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达觉得子成遇害案是他进弼人府后最棘手的案子了。
目前唯一让他觉得庆幸的是,虽然超过了大王规定的十天时间,但好在上头近几天催得不那么紧了。而且案情也不是毫无进展,总有些看上去更接近真相的进展,让他和上头回报时能交得了差。只是这些看上去的重大进展,反过来又让他更加迷惑。
当然,让他更加迷惑的是,弼人府中肯定有内奸,不然杀手不可能每次都准确的知道隗烟——虽然隗烟没说自己叫什么,但他早就从青楼的大姐那知道了这个名字——藏身的地点,只是,内奸会是谁呢?
他一次次地在心里排查,但每次都在迷雾中徘徊,穿出一团迷雾,又进入了一团更大的迷雾中,找不到方向。
他首先排除了自己,他当然知道不是自己,自己做过什么,他总还记得。
那两个婆子应该没有递消息出去的途径,排除。
在现场值守的卫兵,在第一次暗杀事件后,所有的值守都是他挑的,而且和两个婆子一样,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途径把消息递出去。两个人一组,他们也没有机会递消息出去,除非有一组的两个人都是内奸。更关键的是,每次他都选了新的值守,也就是说,三次的值守并不是同一批人,若是问题出在值守的身上,那就意味着,他对弼人府的管理已经全面失控,在弼人府供职多年的他,绝不相信会出现这种情况。
“不会是任克。”他对自己说,这个大汉一个人连杀三名杀手,若是他,他完全可以故意“来晚一步”,放手让杀手杀了隗烟,然后再杀了杀手。只是“晚了一步”而已,没人能怪得上他。
任克的表现让他感到意外,他觉得自己不该有这样的疏忽,任克的战力如此强大,他居然之前没有发现!他只是看到任克的大块头,和有点憨厚可信的样貌,所以选了他来当值守的。
“再看看,也许换个地方能有大用。”他不是屈才的人,看到居然有人用铜棒作为兵器,连杀三名杀手,他自然而然地考虑该如何重新给任克一个更适合的位置。
“顾七。”他心中默念着第三个名字,他不肯定。
因为要和尸体打交道,所以成为令史的人大多是来自贱役或奴隶,也有为数不多的是来自最底层的平民,因为吃不饱饭,不得已从事这一行。
郑达了解顾七,顾七能够由一个殡舍的舍人,进弼人府成为令史,和当时还没成为弼人的郑达是分不开的,正是他的举荐,顾七才从一个收尸的平民,变成王都的一名官员,穿上了滚了云纹边的衣裳。他看中的是顾七过硬的手艺,和过细的耐心。这么多年来,顾七从没让他失望,很是干了几桩漂亮的案子,让他最终成为弼人,入主弼人府。
“若是他,只能是被财物打动的缘故。”他想,因为在他的印象中,顾七应该没有能够和王室这一层级的人沾得了边的人脉。他想着,要找个可靠的人暗中了解下,看看顾七有什么异常。
“卢治?”这是他想到的第四个名字。这个名字从第一次杀手“光顾”的时候起,就一再在他的脑子里盘旋不去。
右相大人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那天专程派人告诉他,要注意卢治。他闭着眼,反复的想着卢治近来的一举一动,反复的把卢治的名字从内奸的可能名单中勾掉。
卢治是他最得力的手下,擅跟踪寻迹。每次对达官贵人的暗中跟踪,他只放心卢治,而卢治每次都能很好的完成他交代的任务,而不让被跟踪的人发现一点点蛛丝马迹——若是被发现,那些达官贵人轻轻动个指头,就够他好受的了。
更重要的,这次追踪隗烟的功劳,是记在卢治名下的。若他是内奸,卢治完全可以在他的面前忽略掉这个线索,然后另外叫人去抓住或是干掉目击者。
“还有一种可能,”他对自己说,尽量让自己在思考的时候不带有个人的偏见,“也许是找到隗烟后,卢治才接到灭口的任务。”
这种可能性也很大,他想着,得派一个善于潜踪的人去盯着卢治,毕竟卢治是跟踪这一行当的行家。
毕竟,右相大人不会无缘无故的提起这个人。他对自己说。
“会不会是邢美?”前几次的心里排查,邢美这个名字宗室在他心里盘桓得最多最久。
邢美和他同事很久,但并不是交道太多。他的性格冷峻,恰好邢美也是,所以他们除了讨论案子,平时并无深交。而且,做为弼人府的弼人,他的副手并不是他能够随意搬动的。
在这个案子中,邢美负责对息开和妇息一块,妇息的媵臣失踪,也是邢美首先发现的。现在挖出的情况是,那个媵臣的武功并不弱,擅使柳叶短剑,很符合子成被一剑封喉的死状。若案子如他所猜测的那样,和妇息有些关系的话,那内奸是邢美的可能性其实也并不大,毕竟,妇息的媵臣并不算一个很显眼的人,若邢美是内奸,他完全可以“没注意到”媵臣失踪这个细节。
“邢美……邢美……”他心中念叨,却没有更多的办法,只能想着,还是要派人对邢美的活动进行跟踪,看能不能发现异常。
再一次在心中排查的结果,和以前几次一样没有头绪。郑达苦笑着想,他对自己手下几个人需要全面的跟踪排查,对于主掌弼人府的他来说,真是莫大的讽刺。然而他别无他法,只能依赖几天后的跟踪结果了——他不希望自己的身边有内奸,同时,又希望能够尽快查出内奸是谁。
他让思绪回到案件本身。案情的进展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是找到了唯一的幸存者,也是最可能目击一切的**隗烟;二是找到了亲卫的尸体。
三个亲卫的尸体在溪对面的小树林子中找到了,埋在一个大坑里,每个人都是胸部有一个伤口,一击致命,直穿心脏。
这印证了之前他的想法,从马匹的踪迹来看,不会是几个人同时作案。排除了亲卫作案的可能,而妇息的媵臣失踪便愈发显得可疑了。但挖这么大一个坑,把三个人的尸体从溪对面拖过来,然后又把坑填上,撒上枯叶伪装,看上去不像是一个人能够在匆忙间完成的,难道还有另外一个人?
现场的踪迹被精心的用树枝扰乱,找到尸体的卢治说,没法判定人数,只能猜不止一个人,因为一个人在不到一个晚上的时间内——已经了解到,估计子成到达现场已经不早了,而发现尸体的时间,是第二天清晨——做不了这些。
除了失踪的媵臣,他手中没有刺客的任何线索,顾七的一组人马在王都到事发地沿途再三筛过了,没找到有价值的线索,也没有目击者看到什么。从埋尸的小树林有没有另一条路通向王都?明天要安排人去打探打探。若有,那沿途说不定会有目击者看到什么呢。他想。
另一方面,找到隗烟算是一个重大的突破,只是这个疯子在清醒过来后却变得难缠,让他面临入主弼人府以来最大的信任危机——若说之前的内奸猜忌只是在属下之间,那么,这**提出的要求就直接把他放在火上烤了——在相互猜忌的游戏中,他不再是超然的那个,而是完全融入圈子,加入猜忌与被猜忌的队列。
隗烟提出的要求看上去很合理,但他不能答应。这个案件涉及王室,必须小心小心再小心,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引起王室的动荡,引发一场毁灭王都的战争——就像多年前,只一粒火星,便毁灭了洹北的整个王都。故老相传,当年那个因失意而愤怒的王子,不过是抬脚踢翻一个只剩一半牛油的灯盏,火舌亲吻布幔,继而吞噬了王子的怒火。而从王宫漫开的烈焰,则吞噬掉当年的整个王都。
他清楚地记得,当他否决隗烟要当所有人的面说她看到的一切时,那些与他朝夕相处的弟兄们向他投来的一丝疑惑眼光。
他不得不说,那个**很聪明,若是只对任何一、两个人说这些,都可能面临内奸灭口的风险,而当所有人都知道她看到了什么的时候,对她的追杀就会变得没有意义。
但他不得不否决掉这个看上去还不错的提议。事涉及王室,他不知道隗烟会说出什么,哪怕有任何一件足以在王室成员间激发火星的事,他就有责任不让这类消息流传出去。
为了利益,王室成员间可以相互妥协,为了面子却不会。郑达就是担心流传出去的消息有可能会伤及某一方的面子,从而引发一场原本可以避免的战争。
基于职责,也基于荣誉,他不会让涉及王室的、有哪怕一丁点可能引发战争的消息,从他这传播开去。
虽然他知道这样事先定调不对,但不论是息开的两次中途走开、子成和子画的冲突,还是那个会武功的媵臣的失踪,都让他在心底已经认定了子成的死,只可能是因为有王宫在幕后操纵,或者是有来自王宫的授意。
因此,关于案情的真相,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那样,可以让王室各成员间有更多时间和空间来勾兑、协调,而不是案情公之于众之后的别无选择——哪怕最后还是走向战争,但郑达会觉得,至少,那不是因为他的疏忽和鲁莽。
隗烟当时冷冷的看着他,弟兄们的眼中也带着疑惑。
“我不相信你们中的任何人!”那个**当时这么说。他看着自己的下属,他的下属也看着屋内的其他人,眼光扫视。
“由我来问你,你把你看到的告诉我。”他对隗烟说,“我保证你的安全——其他的弟兄在外间等着,你先出门,我再出来。若我先出门,表示她已经被我害了,在座的弟兄们可以当场将我打死。”后面一句是对他的下属说的。问案问成这样,让他这个弼人府的首脑感觉很委屈,但若是能尽快知道真相,他愿意受这个委屈。
隗烟摇头:“若是为了保住这个秘密,你愿为牺牲呢?”
郑达无语,心中恨恨,若不是弟兄们相互猜忌,恨不得把这**拖下去一顿好打,不信你不说。
否决掉隗烟的提议,他一时之间也拿不出更好的方法,只能换个地方继续关押。
入主弼人府这么多年,郑达第一次觉得局面失控,仅仅是因为不让真相被更多的人知道,他失去了弟兄们的信任,也无法知道近在眼前的最接近案件真相的那部分事实。
“你说怎么办?”他对**说,语气中带着无奈。“这里面唯一不可能是内奸的,就只有你,你说怎么办。”
“我跟着他。”**靠近任克,扯着他的袖子。“我们找一个你们都不知道的地方,等你们抓出内奸了,再联系他。”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跑?”
“有我,她跑不掉。”任克瓮声瓮气地说,完全没注意到郑达略带哀怨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