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叶圣陶散文(学生阅读经典)
36362100000012

第12章 开头和结尾(1)

写一篇文章,预备给人家看,这和当众演说很相像,和信口漫谈却不同。当众演说,无论是发一番议论或者讲一个故事,总得认定中心,凡是和中心有关系的才容纳进去,没有关系的,即使是好意思、好想象、好描摹、好比喻,也得丢掉。一场演说必须是一件独立的东西。信口漫谈可就不同。几个人的漫谈,说话像藤蔓一样爬开来,一忽儿谈这个,一忽儿谈那个,全体没有中心,每段都不能独立。这种漫谈本来没有什么目的,话说过了也就完事了。若是抱有目的,要把自己的情意告诉人家,用口演说也好,用笔写文章也好,总得对准中心用功夫,总得说成或者写成一件独立的东西。不然,人家就会弄不清楚你在说什么写什么,因而你的目的就难达到。

中心认定了,一件独立的东西在意想中形成了,怎样开头怎样结尾原是很自然的事,不用费什么矫揉造作的功夫了。开头和结尾也是和中心有关系的材料,也是那独立的东西的一部分,并不是另外加添上去的。然而有许多人往往因为习惯不良或者少加思考,就在开头和结尾的地方出了毛病。在会场里,我们时常听见演说者这么说:“兄弟今天不曾预备,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说的。”演说完了。

又说:“兄弟这一番话只是随便说说的,实在没有什么意思,要请诸位原谅。”谁也明白,这些都是谦虚的话。可是,在说出来之前,演说者未免少了一点思考。你说不曾预备,没有什么可以说的,那么为什么要踏上演说台呢?

随后说出来的,无论是三言两语或者长篇大论,又算不算“可以说的”呢?你说随便说说,没有什么意思,那么刚才的一本正经,是不是逢场作戏呢?自己都相信不过的话,却要说给人家听,又算是一种什么态度呢?如果这样询问,演说者一定会爽然自失,回答不出来。其实他受的习惯的累,他听见人家演说这么说,自己也就这么说,说成了习惯,不知道这样的头尾对于演说是并没有帮助反而有损害的。不要这种无谓的谦虚,删去这种有害的头尾,岂不干净而有效得多?还有,演说者每每说:“兄弟能在这里说几句话,十分荣幸。”这是通常的含有礼貌的开头,不能说有什么毛病。然而听众听到,总不免想:“又是那老套来了。”听众这么一想,自然而然把注意力放松,于是演说者的演说效果就跟着打了折扣。什么事都如此,一回两回见得新鲜,成为老套就嫌乏味。所以老套以能够避免为妙。演说的开头要有礼貌,应该找一些新鲜而又适宜的话来说,原不必按照着公式,说什么“兄弟能在这里说几句话,十分荣幸”。

各种体裁的文章里头,书信的开头和结尾差不多是规定的。书信的构造通常分做三部分:除第二部分叙述事务,为书信的主要部分外,第一部分叫做“前文”,就是开头,内容是寻常的招呼和寒暄;第三部分叫做“后文”,就是结尾,内容也是招呼和寒暄。这样构造原本于人情,终于成为格式。从前的书信往往有前文后文非常繁复,竟至超过了叙述事务的主要部分的。近来流行简单的了,大概还保存着前文后文的痕迹。有一些书信完全略去前文后文,使人读了感到一种隽妙的趣味。不过这样的书信宜于寄给亲密的朋友。如果寄给尊长或者客气一点的朋友,还是依从格式,具备前文后文,才见得合乎礼仪。

记述文记述一件事物,必得先提出该事物,然后把各部分分项写下去。如果一开头就写各部分,人家就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了。我曾经记述一位朋友赠我的一张华山风景片。开头说:“贺昌群先生游罢华山,寄给我一张十二寸的放大片。”又如魏学洢的《核舟记》,开头说:“明有奇巧人曰王叔远,能以径寸之木为宫室、器皿、人物以至鸟、兽、木、石,罔不因势象形,各具情态。尝贻余核舟一,盖大苏泛赤壁云。”不先提出“寄给我一张十二寸的放大片”以及“尝贻余核舟一”,以下的文字事实上没法写的。各部分记述过了,自然要来个结尾。像《核舟记》统计了核舟所有人物器具的数目,接着说“而计其长曾不盈寸,盖简桃核修狭者为之”。这已非常完整,把核舟的精巧表达得很明显的了。可是作者还要加上另外一个结尾,说:

魏子详瞩既毕,诧曰:嘻,技亦灵怪矣哉!《庄》《列》所载称惊犹鬼神者良多,然谁有游削于不寸之质而须麋了然者?假有人焉,举我言以复于我,亦必疑其诳,乃今亲睹之。由斯以观,棘刺之端未必不可为母猴也。嘻,技亦灵怪矣哉!

这实在是画蛇添足的勾当。从前人往往欢喜这么做,以为有了这一发挥。虽然记述小东西,也可以即小见大。

不知道这么一个结尾以后的结尾,无非说明那个桃核极小而雕刻极精,至可惊异罢了。而这是不必特别说明的。因为全篇的记述都在暗示着这层意思。作者偏要格外讨好,反而教人起一种不统一的感觉。我那篇记述华山风景片的文字,没有写这种“结尾以后的结尾”,在写过了照片的各部分之后,结尾说:“这里叫做长空栈,是华山有名的险峻处所”。用点明来收场,不离乎全篇的中心。

叙述文叙述一件事情,事情的经过必然占着一段时间,依照时间的顺序来写,大致不会发生错误。这就是说,把事情的开端作为文章的开头,把事情的收梢作为文章的结尾。多数的叙述文都用这种方式,也不必举什么例子。又有为要叙明开端所写的事情的来历和原因,不得不回上去写以前时间所发生的事情。这样把时间倒错了来叙述。也是常见的。如丰子恺的《从孩子得到的启示》,开头写晚上和孩子随意谈话,问他最欢喜什么事,孩子回答说是逃难。在继续了一回问答之后,才悟出孩子所以欢喜逃难的缘故。如果就此为止,作者固然明白了,但是读者还没有明白。作者要使读者也明白孩子为什么欢喜逃难,就不得不用倒错的叙述方式,回上去写一个月以前的逃难情形了。在近代小说里,倒错叙述的例子很多,往往有开头写今天的事情,而接下去却写几天前几月前几年前的经过的。这不是故意弄什么花巧,大概由于今天这事情来得重要,占着主位,而从前的经过处于旁位,只供点明脉络之用的缘故。

说明文大体也有一定的方式。开头往往把所要说明的事物下一个诠释,立一个定义。例如说明“自由”,就先从“什么叫做自由”入手。这正同小学生作“房屋”的题目用“房屋是用砖头木材建筑起来的”来开头一样。平凡固然平凡,然而是文章的常轨,不能说这有什么毛病。从下诠释、立定义开了头,接下去把诠释和定义里的语义和内容推阐明白,然后来一个结尾,这样就是一篇有条有理的说明文。蔡元培的《我的新生活观》可以说是适当的例子。那篇文章开头说:

什么叫做旧生活?是枯燥的,是退化的。什么叫做新生活?是丰富的,是进步的。

这就是下诠释、立定义。接着说旧生活的人不作工又不求学,所以他们的生活是枯燥的、退化的,新生活的人既要作工又要求学,所以他们的生活是丰富的、进步的。

结尾说如果一个人能够天天作工求学,就是新生活的人;一个团体里的人能够天天作工求学,就是新生活的团体;全世界的人能够天天作工求学,就是新生活的世界。这见得作工求学的可贵,新生活的不可不追求。而写作这一篇的本旨也就在这里表达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