了伤,你绝不会喝酒,因为你知道这样会延缓你的伤痊愈。”
“还有呢?”他的目光和语气都充满对她的激赏和宠爱,只是她没留意到也没听出来。
“所以——你是假装受伤,并且连他们四个都瞒着,等诱敌深入后,继而命他们三人暗中突袭,因此他们三个也是在最后关头才知道你的计划。而那座主城就是这样攻取得来的,不是吗?”瑞阳毫不保留地说出自己的猜想。
“接着呢?”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因为她真的很聪明,也很懂他的心思。
“接着——离间三大派,再逐个击破?”
这时的他,怒火已全没了,惊讶自己对她的纵容和宠爱,这是将要成就霸业的枭雄所最忌讳的,要成大事者绝不能让感情牵绊着,因为这将会给敌人一个切入口。但尽管他深知,却一点也不想改变对她的特别。
他笑着,很高兴她是自己的知音,但突然又敛起笑意并很具压迫感地逼近她,“你知道的还真不少,你说我该留你——还是除你?”
“你——”瑞阳被他猛然阴恨的目光骇住了,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却随即很得逞地笑了起来。
他紧紧地抱住她,然后吻了她尖挺的鼻粱,“你真好骗!一直都没变!”
“你不是也没变,老爱开我玩笑!”瑞阳也觉得很无奈,柔婉的语气不自觉地流露出撒娇的味道。见他越笑越开怀,她也忍不住微笑了。
这一刻的亲近,是五年来的第一次,却足以让绍胤衡心胸怦荡。这是她第一次真心对自己笑,很美也很令他心动,“我要亲你!”
他突然这样说,搅乱了她的心池。但这也是第一次,让她觉得自己对他另眼相看,就因他也有如此率真的一面。真心话,如果他不是以褚极相要挟,或许自己对他会有另一种不同的感觉。这一刻,她那一直想要逃离的念头,头一次没那样强烈。
“等等……”突然,她想起了一件事,“那靴子我做好……”
以吻为缄,他并没再给她说话的余地,因为他知道她要将靴子送他;但此刻的他不想要了,只想将靴子留在她身边,让她时常能看到它——就如同看到自己一样,这是他的私心。
窗棂外,一道身影悄然隐退。清冷的月光和晶莹的雪光都洒在他的身上,锟苦笑地抿了唇。她是那样的美好,只要她幸福,其他的已不再重要——捧着浅色的貂袍若雪光那般明亮,柔柔的毛发似乎还余有她的馨香,足以温暖一方冰雪……
不同户外的冰雪天地,寝室里温暖如春,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