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读者精品——情感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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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春天秋天冬天(5)

发生这种事件的原因,无论如何不在物质世界的事件里面,而是全部问题都在人民的精神情绪当中,并且有所变化,无论怎样努力也不能使它回到以前的状态,正象不能把成年人再变作儿童一样。社会的愤怒或安宁绝不取决于彼得洛夫是活下去还是被吊死,或者伊凡诺夫不是生活在唐波夫,而是生活在尼布楚,在苦役中。社会的愤怒或安宁只能取决于不单是彼得洛夫或伊凡诺夫,而是极大多数人如何看待自己的境遇,取决于这个大多数如何对待执政当局、土地私有、所传播的信仰,也就是说取决于这个大多数认为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事件的力量绝不在于物质的生活条件,而是在于人民的精神情绪。如果你们屠杀和折磨哪怕十分之一的俄国人民,那么其余人的精神状态也不会是你们所希望的那样。所以,你们现在所做的一切,连同你们的搜查、侦查,流放、监狱、苦役、绞架——所有这一切不仅不能把人民引到你们想要引到的状态,而是相反,会增添愤怒,消除任何安宁的可能。

你们说,“那么怎么办呢,现在要使人民安宁,该做什么呢?怎样阻止那些正在发生的暴行呢?”

回答最简单:停止你们在做的那些事。

如果谁也不知道,需要做什么才能使“人民”——全体人民安宁(许多人知道得非常清楚,使俄国人民安宁最需要的就是:必须废除土地私有,正象五十年前必须废除农奴制一样),如果谁也不知道,使人民安宁现在需要什么,那么仍然很清楚,要使人民安宁,肯定不需要做只会增添人民愤怒的事。而你们现在做的,恰恰就是这种事。

你们做的那种事,你们不是为人民做的,而是为自己,为了维持由于你们的谬误被你们认为有利的,实际上却是你们所处的可怜和可鄙的地位。所以,你们别说你们做的那种事是为人民做的,这是谎言。你们所做的一切卑鄙龌龊的事,你们都是自己做的,是为了你们自己自私自利、沽名钓誉、追求虚荣、报复私仇的目的;为了自己能在那种你们所生存并认为是一种幸福的腐化堕落之中再生活一些日子。

但不管你们讲多少遍,说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人民的幸福而做的,人们总是越来越懂得你们,越来越鄙视你们,越来越不像你们希望的那样看待你们的镇压和制止的措施。你们希望把这看做为某种高级人物集合体的,政府的行动,而他们却看做是个别一些不怀好意的自私自利之人私自干的坏事。

四,你们说:“开头的不是我们,而是革命家,而革命家的可怕暴行,只能用强硬的(你们这样称呼你们的暴行),强硬的政府措施来镇压。”

你们说,革命家造成的暴行是可怕的。

我不争辩,对这个我还要加上一点,他们的事业除了可怕以外,也同样愚蠢,同样击不中目标,正像你们的事业那样。但他们做的事:所有这些炸弹和暗害,所有这些极其可恶的谋财害命勾当——所有这些事不论多么可怕,多么愚蠢,都远远不如你们干出的那些事罪大恶极和愚蠢。

他们做的完全和你们一样,并且也由于同样的动机。他们象你们一样,抱着同样的(我想说可笑的,如果它的后果要不是这样可怕的话)谬见,一些人只管拟订计划,应当照他们的意见建立多么合乎希望的社会,他们就有权利和可能照着这个计划安排另一些人的生活。谬见一模一样,达到臆想目的手段也一模一样。这些手段是直到杀死人的种种暴力。为暴行作的辩解一模一样。这辩解就是为多数人的幸福做出的坏事,不是不道德的,因此,如果能为多数人实现我们所想象、所预见以及希望设置的那种假设出来的幸福境遇,就可以说谎、抢劫、屠杀,而不破坏道德的定则。

你们,政府人士们,把革命家的事业称之为暴行和滔天大罪,但他们过去没有做,现在也没有做任何你们不曾做过的事,你们也不曾做到极端的事。所以,当你们使用你们用来达到自己目的的那些不道德的手段时,你们没有任何理由指责革命家。他们做的只不过是你们做的那些事;你们雇用间谍特务,一再欺骗人们,在报刊上传播谎言,他们也这样做;你们使用种种暴力手段夺取人们的财物,按你们自己的意志处置,他们做的也是同样的事;你们处死你们认为有害的人,他们也这样做。凡是你们能够用来为自己辩护的一切,他们也同样用来为自己作辩护,且不说你们还做了许多他们没有做的坏事,如挥霍人民的财物,准备战争和进行战争,征服和压迫异族人民等等。

你们说,你们有你们遵循的古代传说,有往时伟大人物的活动典范。他们也有同样来自远古的、比法国大革命还要早的传说,而伟大人物,可以仿效的典范,为真理和自由牺牲的殉难者,也不比你们少。

所以,如果说你们和他们之间有差别,那么,这仅仅是你们希望一切都象过去和现在这样保留下来,而他们却希望变革。当他们想着一切不能永远原封不动,如果他们没有从你们那里取来的,荒唐和有害的谬见。以为一些人能知道未来一切人所特有的生活形式,并且可以用暴力建立这种形式,那他们就会比你们更加正确。其余一切他们所做的,只不过是你们做的那种事,而且采用的手段也是同样的。他们完全是你们的学生,他们,象俗话说的,全是你们一盆水果的几滴水珠;他们不仅是你们的学生,他们还是你们的产物,你们的孩子。没有你们,就不会有他们。所以,当你们想以强力镇压他们的时候,你们所做的,就和一个人使劲在挤对他开着的门一样。

如果说你们和他们之间有差别,那么,这绝不会有利于你们,而是有利于他们。他们可以从轻的理由,第一,他们的暴行是冒着很大的个人危险干出来的,这种危险比你们冒的大得多,而冒险和危险,在易于受骗的年轻人眼里,可以为许多过错辩护。第二,他们极大多数都是年纪轻的人,本来容易犯错误;你们却大部分是成熟的人,年老的人,对犯错误的人是能持以心平气和、宽宏大量的理智态度的。第三,利于他们的可以从轻的理由还有,不论他们的杀人行为多么可恶,他们还不象你们的施里塞尔堡要塞、苦役、绞架、枪毙那样冷酷残忍。第四条可以减轻革命家罪过的理由,他们都毫无疑义地不接受任何宗教教义,认为目的可以证明手段正确,因此,为了臆想的多数人的幸福而杀一个人或几个人,他们的行动都是完全合乎情理的。然而你们,政府人士们,从下级的刽子手到高级的主管他们的人,你们是扞卫宗教、扞卫基督教的,而基督教无论如何也同你们所干的事不能相容。

你们,年老的人,另一些人的领导者,基督教的信奉者,你们说:“不是我们开的头,那是他们”。这就象打架的孩子,因打架遭到斥责时说的话一样。你们,担当人民统治者角色的人,不会也不能讲出任何比这更好的话了。可是你们是什么样的人呢?你们是承认这样的人为上帝的人,他以最明确的方式不仅禁止任何屠杀,而且也禁止对我们弟兄发泄任何怒气;他不仅禁止法庭和惩罚,而且也禁止责备我们的弟兄;他以最明确的言词废除一切惩罚,承认永远宽恕不可避免,无论罪行会重复多少次;他吩咐把右脸送给打了你左脸的人,而不要以恶报恶;他讲了一个故事,说一个妇女被判受石块打击的刑罚,这就非常简单、非常明白地表明一些人不能责备和惩罚另一些人。你们,承认这位导师是上帝的人,除了“他们开了头,他们杀人啦,——来吧,咱们也来杀他们”,却找不到任何别的话说明自己做得对。

五,我熟识的一位画家想画一幅《死刑》图,需要一名刽子手作模特儿。他打听到那时莫斯科有一个看门的仆役做刽子手的工作。他去到看门人的房子里。这天是复活节。家里人衣冠楚楚,都坐在茶桌旁,男主人却不在,后来才明白,他看见陌生人,就躲起来了。妻子显得很困窘,说丈夫不在家,但小姑娘却道出了他的底细。

她说:“爸爸在阁楼上。”她还不知道,她父亲知道自己干坏事,所以他应当害怕大家。画家向女主人解释,他需要她丈夫作“模特儿”,好照着他的模样画一幅肖像,因为他的相貌适合这幅想画的画(当然,画家没有说他需要这位仆役的相貌画一幅什么画)。同女主人谈了一阵,画家为了做个人情,就向她提出一个建议,说可以把她的小男孩带回去学画。这个建议显然博得了女主人的好感。她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男主人皱着眉头进来,很阴郁,有些惊慌不安,他把画家一直追问了好半天,为哪桩事,是什么缘故他需要的正好是他。当画家对他说,他在街上遇见过他,觉得他的相貌很适合画画。仆役问,他在哪里看见他的?什么时候?穿什么衣服?显然,由于害怕和疑心有什么坏事,他完全拒绝了。

是的,这个动手干的刽子手知道他是刽子手,知道他干的是坏事,由于他干的事,人们都憎恨他,他也害怕人们。我认为,这种意识和在人前的恐惧至少可以洗刷他的部分罪过。而你们大家,从法庭书记到首席大臣和沙皇,每天发生的暴行的间接参加者,你们仿佛不感到自己有罪,也不觉得可耻,而参与制造恐怖,你们是应当感到可耻的。不错,你们也害怕人们,象那个刽子手一样,你们对罪行的责任越大,就害怕得越厉害:检察官比书记怕得厉害,法庭庭长比检察官怕得厉害,省长比庭长怕得厉害,总理大臣怕得更加厉害,而沙皇又怕得比所有的人厉害。你们大家都害怕,但不是由于你们知道你们办坏事,象那个刽子手似的,而你们所以害怕,是由于你们觉得人们在办坏事。

因此,我认为,不论这个不幸的仆役堕落到何等不可救药的地步,比起你们,比起你们这些可怕罪行的参与者和多少负有一些罪责的人,只责备别人而不责备自己、还趾高气扬的人,他们在道德上毕竟高超得多。

六,我知道,一切人都是人,我们大家都是弱者,我们大家都怀有谬见,一个人不能责备另一个人。我和我的感情作了长久的斗争,我这感情是这些可怕罪行的肇始者过去和现在激发起来的,而这些人在社会的阶梯上爬得越高,就激发得越加厉害。但现在我再也不能,再也不愿同这种感情斗争了。

我之所以不能和不愿,第一,这是因为这些看不见自己罪孽的人需要揭发,他们自身需要揭发,在这些人表面的奖励和颂扬影响之下赞助他们骇人听闻的勾当,甚而还竭力仿效他们的无数庶民百姓,也需要这种揭发。第二,我之所以不能和不愿再作斗争,这是因为(我公开承认这点)我希望我对这些人的揭发,能引起我非常希望的通过某种方式把我从他们那些人的圈子中革除出来,我现在生活在他们当中,不能不感觉到自己是发生在我周围的罪行的参加者。

要知道,现在在俄国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共同的幸福,为生活在俄国的人生活温饱、太平安宁而做的。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一切也是为了生活在俄国的我而做的了。然而,为了我,这却是人民贫困,被剥夺了起码的、天赋的人的权利一一使用他们所诞生的土地。为了我,这是数十万穿上制服,被训练来杀人的失去幸福生活的庄稼汉;为了我,这是负着歪曲的隐瞒真正基督教的主要职责的冒称宗教界的人们。为了我,这是把人们从此地驱赶到彼地;为了我,这是千千万万生活在俄国的饥饿的工人;为了我,这是千千万万在不够大家使用的要塞和监狱中死于伤寒和瘟疫的不幸的人。为了我,这是被逐放、被监禁、被绞死者们的父母和妻子的痛苦。为了我,就是这些特务侦探和阴谋暗害,是这些杀人的警士,因杀人得到奖赏的人。为了我,这是掩埋成十、成百遭枪杀的人;为了我,这是以前很难找到,而现在却不那么厌恶这种事情的刽子手的可怕工作。为了我,是这些绞架和吊在上面的妇女、儿童和男人;为了我,这是人们相互间可怕的愤恨。

说所有这一切都是为我而做,我是这些可怕事情的参与者,这样的断言不管多么荒唐,我还是不能不感觉到,我宽敞的房间、我的午餐、我的衣服、我的余暇和为了铲除想要夺取我享用之物的那些人而造成的可怕罪行之间,有着毫无疑义的依附关系。虽然我知道,如果没有政府的威胁,会把我所享用之物夺走的所有这些无家可归、满腔愤恨、堕落败坏的人,都是政府自己制造出来的,但我还是不能不感觉到,我今天的安宁实际上是政府现在制造的恐怖造成的。

当我认识到这一点,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不能,我应当从这种痛苦的处境里解脱出来。

不能这样生活。至少是我不能这样生活,我不能,也不会。

因此我写下这篇东西,我将全力以赴把我写下的东西在俄国内外传布,以便二者取其一:或者结束这些非人的事件,或毁掉我同这些事的联系,以便达到或者把我关进监牢,在那里我会明确意识到,所有这些恐怖都不是为我制造的,或者最好是(好到我不敢希望有这样的幸福)象对待那二十个或十二个农民似的,也给我穿上尸衣,戴上较圆帽,踢开凳子,让我全身的重量勒紧套在我这衰老喉管上抹了肥皂的套索。

七,现在为了达到这两个目的中的一个目的,我呼吁这些可怕事件的所有参加者,我呼吁大家,从给人类兄弟、给妇女、给儿童戴软帽,套绞索的人开始;从典狱官到你们,这些可怕罪行的主要指挥者和许可者。

人类兄弟们!醒悟吧,反省吧,要明白你们在干什么。回想回想你们是谁。

要知道,你们在成为刽子手、将军、检察官、法官、总理、沙皇之前,你们首先是人。今天你们出现在神的世界,明天就不会有你们了(你们,过去和现在都为人们特别憎恨的各类刽子手,你们特别需要记住这一点)。难道你们,神的世界上短瞬即去的人——要知道,如果你们不遭杀害,死神随时随刻都站在我们大家背后的——难道你们在你们光明的时刻,看不出你们生活的使命不能是折磨人、杀害人,对自己被杀却吓得发抖;看不出你们向自己说谎,向人们和上帝说谎,却要自己和人们相信,你们参加这些事情,是为千百万人的幸福做一件重要和伟大的事?难道你们不知道,——如果你们没有为环境、阿谀逢迎和司空见惯的诡辩所陶醉的话,——想出这一切话语,其目的不过是即使做坏事也可以认为自己是好人?你们不会不知道,你们,正如我们每个人一样,只有一件包含其余一切事情的真正事情,——要遵照派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意志,活过赋予我们的一瞬短暂时刻,要遵照那个意志离开这个世界。而这个意志所希望的只是一件,就是人人相爱。

可是你们在做什么呢?你们把自己的精神力量用在什么上面呢?你们爱谁?谁爱你们?是你们的妻子吗?你们的孩子吗?但这并不是爱。妻子和孩子的爱,这不是人类爱。动物也会这样爱,而且更强烈。人类爱,这是人人相爱,是爱一切人,象爱神的儿子和弟兄一样。

你们对谁有这样的爱?谁也没有。那么谁爱你们?谁也不爱。

人们害怕你们,象害怕刽子手或野兽一样。人们奉承你们,因为他们在心里鄙视他们,憎恨你们,——那是恨得多么厉害啊!你们知道这个,你们害怕人们。

是啊,你们大家都想想吧,从高级到低级的参加屠杀的人们,你们都想想你们是谁,停止你们所做的事吧。停止吧,——这不是为自己,不是为自己个人,不是为人们,不是为了人们不再责备你们,而是为自己的灵魂,为不管你们怎样摧残都活在你们心中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