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读者精品——情感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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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春天秋天冬天(2)

我在我母亲的教训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极大极深的影响。我十四岁(其实只有十二岁零两三个月)便离开她了,在这广漠的人海里独自混了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

当她被解雇那一天,“她几次爬上了驴背又哭着爬下来,因为她看见我哭滚在地上(写到这里我不能够再忍住泪了)不让她走,家人们哄我,恐吓我,拦阻我。

难忘的乳娘——萧军

尝读俄国诗人普式庚传记,知道他也是少小无娘,赖保姆抚养以大,这却使我联想起自己的乳娘。她如今应早不在人世了吧,她曾用自己的血,喂养我将近五年。妈妈死了以后,我的“食粮”来源无着了,一时也雇不到乳娘,这就苦了祖母、五姑、四叔和一位由童养媳身份到我家来的二婶母。白天,由五姑和四叔抱着我到每一家有乳儿的女人那里去“赶奶”,那就是等待人家把自己的孩子奶完了,还有剩余的就给我吃吃。在第一家吃不足再赶到第二家……有的时候也常常吃不到,碰了人家的“钉子”。

“你们家,把活活的人给逼死了,有本事就自己把孩子养大起来呀!”

“行行好,可怜可怜孩子,给吃一口吧!”

五姑和四叔要永远向人家赔着笑脸,哀求着。有时本村的奶赶不到了,就把我和五姑骑在驴背上,由四叔赶着驮到邻村去。为了吃一顿奶,常常要往返二三十里的路程,他们竟像一对行乞者,挨门询问,凡有带乳儿的人家就去请求;因此本村和附近村庄,全知道我家有一个七个月没了娘靠吃“官奶”的娃娃。当我已经长大到二十多岁,结了婚,入了“讲武堂”,样子已经昂昂然像个男子汉了,可是一到族人、亲朋或邻家去串门,遇到一些比较调皮的嫂子辈,婶母、大娘辈,以至连侄媳妇行辈,她们还要开我的玩笑:

“暧呀呀!如今长得像个人儿了啊!你就是做了“将军”,我也敢说,你是吃过我的奶长大的呀”她们还用手比索着我那时候的长短,“…看啊,你那时候只有这么大,这么大……像一只小干瘪猫儿,咪咪地叫……我那时一只奶头奶着我的儿子,一只奶就奶着你……等你做了将军,可不要忘了我的儿子啊!”

这中间玩笑得最厉害的是一位我叫她“牛二嫂子”的人。她的儿子和我同年,后脑上有个大肉瘤。我们打过架,我在他头上打过一个窟窿。后来又做了好朋友,在一起打过柴……她的丈夫绰号牛BR喽(前额特大的意思),当土匪被官家杀了,后来她的儿子也去做了土匪。从此我就再没见到他。

我那时为了这类无恶意的玩笑,确实常常感到一点窘迫和难为情。要是当着一些年轻的媳妇或姑娘们的面前,我的脸更红了,但又无言可答。我就是吃着众人的奶血长大起来的!因此我一生也不能忘了“众人”。人奶吃不到的时候,我也吃过牛奶,马奶,驴奶,羊奶以至狗奶。

夜间,我由祖母和二婶母给我打浆糊吃,因为柴草不好烧,她们的眼睛总是被熏得流着泪,而祖母还要先把熟了的浆糊吞到自己的嘴里,而后再嘴对嘴的来喂我,否则我就不吃。她因为奶水不足,曾经这样喂过自己十个儿女。到了老年,她的全部牙齿动摇而且常常疼痛得几夜和几天!有什么人还敢藐视这样伟大的献身的“母性”吗?为了喂饱我,祖母和五姑她们就常常要穿着被尿湿的棉裤和棉衣,夜间她们要起来三次,为我煮浆糊吃。——这正是东北的“数九寒天”季节啊!——终于寻到了一位乳娘。乳娘姓郝,丈夫是个瘫子,她还带来了一个三四岁的女儿。我依稀记得,她身材很高大,有一张长脸,一条长而直的鼻子,脸色很红,两只缠过的半大脚。那时候她大约有三十岁左右的光景。是距离我们村庄有几十里路一所山村的农家女人。自己生的儿子死了,丈夫又不能劳动,就出来做了乳娘。据说她们来我们家,脾气是很大的,一般米饭不愿吃,要吃面和肉,而且吃得很多,否则就说没扔了,或者就不干了。家人为了我,只好一切顺从、慢慢这乳娘竟认真地爱起我来了,不独不再发脾气挑吃喝,后来我到了五岁,已经不该再吃奶了,要解雇她,她竟号陶大哭起来,不愿离开我。不独不要工钱,还要自动为我家做零活,她要亲眼看我长大成人!——但她终于被我家解雇了。

当她被解雇那一天,“她几次爬上了驴背又哭着爬下来,因为她看见我哭滚在地上(写到这里我不能够再忍住泪了)不让她走,家人们哄我,恐吓我,拦阻我……但我这时却像一只疯狂了的小狼,嗥着,哭着,咬着每只拦阻我的手,抓着地上的泥土……去抱住驴子的腿……我喊叫:“我要“郝妈”呀!我要“郝妈”……”

她本来要把我带到她家住几天而后再送回来,可是家人们却不允许,最后她终于被迫着不能不爬上了驴背,她放声大哭了!我在后面追赶着,家人们却抱住了我。

一直到村树快遮过她的身影,但是我还看到她的脸一直是无改变地向回看望着……后来我到父亲做买卖的镇上来上学——七岁——她又被雇在这镇上一家银匠铺里做厨娘。每次我经过她们的门前,只要一遇到,她总要把我拉拖住问长问短,或者就把我带到屋子里去,把自己分下来的可吃的食物,饺子、月饼之类塞给我吃。眼睛一面笑着,一面也流着泪,手从来不肯停止地摸着我周身每一处地方,有的时候那些食物被保留得已经有了气味,我不肯吃,她也一定强迫我把它们兜回来。但不知为什么那时候我竟觉得和她生疏了啊!我甚至不愿见到她,常常要偷偷地或则跑着经过她的门前,即使她发现我,在后面喊着,叫着,我不独不停止住,竞连头也不回一下,我觉得自己那时已经不再需要她那样“爱抚”了,感到了厌烦!

“你为什么不到你“郝妈妈”那里去啊?她给你留着很多好吃的东西咧!”

因为我几天从郝妈妈面前跑过去,不理她,她竞哭着来找祖父,说因为过中秋节,铺子里分给她很多梨果和月饼,全快放坏了,等着我也不去。祖父笑着问我。

“她是缠脚的人,她的东西有气味,我不要吃……”

我这回答使祖父惊愕了。他扯过我的一只耳朵,拱起了他的大鼻子,眼睛严肃地望着我的眼睛,虽然样子像是笑着,但声调是有些威吓地说:“啊!你说什么?你这小狼崽子,你是人家用血喂大的呀!你这小狼……你会说这样话!”

祖父的威吓也没有用,从此我就更不去见郝妈妈的面,虽然她每天只要完了工作就要坐在门前等待我,但我却懂得了绕转另一条路去上学。不久,她大概又被解雇回乡了,从此我就永远没见过她。

“你将来出息了,千万不能忘掉你“郝妈妈”呀!”

这样话是我后来每次回乡,总要听到家人或则邻人们叮咛嘱咐的。我只有沉默,似乎自己知道自己,大约不会有“出息”的一天,即便出息了,她也将早已离开这多难的人世了吧!我不能把不可知的“幸福”允许人啊!直到今天我也还是如此主张着。

我提起笔来,眼泪已经滴满了信纸。我们虽有不少好朋友,却没亲戚,实在孤单得很,祖父您还要时常来信指导我们一切。

孤单的痛——林海音

英子十四岁亲爱的祖父:

当您接到爸爸病故的电报,一定很难受的。您有四个儿子,却死去了三个,而爸爸又是死在万里迢迢的异乡。我提起笔来,眼泪已经滴满了信纸。妈妈现在又躺在床上哭,小弟弟和小妹妹们站在床边莫名其妙是怎么回事。

以后您再也看不见爸爸的信了,写信的责任全要交给我了。爸爸在病中的时候就常常对我说,他如果死了的话,我应当帮助软弱的妈妈照管一切。我从来没有想到爸爸会死,也从来没有想到我有这样大的责任。亲爱的祖父,爸爸死后,只剩下妈妈带着我们七个姐弟们。北平这地方您是知道的,我们虽有不少好朋友,却没亲戚,实在孤单得很,祖父您还要时常来信指导我们一切。

妈妈命我禀告祖父,爸爸已经在死后第二天火葬了,第三天我们去拾骨灰,放在一个方形木匣内,现在放在家里祭供,一直到把他带回故乡去安葬。因为爸爸说,一定要使他回到故乡。

年哥哥,为我吻一下故乡的泥土吧!再会,再会,再会的日子是这样的近了!

故乡情——林海音

英子二十八岁阿烈哥哥:

给您写这封信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真是形容不出来!哥哥,您还认得出妹妹的笔迹吗?自从故乡大地震的那一次,您写信告诉我们说,家人已无家可归。暂住在搭的帐篷里,算来已经十年不通信了。这十年中,您会以为我忘记故乡了吗?实在是失乡的痛苦与日俱增,岁岁月月都像是在期待什么,又像是无依无靠无奈何,但是真正可期待的日子终于到临。八月十五日的中午,所有的日本人都跪下来,听他们的“天皇”广播出来的降书。我在工作了四年的藏书楼上,脸贴着玻璃窗向外看,心中却起伏着不知怎样形容的心情,只觉得万波倾荡,把我的思潮带到远远的天边,又回到近近的眼前!喜怒哀乐,融成一片!哥哥,您虽和我们隔着千山万水,这种滋味却该是同样的吧?这是包着空间和时间的梦觉!

让我来告诉哥哥一个最好的消息,就是我们就预备还乡了。从一无所知的童年时代,到儿女环膝的做了母亲,这些失乡的岁月,是怎样挨过来的?雷马克说:“没有根而生存,是需要勇气的!”我们受了多少委屈,都单单是为了热爱故乡,热爱祖国,这一切都不要说了吧,这一切都譬如是昨天死去的吧,让我们从今抬起头来,生活在一个有家、有国、有根、有底的日子里!

哥哥您知道吗?最小的妹妹已经亭亭玉立了,我们五个之中,三个已为人妻母,两个浴在爱河里。妈妈仍不见老,人家说年龄在妈妈身上是不留痕迹的!而我们也听说哥哥有了四千金,大家见面都要装得老练些啊!

妹妹和弟弟有无限的惆怅,当他们决定回到陌生的故乡,却又怕不知道故乡如何接待这一群流浪者,够温暖吗?足以浸沁孤儿般的干涸吗?

哥哥,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您就准备着欢迎我们吧!对了,您还要告诉认识英子的那位阿婆(相信她还健在)英子还乡的消息吧,我要她领着我去到我童年玩耍的每一个地方,我要温习儿时的梦。好在这一切都不忙的,我会在故乡长久、长久、长久的呆下去,有的是时间去补偿我二十多年的乡恋。哥哥,为我吻一下故乡的泥土吧!再会,再会,再会的日子是这样的近了!

年人生如梦,你我要有一场春梦才好,不然是白走一趟了,要好好开心起来,我们又不是笨人,彼此鼓励,发挥出生命中最华丽的色彩好吗?

迸发生命的激情——三毛

××:

有时候,我觉得人生真是一场悲喜交织的好戏,如果无悲只喜也算不得精彩了。你是一个了不得的女性,一般人看我,也许觉得我是强者,而你什么都有,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事实上我们两人的相似可说惊人,只是你选择了一条复杂的路,而我选择了最单纯的日子,比较之下,也说不出那一个算真幸福,毕竟在我们的个性里有太多悲剧的成分,如何活也是无法快乐的。

我的苦痛,是我一直在追求自己的升华,永远无法自满。这一生中,如果说出现过救星,便只能算一个荷西,他教我的东西太多,使我那么简单地知道了一个过去无法知晓的真理,因而在几年的婚姻生活中,我几乎对他痴狂,而今他是走了,而我仍是照着他给我的轨道走这一条已不再有矛盾的长路。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要完全放下也需要很大的顿悟和决心,这一点,很可悲,也很可喜的是,我已完全做到了,再不回头,也不进红尘里去受痛苦了。

你的半生,在没有见识的人看来,是大富大贵,事实上你所受的压力,所体验的社会、人际关系和永远做名人的身分才是苦痛。

有人可能以此自满,而你,如此敏感而复杂的一个人,是不可能快乐的。反过来说,一生没没无闻,做一个公务员的好太太亦不是你的命运,因为有光彩的人一旦蒙尘,内心亦是寂寞不甘。这样矛盾的个性便成了最可爱的女人。

再怀孕了亦不是坏事,这些年来,你所受过的人生本来不少,再来一个孩子当有喜悦和勇气去接受他。虽然在本质上,我是反小孩论的人,世上那么多受苦的灵魂,何苦再生出孩子,给他们一个未知的命运,这真是不负责,而我们又如何对孩子的将来去负责你的一个女朋友说过,她便是林语堂笔下的“红牡丹”,事实上那本书中的主角,多多少少有我们的影子,只是最后她嫁了一个连字也不太识的乡下人,这实是小说,因为我们不可能有那种选择,有时我常常想,命运的悲剧不如说是个性的悲剧,如荷西,如我的结局,都是自己个性所引上的路,他玩命,我爱玩命的人,结果是付出了一生的幸福去作赌注,亦是甘心。

一个人消沉是有好处的,表示还不是行尸走肉,结果是Positive的,可是不要钻牛角尖,那么便是赌上了。你的日子,在我是一天也不会过的,烦死人的琐事和人际关系,必是将我逼疯了事。

我的日子过得很平凡,每天去镇上拿拿信件,碰见了朋友便拉了去小店站着喝上一杯茶。每天在家中洒水种菜,连电视也不想看,有时候实在闷不过了,去城里一个人看看衣服店,也不买的,因没有地方去穿。前一阵找我的男朋友有三个,可是我心已死了,看看这些人,怎么能取代荷西的位置,怎么想也是空虚,便是不再出去了。以前我在马德里过单身日子时,一想到自己未婚,心中总是有一丝遗憾及期待,现在这种心情已完全没有,换句话说,此心仍是已有所属,生也好,死也好,我对荷西的情,对他的爱,已是永恒,不必再去自辱再婚,实在没有必要了。一想到这点,我便是个幸福的女人,再寂寞也是甘心情愿。可怜的是,我还那么年轻!苍天对荷西及我做了什么——邵氏公司来买我的书拍电影,我回信说,钱,我实在是不要,因我的日子极朴实,太多了反而不会用,也不能使我更快乐,也不能使我不快乐,可是如果他们肯出我高价,我捐出部分做社会工作,那么便是一个大我的目的,便可考虑,目前我并不太想,因我不知钱能买到什么东西,这一点你比我更明白,金钱能买到什么?生命、幸福、时间、健康、爱情、经验,这些人生的至宝都不是金钱所能换来的。

谢谢你写信来,我知道叫你写信比什么都不易,我自己也是讨厌写信的人,你不要给我回信,朋友之间,长天地久,什么信不信都是其次,见面也是其次,心中相知已是人生的礼物,你不能再苟求太多了。

等你生产之后,我修好房子(楼下没有内楼梯,我要再做工程)你来此住一阵,帮我洒洒草地,休养一阵再回台北去努力吧!

我不太热衷于回台,这件事对我的父母真是残忍,爱他们而不肯相依,一个人孤静惯了,受不了人多,可是今年是一定回台一次的,只是我想拖下去。

复活节我有一个朋友来,他是荷西三岁时便同游的至爱之交,他约我一起去另一个岛给荷西上坟。在此我是不哭的,可是每去坟上坐下,便是要痛疯,他的水中起来的样子当初不该看的,而今一想便是要痛死。

我已许久没有去上坟了,此去如何自己不知,已很紧张了,很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