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荀彧躬身一作揖,“方才臣收到公主来信。”封蜡漆盒,荀彧递上前去。
“刘晋安?”曹操饶有兴味,叫侍者挑亮了灯芯,银针挑开封蜡,瞅着那端正字迹,不禁锁紧眉头。
荀彧不好多问,只是看着曹操这幅神色,心头触动。可惜如今刘晋安已如龙入东海,曹操再如何懊悔前番纵虎归山、心生杀意,只怕也是无可奈何。心下如此想着,惴惴之心依然不敢稍松。
“文若啊,你看看。”曹操递出去,荀彧接过,随后面色大骇,圆睁双目。二人来信中一字一句都没看进去,仅是起首一句“拜丞相启”,主臣便惊异说不出话来。为何呢?因为那是郭奉孝的遣词、郭奉孝的字迹!
“某,亲自,为奉孝扶的丧!”曹操拍案而起,“要么,是郭嘉起死回生,要么,这是郭奉孝死前留下的另一份计策!”荀彧看不出曹操脸上的一丝惊喜,满满的,都是恼怒。除却心下寒意,荀彧不甚相信曹操的猜想,郭嘉已死便是死者不可生,绝无甚起死回生之事。至于郭奉孝留下的计策……荀彧重新读了一遍来信,起初寥寥几句赞颂了丞相收复辽东的功绩,再言丞相挥师百万精锐荡平天下指日可待,最后,“晋安孑身荆州,北望丞相,唯以归王土,攘寇贼,顺天势,从民心,以相贺庆。慷慨再拜,泣上。”
荀彧道:“丞相,臣以为,这并非出自奉孝手笔。”
曹操被这句话激住了,恍然从适才惊见奉孝字迹的不安中清醒过来,伸手接过那封锦书,耐心读完,道:“文若以为,是字迹易仿,还是语气易改?”
荀彧恭敬道:“臣,难以回答。丞相,荆州本是囊中物,丞相取之,属必然。易襄公主此书,既然言明要将荆州双手奉上,丞相大可坐观成效。成则成矣,不成攻之。切不可为酷肖郭嘉手迹乱了心智。”
曹操蹙眉不语,仿若梦呓般低声道:“刘晋安,何其奸狡阴险……”荀彧心内又泛起前番惊惧,强行按捺下,装作听不见,面色泰然。曹操回过神,道:“某,甚是想念奉孝啊……若他在,某何至于忧思至此?”
“丞相见信心智大乱,正是因为思念军师过度啊。”荀彧叹息道。“丞相,那送信来的小厮还在臣府上,该如何处置?”
“让他转告易襄公主,奉孝仙去,思往不复,每每至此,心痛难忍。而郡主与奉孝交好,休戚相通,盼望荆州一晤,聊慰相思。至于荆州,不妨半月为期,某,静候佳音。”
此刻谁也不知荀彧心头巨大的茫然,自郭嘉亡故,他竟愈发觉得孤独,甚至慢慢开始回忆从前自己自鄄城决意跟着曹公时的志向。为匡扶朝纲,曹操值得追随。若是郭嘉确死无疑,那这便是刘晋安使诈,假意借荆州乱曹操心智,可模仿郭嘉字迹便能如此震慑曹操?丞相方才的惊惧分明是唯恐郭嘉不死,这刘晋安,是想暗示些什么?如若奉孝未死,此信确实出自于故人之手,事情似乎变得清晰些了……
“他想恐吓曹……!”荀彧原本眯着眼在马车里思虑,此时竟不自觉瞪大双眼破口而出,心下骇意让他急忙咬住话头。刘晋安定是觉出了什么异常!她没有真凭实据证明奉孝的异常,献荆州是假,试探丞相是真!奉孝的异常……荀彧此时真切能感知到刘晋安的那种恍惚与疑虑,却在脑海里纷繁思路上处处碰壁。直到马夫道:“大人,大人?到府门了。”
荀彧回过神来,起身下车。春夏间的寒意本已散去七七八八,可方才在丞相府激出一身冷汗,夜风一扑,他打了个哆嗦,这才算彻底醒过神,站在自己的府门前,忽的止步不前。当初看着那小女子,只当是个聪慧的小妮子罢了,伶俐可爱而已。听闻刘康被当年之事所吓,正值花样的小姑娘一入深山便是十年,温婉也罢,少了些英气。现如今……荀彧不自觉地苦笑,抬起步子,往府里走去。“他这便是着了道了,虽察觉,如何讲都不是,总得卖个破绽给你。”荀彧对着春夜清风轻声笑道,如同那工于心计的女子是自己的爱女知交一般。忽的,郭奉孝那副世事早料的清淡笑容在荀彧的脑海里缓缓浮现,那种滋味忽然难以言喻,酸甜苦辣咸,各有一分。
“午后那个信使,唤他来我书房。”荀彧对迎上来的管家道。
“大人,那人走了。”
“什么?何时何因?”
“他在偏房歇息了片刻,用过晚饭便走了。我们也不知何时……”
“混账东西!”
“丞相!”那人匆忙下跪,从怀里掏出锦帛,“那人留下此书不告而别,小的们在门外看守当真是不知他怎么逃出府的……”
锦书上曰:“不日刘琮献城,自有再见之时。”
荀彧惊诧之色稍缓,“走罢,回丞相府。”荀彧其实已明晓这仍是刘晋安那小妮子的攻心术,只是此番不那么狠辣,倒像是小女儿的刁钻罢了。
“走了?”曹操再度听闻这消息时,倒不似前番那般惊骇,看完书信甚至抚掌而笑道:“这女子倒是愈发有趣了。今日之事,你觉得如何?”
荀彧此般心智已松,不似方才那般紧张出一身冷汗,只是清浅笑道:“方才看到奉孝字迹时,臣虽笃定死者已矣,但还是有些震惊。细思之下,觉得公主心思极深、极阴暗。现在看,到底还是一个爱顽笑的孩子罢了。只是,丞相从前怕还是有些小看了她,军师既对外引她为知交,此人便不容小觑。如若诸葛亮当真投了刘备,这便是虎添双翼,吾等不得不多加提防啊。”
“文若这话中肯,这回着实是我花了眼,当初能看出那刘备非池中物,如今却不识这女子有这般能耐。但说破天,也不过就是些小姑娘顽皮的小手段,目前还成不了大气候,不足为虑。她既言辞凿凿要献荆州与我,便如文若方才所言,咱们坐观成效便是了。”
“丞相丞相,诸葛亮的卧龙之才,不仅是纵横韬略,更是术数占卜无所不能,此女狡黠如此,万万不可等闲视之。”荀彧道。
“某知晓了。下次某再犯糊涂,文若可务必立时点醒。”
“丞相纵观天下,图谋大事。今日之事只是事涉郭嘉,丞相关心则乱罢了。”
“去叫人给公主回封信罢,寒暄几句便可。”
“是,丞相。”
“让这丫头闹得某连饭也没吃,怕是你也没进罢?做,一起用些再回。”
“谢丞相。”荀彧笑道。
这边说是第二日刘晋安觉得身上大好,准备了点心去黄承彦处,却不巧老丈不在家,正在黄门前遇上了同来造访的水镜先生。
“这不是诸葛夫人么?”鹤发童颜一老者微微颔首,满面笑意胜似春暖和风。
“阿英见过先生。”
“不必客气。既是令尊不在,何妨夫人到我草棚中吃杯茶?”
“全听老伯吩咐。”
刘晋安煮水冲茶,老丈捻须笑道:“早听闻诸葛阿英的茶艺了得承自大家,某今日是有幸啦。”
“老伯谬赞。这里原有给家父带的一点点心,既是来聆听教诲,还望老伯不嫌弃。”
“夫人之聪慧,某早从州平、公威那里有所耳闻,何谈教诲,只是希望与夫人拉扯拉扯家常罢了。”
晋安抿唇一笑,不语斟茶。
“你可知,今日登门贵府的是何人?”
“皇叔刘备。”
“他与夫人同宗同族,不知夫人,何意?”
“全凭孔明做主罢,阿英妇道人家。”水镜先生不语。晋安只好再道:“也罢,晋安便与先生说了又何妨?那刘备曾在徐元直离开新野之时到过济南府,与父亲……”谈及刘康,刘晋安语有滞涩,“谈及过晋安的婚事。孔明也是那一日到的府上。”
水镜先生点点头,“夫人以为,那日刘皇叔所议婚事是为了孔明,还是他自己呢?”
“晋安不知,也不愿知晓。”
“难道夫人当真以为,凭着孔明才智便能使得夫人在乱世中偏安一隅?”
“还望先生指点迷津。”
“听闻元直被曹操胁迫离开新野,承彦便断定他会向那刘备举荐南阳卧龙先生,三思之下,为了避开他,我等才一再建议孔明先去见见元直信中提及的晋安郡主,承彦更是早有以孔明为婿的心思,孔明拗不过,倒也乐得欣喜。”
“老爹是怜惜我可怜,才想给我说下这门亲事给我一个出路罢。”
“我前番听闻承彦之意,倒也知道你是个有才华的女子,闻得你与那荀彧的交往,倒是心有戚戚。直到那日宴饮,方耳闻夫人气度谈吐不凡。如此一来,依着孔明的性情,如若他今日应下了刘备之邀,也一定会征得夫人同意。”
“先生是怕我妨碍孔明的前途?”仍是娥眉一挑,杏目微微星光。
“夫人是有大智慧的人,老朽对此自然无忧。今日留下夫人,是想听听夫人的心结。”
“是老爹拜托先生的罢?”晋安微笑。“夫君出山是在所难免的,无论我嫁或者不嫁与他,都是难以变更的。我怎会阻止他去实现鸿鹄之志?只是我与他性情不同,见解不同罢了,老爹多虑了。”
“承彦对你二人颇为操心,只是阿英呐,这便是乱世。无人能左右,我等再能掐会算,即便是你家诸葛仙道,又如何能算得自己的寿命几何?万般,皆是命数。”
“我晓得。只是先生出山是必然,随从刘备也无妨,这乱世初现……智者劳心,我怕他即便是操劳一生,也见不得乱世平定。肉身之人,如何能承受那般失望呢?”刘晋安嗟叹道,目光中的闪烁却被水镜误解了。
“夫人啊,孔明怕是生逢其主,不逢其时啊。”二人望着茶盅,寂寂不语却是各有计较,刘晋安不愿欺瞒这位老人,可有些事却不能说破。
良久,那壶茶最终没了热气,水镜静气道:“夫人可愿意陪着他度过那最难熬的时分?”
“阿英自然希望孔明志向得报,但也早料到功败垂成那日凄惨绝望,我又……”刘晋安垂首不语。
“这刘备我也算是相识了,知晓其性情,便知道,请不到孔明,他是不会罢休的。”
“先生啊,阿英不认命,可确是命该如此。让他去罢,他若困顿潦倒,阿英与他何处不能再建所草庐呢?”她凄凄一笑,水镜眼中也生出些悲凉之意,“夫人淑德,可赞可叹,可敬可佩。”
“我,但凡有一丝先生所说的妇德,便不至犹疑至此。”刘晋安抬头眯眼望着柴门外的春意融融,笑意寡淡。
刘晋安回草庐时,日头渐正,春日之象好不盎然蓬勃,山花在野径旁开得无比放肆。就在那小路上,一个布衣少年——身高七尺,体态清瘦,眉眼之间清秀挺拔,发鬓挽簪,负手而立,气宇轩昂。刹那之间,刘晋安惊骇万分,缓了缓神,思绪却益发清楚,对那些“未解之谜”,有了自己的计较,随后笑道:“乃是奉孝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