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良缘虽天付,撮合仗奇策。
世有豪侠士,热血满腔碧。
为人尽肝胆,不遑自顾惜。
曾闻古押衙,又有黄衫客。
恨我不能遇,倾城杳未得。
羡彼桃李花,空怜好颜色。
话说卞二娘,自闻卞须有具呈本府,发在县中审问,唯恐出乖露丑,心下十分忧惧,要与玉卿商议,怎奈前后门,俱被卞须有着人紧紧守定,日夜惊怕,只与非云相对而泣。非云道:“都是孩儿写了这封书去,惹起祸来,贻累母亲。”二娘道:“还是我做娘的,持身不正,致有今日。”正在自嗟自怨,忽见兰英进来报说:外边人纷纷喧沸道是魏家前门封锁,连夜下船,躲避别处去了。非云闻了这个消息,便有愠容道:“魏郎真好薄幸也,既要避去,难道通不得一个信儿?”二娘道:“正在是非腾起,怎好通信,况且此行真是出于无奈,也不要错怪了他。”又捱了数日,忽传卞须有,被李县尊责了十板,事已停息,方把那鬼胎放下。然以玉卿,略无消耗,未知会去应试否,还是避在别处。娘儿两个,终日咨嗟,又苦被那族中子侄,争短争长,分田夺屋,终日炒闹不息,那卞须有,自被李县尊责断之后,又羞又愤,数日不敢出门,忽见于敬山走至,气愤愤道:“一桩好事,却被那瘟官弄坏,难道吾兄就是这样罢了不成?”卞须有道:“我也仔细思想,别无计策,可以出我这口毒气,意欲把那不长进的小侄女,寻一头脑,嫁了出去,然后与那老淫妇,慢慢算账,你道此计何如?”于敬山拍手大笑道:“极妙极妙,若不把令侄女嫁出,只怕小魏试后回来,依旧与他走动,不如嫁了出去,倒省是非。近闻戈士云的乃郎断偶急欲续娶一位,不若老兄主婚,小弟作伐,成了这头亲事,尊意若何?”卞须有道:“老兄见教,极为有理,只是聘金礼物,俱要送到敝居,行聘之后,就要择吉成亲,烦老兄急就去,小弟转待回话。”只见于敬山,去不多时,笑嘻嘻的就来回复道:“小弟走去,恰值戈士云桥梓,俱在家里,说起亲事,一口许诺,明后日是黄道吉日,就要打点行聘,老兄这里,也须略为准备。”卞须有满心欢喜,就整治夜饭请了于敬山。过得一日,那戈士云便把聘礼送过,茶枣聘仪,甚觉轻菲。卞须有也不计论,略略回些礼物。话休絮繁,又过数日,卞须有唤那张秀吩咐道:“你家姑娘,我已做主,许了戈相公之子戈子虚,前日已经行聘,只在八月初五,就要做亲了,你可回来,为我话明,与其在家与人私下成交,不如明公正气,嫁了出去,还是美事,须不是我做阿叔的,又要害他。”张秀得了这个消息,三脚两步,急急回去报知二娘,二娘听罢,气得手脚冰冷,便把卞须有千乌龟万乌龟一头骂,一头号天拍地,大哭起来。足足哭了一个时辰,乃向非云道:“闻得戈家亦是旧族,今已行聘,怎肯干休,既被那天诛地矢的弄成圈套,吾儿上意,还是如何?”非云泪如雨点,呜咽不能出声,又停了一会,方才答道:“有死而已,决不从也。”既而进房哭向兰英道:“我之心事,惟汝悉知,自与魏郎一见,便以终身相许,不妙天不从人,顿遭祸变,岂唯姻好难谐,竟使名居奸媾,然而忍耻偷生者,还欲与魏郎一会耳。今又忽遭此事,料难再延残喘,然薄命之躯,死亦无恨,所恨者,唯是前夜与魏郎相会之时,再三坚拒不肯顺从其意,此心耻耿,未免有遗憾耳。遂命兰英取出金版一幅,题五言古体诗一首,留与玉卿,备述始初相会,以至决绝之意。其诗道:
妾本绿窗女,自幼嗜词章。
未知惜明月,讵廉春日长。
兄君处西室,妾家在东墙。
何意一相见,使妾心暗伤。
羡君安貌,羡君锦绣肠。
愿为箕帚妾,终身奉蒸尝。
寸心诚已许,尺素始以将。
君乃忽遗泄,群丑竟飞殃。
岂惟妾名毁,坐作参与商。
相见竟无期,相思各一方。
池上有并蒂,怜彼菡萏香。
不如凤凰鸟,云路双翱翔。
既为君所误,揽镜从悲凉。
妾心匪比石,妾志凌秋霜。
齐恨没泉路,所以酬恩光。
采蘩如肯荐,为妾一涕滂。
非云写毕,细细缄封,付与兰英道:“如魏郎一来,即宜以此见付,至此一腔苦恨,还要仗汝细说。”兰英劝道:“姑娘暂省愁烦,且再从容两月,慢慢的另为商议。”不觉光阴迅速,忽又是八月初三,非云泪流满面,泣向兰英道:“如今一死,再迟不得了,只是我死之后,汝若奉侍二娘,晨昏定省,须要与我一般,则我虽死亦瞑目于泉下矣。若那魏郎试后回来,我前日叮咛的说话,切须牢记在心,为我一一致意。”兰英只管点头,哀咽不能成语,逐抱头相向而哭。忽值二娘趋步至房,连声唤道:“我儿且不要哭坏了身子,那魏郎已到南京,特着便人寄得一封书信在此,”非云忙以罗袖,拭干双眼。取书拆开,从头至尾念了一遍。喟然叹息道:“好个自在的话儿,若使捷后回来只怕要索我于北邙山上了。”便向兰英道:“若那寄书的,还在外边,你可请他进来,坐在屏外,等我还要细细的问他。”原来丘慕南刚到一日,就把书信投递,看见兰英出来相请,便即随后走入。非云立在屏后,响响的问道:“请问尊客贵居,还是本郡,还是金陵,么与玉卿相会,重烦寄来?”丘慕南便把自己住居,并玉卿借寓,以至到松江买布,前后缘由,备述一遍。非云叹息道:“原来与魏郎亦是萍水相逢,暂有宾主之谊,纵把苦情相告,也是枉费唇舌。”正在俯首沉吟,丘慕南亦启口问道:“不知宅上与魏相公是何至戚,有何事情,不妨细说。”非云便向兰英道:“这件事,教我怎好启齿,你可为我宛转代言,设或有甚救搭之处,也是一条生路。”兰英遂即出告慕南道:“我家姑娘当先相公在日,曾与魏宅指腹为姻,只因魏相公二亲早背,所以蹉跎下来,未曾行聘。不料前月赴试之后,突出族中有一卞须有,又把姑娘,许了戈家,行聘已过,只在初五就要成亲。我家姑娘不肯变易前盟,只在早晚要寻死路。妾家主母又俱是女流之辈,无计可施,特蒙尊长寄书,辄敢相求商议。”慕南听毕,双眼睁圆拍案大怒道:“天下有此禽兽之辈,他若遇我丘慕南,即碎割其首,不足以泄我之愤。烦乞小娘子,致意姑娘不消忧虑,我有一个妙计在此,预先雇下一船,并唤齐男士数十,等待迎亲那一夜,上了轿时,便蜂拥而出,抬了轿儿,兼把小娘子,一并劫入舟中,连夜开至姑苏,一路进京,就在敝居与魏郎谐了花烛此计何如?”非云谢道:“多承君子仗义相扶,贱妾感恩不朽,只怕一路行去,男女之间,嫌疑不便。”慕南道:“这也虑得极是,只是我丘慕南,一片侠肠,从来见了不平之事便要拔刀相助,况与玉卿虽则倾盖定交,已是忘形尔汝,既是他的宅眷,又蒙问及,怎敢剖腹被衷?从与不从,一上尊意。”非云犹迟疑未答。二娘泣道:“天幸此人至此,想是儿与魏郎姻缘未断,今事已急矣,不必狐疑,还是从了此计为上。”兰英便传命道:“家主母托妾,多多致谢君子,悉凭裁酌而行,只是临期不要相误,容与魏相公见后便图厚报。”慕南应了一声,急忙趋出回至寓中,取银数两,就买了一幅猪羊,又买了十坛好酒并鱼蟹蔬果之物,乃对房主道:“小弟虽在客边,那些同乡亲友阔别一久,也要屈叙一谈,特借尊厨,代为整理。”原来染布店中,那些染匠,都是南京人氏,所以慕南备了酒席,一呼而至,就有四十余人。酒至半酣,告以动亲一事,无不摩拳擦掌,欣然应诺,次日早起,只雇下了一只在货船,那船户叫做顾四,弟兄两个,俱是吴江人氏,因与慕南原是相知的船户,所以特地雇他,议定初五日晚间开船。慕南敢拾整备专待临期行事。到了初五吉日,戈士云家那娶亲杂项,一应完备。一簇人熙熙攘攘,抬了一顶簇新花轿,又有数把小轿,内有提香炉的,擎灯笼的,提纱灯的,举彩旗的。戈子虚戴一顶皂巾,穿一件蓝衫,骑了一匹马,扬扬得意,毕备亲迎新人,洞房花独,笙笛鼓乐,闹闹热热,喧喧嚷嚷的,一路吹打,直特到卞家门首。那卞非云听得鼓乐喧沸,便把二娘抱住放声大哭。二娘一头哭,一头叮嘱:“路上小心,若见魏郎,千万寄个信儿回报。”兰英也向二娘哭别,一直到二更方才上轿。那丘慕南领着众人在那路旁等久,便大喊一声道:“你们是那里迎亲来的?”众人道:“
我们是卞二娘家迎亲来的。”慕南听说卞家,便把戈子虚扯下马来,提起拳头一顿就打。那些众人已抢了花轿远远的抬去了。慕南看见去已远,便把戈子虚放起,如飞的一直走船边,忙唤兰英扶出非云,下了船去。众人把那花轿撇在路旁,各自散去。那些娶亲的昏天暗地,竟猜不出是何来由。戈子虚打得遍体青肿,扒起身来寻那于敬山,已不知逃往何处,只得一溜烟跑到家里,报知戈士云不题。只说丘慕南下得船时,顾四已是心照,急急挂帆开去。次日就到了吴江,慕南上岸,买办些食用什物就要下船,劈头正与仇人相遇。那仇人是谁?原来苏州有一缉捕光棍,叫做尤继章,曾在一月前,领了都院要下吴县的,一张捕盗批文,直到省下,缉获一个巨盗叫做林梅。那林梅有一族弟,名唤士贤,家资巨万。尤继章因为林梅不能缉获,便着在士贤身上,思量起发注一大财。那士贤果然慌了,讲了二百两一个公事,将要交银,却来与丘慕南商议,慕南摇首道:“这个怎么使得,为者自为,不为者自不为。
你出了这二百两,还是小事,只怕以后,便要源源而来,分明犯一个盗字顶在头上,凭你天大家私都要被他累完了,不若等我翻转脸皮和他讲论,看他怎么样,要得你的。”逐把尤继章一顿发挥。继章不能甘服,两个就要争起来。怎当慕南既在本地,又且挥金如土,那些朋面没有一个不来帮助,竟把一班捕役,打得一个不亦乐乎。尤继章十分痛恨,就把丘慕南告在都院,都院依旧发在吴县番明解报。那继章闻得丘慕南不时要到松江贩布,因在吴江侦候。不料那一日,刚刚相逢狭路,慕南晓得前事报复,连大呼道:“兰英姐,你若见了魏相公,说我被苏州棍捕尤继章诬害,拿解吴县去了。”话说未毕,竟被尤继章一根麻索,缚了下船。顾四看见势头不好,急忙掇转船头,反向小港摇进,非云听得丘慕南被人拿去,登时放声号哭。顾四急急摇手道:“不要哭响,倘或岸上有人听得,反为不美。幸喜我们住居,就在前面,不若今晚,且到我家,与我母亲计议,或到京里,或到松江,等我母亲伏侍前去,大娘子便可以放心了。”非云听说,只得忍泪吞声,不移时,果然就到,惟有草屋三间,前后并无邻舍。非云下,转觉惊慌,只见屋中走出一个婆婆来,五尺多长,满头白发。见了非云惊道:“好一位观音菩萨,怎么到我这个荒村所在。”便把非云,扶进草房,非云两泪交流,细将前事告诉一遍。那老妪听了,也不胜叹处。忽见那顾四,急忙忙唤那老妪进去,附着耳朵唧唧哝哝,话了一会,老妪只管摇头,顾四便含怒意,向那老妪面上,啐了一声,便叫兄弟顾五,买酒买肉,整理夜饭。非云只与兰英,含泪相向,就是汤水,也呷不下一口。将到黄昏进分,顾四顾五,一齐走在船内收拾,老妪悄悄的向非云道:“二位娘子不如再到前边过夜,不要住在我家罢。”非云见老妪不留,便呜呜咽咽啼哭起来,老妪连忙摇手,指那外边道:“我那两个天杀的,不怀好意,真是活强盗,活贼头,不如等我开了后门,放出二位娘子,走了去罢。”非云吓得魂不附体,遂与兰英谢了老妪,急急出门,遥望前边树林里面露出灯光,一步一跌,飞奔前去,虽则经过了几处人家,怎好敲门借宿”泣谓兰英道:“我与尔俱是少年女子,在此荒郊旷野,终要被人污辱与其受辱而死,不如跳在江心,倒觉干净,只是我之一死,原是注定的了,贻害及汝,使我万万不忍。”兰英哭道:“到了这个所在,也顾不得性命了,只是悉听姑娘罢。”遂趋到江边,同去赴水。毕竟二人生死若何,且见下面,便见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