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玄将顾方献来的女奴送到大王的寝宫后,一瘸一拐走出来,带上门,交待守在门外的亲卫注意里面的动静。
“听着点,别弄出什么乱子。”他用略尖细的声音对亲卫说。
九世之乱时,有女奴行刺大王,居然成功,新即位的大王处死了女奴,但给大王献上女奴的方伯不但没有被追究,反而成为新晋的侯爵,荣耀一时。自此,所有被大王临行的女人——除了已经为大王生育了的——都要光着身子进入寝宫,并且门不能从里面被拴上。
他原本要在里面守着,奈何大王执意不让,还踢了他一脚,正中小腹,倒地时他的脚崴了。站起来后,他忍着痛,仍坚持要守在寝宫里面,大王暴怒,骂了些很难听的话,又作势要踢,寝玄听了心里难受,不得已出来。
快到自己的房间时,宫人看到,连忙扶着他,点了油灯,躬身告退。他在木架上取了一片竹简,在上面记下今日之事,然后在油灯下发呆。
子见死在家中,大王派他前去勘验,他到时,弼人府的人已经在场,只是他还没到,郑达也不敢先自动手。
子见的死相难看,头枕在自己吐出的秽物上,下裳的白色中透出屎溺的黄,满屋子酒气加上秽物的臭,让素好洁净的他掩鼻皱眉。
若非要勘验现场,他几乎要逃奔而出了。
回来向大王回报,他刻意掩饰着心中烦恶,只向大王描述眼中所见。即便如此,他的描述也让大王感到一阵晕眩,用力攀着他的肩膀才不至于倒地。
寝玄扶着大王在案几后坐下,斟了一杯用菊花花瓣浸泡过的长寿酒,递到大王手中。
“弼人府的人怎么说?”喝了一口酒,略消堵在胸口的烦闷,大王问道。
“弼人府有个叫顾七的令史,在查验过后说,像是中毒,一种叫‘乌头’的毒。”寝玄小心地回道。“顾七说,若是能在府内搜查,也许能发现些什么。只是事涉王子,弼人府的人不敢妄动。”
“小臣与郑达商议了,查案期间,王子府上所有人不得外出,所有物件不得移动。”寝玄见大王不说话,又轻声补了一句。
“告诉郑达,查!一路查下去!”大王的怒气被哀伤压住,一句短短的话说到后面,居然有些气短。
“唯!”寝玄应道。才转身,大王又说:“明日卫启便回了,宫中事他多担待些。你明日起,便代表王宫,和郑达一起办案吧。”
寝玄再次应了,转身出来。
卫启明日便回,王子画也会一同回来。子画与子见完全不同,阳光得很,总给人和熙的感觉,听说这次子画立了大功,战场局势因子画的几次行动,在灵石仓被焚后,有了大的逆转。
想着子画带着骄傲的英俊的脸,他嘴角不期然带着笑意。
清晨,天还没亮,寝玄就来到大王寝宫前候着,轻声问门口侍立的亲卫:“昨晚……?”
亲卫点点头,示意还好,没什么事情况。
寝玄在门口等了片刻,见宫墙外天光微露,知道时间约摸到了,拍了几下门,没听到应,便推门而入,立在床侧,道:“小臣给大王请安了。”床上没有动静,他又提高嗓子:“小臣给大王请安了。”
大王坐起,对着他吼叫道:“把人带走,把人带走!你这个天阉!”说完蒙着被子又躺下。
寝玄心中屈辱,却并不答话,只是走到门边,对外面一招手,随同他一起前来的两个宫人连忙弓着腰走了进来,用被子卷了顾氏女,扛了出去。寝玄走在后面,对蒙在被子里的大王说:“大王尚可稍事休息,小臣待会儿再来。”
“滚!”被子里传来大王的怒吼,隔着被子,声音闷闷的,却传递出明显的怒意。
寝玄是个天阉。
因为被笑话要蹲着小便,从七岁那年,他就不与同伴一起撒尿,在其他人比谁能够射得更高更远时,总是自卑地躲得老远。十四岁那年,同伴们都开始长出细细密密的胡须了,而他却还是白面一张。
他不是没有欲望,但欲望一次次的羞辱了他。当那些肥的瘦的高的矮的女孩儿带着鄙夷,穿衣站起来时,他都陷入深深的羞耻之中,感觉命运再一次嘲弄了他。
直到那天,他遇到了那个爱笑的女孩儿,那女孩儿嘻嘻地笑着,来回拨弄着比她手指还细小的那根东西,不住地说着“好好玩哦”,他彻底被激怒了。
他杀掉了那个爱笑的女孩儿,跑到了王都。
刚进宫时,他忍着羞,请了巫亘来看,巫亘看着半晌,示意他穿上裤子,一连说了三个“不“字:“先天不足,任冲不盛,宗筋不成。”摇摇头,说没办法。
他极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像个阉人,胡须长不出来,他便想法把嗓子弄得嘶哑,不再是尖声厉气;尽量穿宽松的衣服,在肩膀处垫上两片细长硬挺的牛皮,那样至少能掩饰他异于常人的窄肩宽臀。在他成为寝玄以后,再没有人能够当面叫他“天阉”了,而昨晚和今早,大王连续两次辱骂他,他却只能陪着小心。
对大王,他心怀感恩。他想过死,只是缺乏勇气。若干次用刀在脖子上比划,若干次站在水边,他最后都退缩了。他知道,若非大王看重,他的细密心思与卑谦心理,最多只能让他在百工营谋一份称量铜金的差事,或许在城西做一份换算货贝的贱役。
“那就是完全不同的人生了。”每每想到这个,他都会叹一声,对自己说。
大王的长子无缘无故地死在自己的房中,也难怪大王心情不好。
只当没听到吧。他对自己说。
回房收拾了一下,重新整理了下裳,掩饰他异于常人的大长腿,叫上三名亲卫,随他走出宫来。
“你去弼人府,找到郑达,说我在王子府上等他。”他对其中一名亲卫说。“叫他多带些人,今天有得忙。”
他要郑达把手下分派三组,每个组他都安排了一个亲卫,一起对子见府内进行仔细的搜查。
“不要放过任何可疑的东西。发现了,先别动,记下来。要紧的,直接报给我,我就在这儿。”在内院中,郑达指着西厢房对弼人府的人说。“记住,是清点,不是搜查!”郑达特别交待。
寝玄对郑达的安排还算满意,如何不损王家体面的同时,对王子府内进行搜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和郑达在西厢房闲聊一阵,他忽然想起妇启。叫上郑达,一起见了妇启。
妇启和卫启一样,都来自启国,妇启是启伯的女儿,而卫启则是启伯的侄子。所不同者,卫启因军功步步拔升,自戍师到王宫,至有今日,而妇启是因婚姻之约,直接从启地来到王都。
妇启伤心欲绝,一直哭哭啼啼,郑达问些问题,只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寝玄起先安慰几句,说到后来,心里也被妇启的哭声带得有些郁闷,不知说什么好,只得说些节哀顺变的客套话,起身告辞。
告辞郑达回王宫时,天色尚早,寝玄不愿太早回了,便想起王宫前斜对的小巷中那家酒肆很久没去了,笑着对亲卫说:“我知道有一家酒肆烤肉不错,一起去试试吧。”
亲卫自然说好,四个人便施施然朝那家酒肆走去,临到时,寝玄又说:“你们谁身上带了货贝?”有两个亲卫都说带了,寝玄一笑,说:“带了就好,免得到时付不了账出不来。”
寝玄从不沾酒,这在嗜酒的大邑商算得上是异类。不过它还是叫了酒,亲卫难得出来,总不能亏待了。不多时,烤肉就端了上来,寝玄切了一大块放入口中,道:“果然好吃!”
寝玄开了头,亲卫们自然奋力对着烤肉下手,吃得满嘴冒油,连声道好吃好吃。寝玄道:“这家酒肆的酒据说很平常,烤肉却是一流,我仔细看过,像是加了什么草籽一起烤制,问了好几次,店家只是笑,不肯说。”
四人吃得起劲,那边临窗三人也喝得开心,慢慢高声起来。
“你们听说王子见自杀的事了嘛?”
说话的人见另二人摇头,越发得意,压低声音说:“听说是谋刺右相大人不成,怕事情败露,自杀了!”
对面二人“啊”了一声,流露出不信的神情。背对窗子的人声音更低了些:“听说先一日弼人府才抓了几个王子府上的亲卫,还有一个是王子的马小臣,在城西抓的,动静不小,好多人都看到……”
三名王宫亲卫看着寝玄,寝玄摇头,示意不要动作。
寝玄也是头回听到此事,只觉匪夷所思。以右相大人在王都的警卫,子见谋刺右相,难度不小,子见虽然人不讨喜,却不是蠢材,按理不会出此昏招。不过商王大位诱惑之下,一切难说。
寝玄把握不准,也无心再吃烤肉,要亲卫汇了账,又匆匆往王子府赶去。所幸这一片宫殿相连,倒也不远,顷刻即到。
见到郑达时,郑达正坐在西厢房听下属说什么。那人见寝玄板着脸走进来,当即告退。他走到郑达身边,拉起郑达手臂走到屋角,悄声问:“你抓了一个马小臣?”
寝玄看到郑达愕然的样子,脸上露出“你怎么知道”的神情,便知道路途所闻其实非虚。
“你怎么不和我说!”寝玄的声音虽然不大,语气却不轻,还带着些许怒气。
“你没问,我怎么说?”
他虽然职位比郑达高,权势比郑达大,但二人互不隶属,倒不好就把郑达怎样了。只是这次大王派他参与到案子中来,也有督促办案的意思,这样重大的消息,他不能不过问。
“若非我听到消息,不知你要瞒我道几时!”他余怒未消,但也知道不好过分相逼,松开郑达的手臂。
“人是抓了,也得了些口讯,只是虽然事关王子,却与王子之死无关,所以未曾相告。”郑达走过去关了门,对他说道。“既然大人动问,我一一相告便是。”
郑达便从子成遇害是因为右相府的阿广说起,再说到右相大人遇刺以后,对右相府亲卫的跟踪,然后扯出息开、子见。
听到后来,寝玄压住郑达的手,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有证据?”眼睛直视郑达,语气凝重。
郑达双手一摊,一脸的无奈,道:“我也正愁这事:人证我有三个,物证却一件都无。”
郑达真正愁的是,此事没法说进宫里去,此时寝玄见问,正巴不得,不仅一一相告,还顺带说出自己的苦衷。
寝玄对此事早已信了七八分,现在听郑达大倒苦水,却能体会郑达的难处——若是人证到了王宫却反口,郑达自然百口莫辩。到那时,真相为何已不重要,所有相关的人都会卷进来,站在各自的立场,进行各自的解读,怎么说都有理,怎么说都无法辩倒对方——这潭原本浑浊不堪的水只会变成陷人的泥淖。而挑起这个头的郑达,只怕泥足深陷,被淹没在潭底。
郑达说完,二人陷入沉默。隔了很长一段时间,郑达说:“可惜不能拘了息开来问,或许他知道些什么。”说完,明知不可能,只好摇头,苦笑道:“若是今日在王子府上没有新的东西出来,这事只好拖着。水太深……”
正说时,门外有人来报。郑达说:“进来!”
进来的事弼人府的人,看了一眼寝玄,郑达知道下属意思,直接对那人道:“但说无妨。”
那人道:“禀大人,府内已清点完毕。”郑达“嗯”了一句,示意那人接着说。
“清点人员时,发现王子府上走脱女奴一名;清点物品时,有三件物品,需要二位大人前往查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