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计地逃往大邑商时,正值初夏。那是一条满是仓皇和血腥的路,那时候,他的梦中不停地出现老族长那张灰败枯槁的脸。
而从大邑商去往计地时,已是初冬,天上飘起了雪,不大,但冷。相比那段时间里的紧张,这一路却是旖旎缠绵,计五和隗烟说起儿时的趣事,说同伴给野物下套,最后树藤做的圈套却把自己倒吊在半空;说另一个同伴被温顺的兔子咬伤手指;说第一次看到老虎时的惊吓,说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那么能喝……看着隗烟跟着他的往事开心地咯咯直笑,或是紧张地问“后来呢”,他心中满是柔情。
他带她到海边坐了很久。那是一个海边的悬崖上,他和她坐在那里,看着海浪一波一波的涌来,打在崖脚的乱石堆上,虽是远远地看着,也觉得威势无俦。
“这就是大海呀!”隗烟看着辽远海天相接处,问计五:“海的那边是什么?”
计五摇头。虽然他的家离海边不到半天的路程,但他从没下过海,也不知道大海的另一边有什么。
“大海的那边还是海。”计五看着远处说,“小时候,父亲告诉我,在大海的尽头,有一棵树,那里是十颗太阳太阳的家,每天白天,树上的太阳离开树枝,巡视人间,然后到西边的树上歇息。十个太阳全部巡天一次,便是一旬。”
“但我不信,我觉得大海的那边还是海。”远处的海面上,有乌云汇聚,也许那边正在下雪吧。他想。
“那太阳在哪里歇息呢?”隗烟歪着头看着情郎。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说。“也许,太阳不用休息?”
计五原本想和隗烟一起看日出,他始终清楚地记得,当他第一次在这崖顶上看到太阳从水面跳出来时,天光水色中现出的那种无法描摹的红。但他最终没说,天气已经很冷了,隗烟的身子绝难受得了夜间野外的冻。他还没说的是,有一次,他的一个同伴,不小心从崖顶掉下去,便从此再没见到过。
他们绕了一些路,来到他曾经生活过的村落旁。站在半坡上,他远远指给隗烟看他住过的那间茅草屋,有时间没人住了,原本破烂的屋子越发显得衰败。离开村子的那天,他是准备给老族长陪葬的,而半年后的今天,他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却恍若隔世。
他忽然想起了光头叔,若非他提出要跑,只怕他和老族长家的那条狗一样,被埋进土中,万事不知了。分开后,再没光头叔的消息,不知他现在情况怎样,估计怕是死了,他猜。
他们在村子后面的山上坐了整整一个上午。隗烟问他:“这样和我呆一整天,又没什么事干,你会不会烦啊。”
“会啊!”计五笑看着噘起嘴的隗烟,又捏了一下他的鼻子。他发现隗烟噘嘴时,鼻子会皱,那正是他喜欢看的样子。“我可以一个人在山里待一整天,匍匐着不动,只为守一只可能会重新经过这里的鹿,能不能猎到那只鹿,关系到我过冬会不会有充足的食物。和那时候比起来,当然会烦啊,和你这么呆着可没鹿给我打。”
隗烟楞了一下才听出他的调侃意味,假装生气,起身说:“那我们走!打鹿去!”计五站起,从后面突然一把抱住隗烟,紧紧箍住,大笑道:“哈哈!抓到一只大野鹿!”
然后他们踩着薄雪,来到另一个村落,在水井旁的大石板下面,翻出以前藏在那儿的包袱:一大堆货贝,而且是最大的那种;一张精美的镶满绿松石和黄金的面具;一个已经被锈蚀得不成样子的供盘;还有一些叫不上名的小物件……
“原来你有这么多钱啊!”隗烟夸张地看着计五。
计五看着摊开的包裹,脑子里正想着究竟寒子要的东西是这里面的哪件,听隗烟这么说,笑,故意装出个富家翁的样子,腆着肚子说:“那是!”
计五随即想,自己在考虑一个无果的问题,除非寒子告诉自己,不然他如何猜得到?他只知道,这个包裹中,有一样寒子非常在意,在意到可以为此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拿到手的东西。
他把包裹包好,背在身后,又挪动了一下位置,小心地不蹭到箭箙。
这东西绝无可能通过他的手交给寒子,他杀了寒布,还是计氏的逃奴,杀了不少自己的族人,落到他们手里,只有死路一条。
在背上包裹的那一刻,计五便想清楚了,他要把这东西脱手,交给甘盘大哥,由甘盘大哥去处置,只有这样,他才能清净,才能和他的女人一起安心过日子。
初雪并没有把山间林地都铺满白色,薄薄的一层,盖在枯草上,挂在树枝上。而落在湿地和水面上的,却存不住,远远看去,这里一片白色,那里一块白色,轻灵的跳动。
天气已经有些阴冷了,而天上的云仍厚厚地聚成一团,计五皱眉看着天,咕哝着:“这天怕是要下大雪吧。”
这里离计地不远,他不敢久留。穿过这片林子,那边有一个村邑,他决定去那里留宿。
他们进屋的时候,天上的雪正好开始落下来。族长家的儿子矮矮瘦瘦的,手护着油灯,给他们找了一间屋子歇下。穿过林子时,林深地滑,又不能骑马,隗烟狠狠地摔了一跤,走路一瘸一跛的,差点耽误了宿头。
到了屋里,计五讨了些热水,两人抹了一把脸后,给隗烟烫脚。计五把隗烟的脚按在水里,找着痛处,轻轻重重地揉按。隗烟好了些,开始觉得痒,便和计五嬉闹起来。
在姚氏的这个小村邑里,他们一住便过了一旬的日子。这场雪接连下了好些天,轻柔而执着地把整个世界打扮成一片素白。
隗烟每日里和姚氏的婆姨们围在火塘边,不知聊着些什么,不时传出一片嬉笑。
族长家正好是个猎户,壁上挂满了过冬的野物。
“这只怕是有一人重吧?”计五指着一只熏干了的狍子后腿,问。
“可不!”族长才喝了酒,微醺着。“七个人围猎都差点让它跑了,若不是我家的狗机灵,怕是拿它不住。”
计五不敢说自己是从计地而来,只说自己是姒姓,有名无氏,便叫“小五”好了。这番话倒也不假,若是他一直在计地,没有后来这一番际遇,以他的身份,原也不配有“氏”。大邑商登藉时,他给自己加的“计氏”,放在计地,便是妄为。
族长如何知道这些,听说是姒姓,便说:“原来是大禹后人!可敬,可敬!”族长口中这般说,心中却颇不以为然,心想着他姚氏一族世居此地,乃舜帝后人,说了“可敬”二字,原是要对面坐着的这位“可敬”回来。
只是计五哪里听说过这些,连姒姓出处也是茫然无知,便说些山上打野物的经历,族长一辈子在山中打猎,听了无趣,话不投机,便借着酒意倒在火塘边呼呼睡了。
雪住了好几天后,计五和隗烟商量着要离开,族长听了并不多言,倒是族长家的那些婆姨,和隗烟相处日久,生出许多不舍,不住地对隗烟说“雪这般大,便再留几宿吧”,隗烟耐不住劝,又多留了两日。
计五行囊中不缺货贝,临行前,照着大的,拿给族长几个货贝,族长自然欢天喜地收了,给计五殷勤指路,又叫婆姨们拿了些干肉给计五带着。
马儿一路踏雪而行,二人不用背负行囊,一路来倒也轻松。隗烟带着不知哪个婆姨送给她的皮帽,罩在头上,遮住耳朵、脖子,虽然保暖,却不伦不类的,一路上少不得被计五取笑许久。
两边的山上早失去了青葱,也没有来时的漫山枯黄,一眼看去,全是一般的雪白。计五却在不远处的灌木丛看出些端倪,算算前路,按族长先前所言,转过这个山便会有投宿之处,一时间玩心大起,对隗烟说:“前面山脚下,像有兽径,迟些时候必有狍子经过,你且看着,我给你捉一个傻狍子来。”
隗烟从未听说过“兽径”一说,如何知道其间明细,自是一切依他。见隗烟点头,计五当即举着手测了测风向,跳下马来,牵着马到一个避风处,把马缰系在树上,又铺了一张兽皮,安顿隗烟坐下,脸上露出顽皮的笑,对她说:“且看老公给你捉一只狍子来!”转身便朝灌木林处去了。
隗烟听到计五自称“老公”,心中欢喜非常,轻咬下唇,痴痴地看着计五匍匐在山脚的雪地不动。
这山脚灌木丛,恰是雪薄之处,雪上却留有凌乱脚印,看看天色,将近黄昏,正是狍子活动的时间。计五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闭目听着狍子的动静,期待那个矫健的身影从身边跃过,等着他一扑倒地。
他已经做好了耐心等下去的准备,狍子却很急,扑簌扑簌地欢快,朝他埋伏的位置而来。他睁开眼看着这个棕灰色的野物,无角,是只母的。再近一点,再近一点!他算着距离,脚尖微微用力,只待狍子经过身前,便一扑而上。
偏偏这时的身后传来马的一声响鼻,狍子受惊,警觉地四下张望,计五扑上去时,狍子却转身跑了。
计五爬起就追,把狍子往雪深的地方赶,那狍子却灵巧,只往林深之处奔逃。跑了几十步,狍子又回头张望,见计五紧跟身后,作势要扑来,转身又跑。
计五眼见得追不上了,取下弓来,立定拉弓,等狍子再停下回望时,一箭射去。
计五虽未活捉狍子,但也不是全无斩获,拖着狍子的一条腿,兴冲冲往隗烟所在的避风处赶去。
才转过山石,看到隗烟口中被塞了布巾,身边站了几个人,一人左手抓着她手臂,另一手拿着的,正是马背的包袱里的面具。
那人见计五出现,正看着面具的狂热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冷冷地看着他:“你就是计五?”
计五松开拖在手中的狍子腿,点头。
对方有五个人,有三把弓已经张开对着他。
那人圆脸鼠须,穿着华贵,一身缀着淡绿丝线的青灰,在清冷的雪地显得尤其的阴冷:
“幸得这场雪把你留在此地,不然差点赶你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