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叶圣陶散文(学生阅读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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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邻居(1)

那一天傍晚,我和弟弟在门前玩儿。他向前走,两只手伸到后面来牵住我的两只手,算是拉黄包车。我一摇一摆跟着他。他嘴里叫唤:“黄包车来了,黄包车来了。”

忽然一辆脚踏车从里门口闪进来。我并不特意去看,可是知道骑在车上的准是住在我们西首的那个日本孩子。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脚踏车已经到了我们身边。为要让开我们这一辆“黄包车”,那日本孩子把车柄向左旋转。不知道怎么样,他旋转得不得法,车身却向右翻转来。他赶忙跳下车来,这就撞到了我们的“小黄包车夫”。

“哇……”弟弟哭了。他的胸脯贴在地上,两只手支撑着,两只脚一上一下地乱动。

我有点儿动怒。用两只手托着弟弟的胳臂,把他扶起来。啊,刺眼的鲜红!他的张开的嘴唇涂着一腔血。

“对不起,对不起,”日本孩子用中国话表示歉意,同时把脚踏车靠在他自己门前的墙上。回转身来,看着鲜红的血,他也慌了,满脸胀红,直到颈根。他想了一想,说:“我去拿冷开水,冷开水。”就达达达跑进他家里去。

一会儿冷开水拿来了,还有消毒棉花。他蹲下身子,用棉花蘸了冷开水,在弟弟的嘴唇内外轻轻地擦。弟弟还是“哇……”地哭,豆粒大的泪珠一颗颗滚下来。这时候我好像医生的一个助手,把弟弟的后脑勺托住,使他的面部仰起一点儿,同时安慰他:“不要哭了,一点点痛算得什么呢?”

“还好,还好,”日本孩子把弟弟嘴唇上的血擦去之后。放心地说。的确还好,只上唇和下唇的粘膜各有三四分宽的一处破碎,鲜红的血还在渗出来。

妈妈听见声音跑出来了。她问明了原因,又知道弟弟并没受到旁的损伤,就拍着弟弟的身躯说:“你再张大了嘴哭,血要出不止哩。不要哭吧,我们进去看图画书去。

图画书上有高背心的骆驼,长脖子的鹿,很好玩的。”

弟弟听见图画书,渐渐停止了哭,一只手擦着眼睛,一只手牵着妈妈往家里走。

日本孩子挺直了身子,又诚恳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这时候我的怒气已经消散了。我回答他说:“你不必放在心上。你也并不是有意的。”

“当然并不是有意,不过你弟弟吃这个小苦头,总是我累他的。”他说着不纯熟的中国话,态度像一个在先生面前悔过的学生。

第二天傍晚,他到我们家里来看我弟弟。带来四个嫩绿色的饼,算是送给我们的礼物。

弟弟的嘴唇已经结好了,留着两个殷红的瘢,他看嫩绿色的饼很可爱,就取一个在手里。

日本孩子说:“这是日本的东西,皮子和馅儿都是豆做的。味道还清美。你们尝尝看。”

我请他自己也吃一个。味道的确不错,比起我们的月饼来,没有那么甜,也没有那么腻,真够得上“清美”两个字。

从此之后,我和他遇见了常常随便谈话。我才知道他是生在上海的,在一家日本书店里当学徒。他父亲在一家日本的什么铺子里做伙计,到上海来将近二十年了。

他告诉我日本的种种风俗:门首放着斜劈的青竹竿是什么意思,屋顶上矗起鱼形的布袋子是什么意思。他告诉我住在日本的他们的亲友的苦况:做伙计的找不到职业,种田的吃不到自己种出来的东西。

我也把我家的情形告诉他。因而说起“一二八”那一回打仗把我家什么都毁了,光剩几个人没死。像小鸟做窝一样,今天衔一根柴,明天衔一棵草,我们把家从新建立起来。可是到现在还没有真像一个家,有了箱子没有橱,有了棉的没有夹的。

“我们也一样!”他激动地说。“那时候我家住在宝山路旁边,炮弹把我家什么都毁了。比起你们来,我们这场灾祸尤其没有名目。你们算是为国牺牲,我们算什么呢!”

“你们当然也是为国牺牲口罗。”我顺口这样说。

“这是你挖苦我了。他们胡闹,他们喜欢强盗行为,我们为什么要为他们牺牲呢!”他的声音有点儿发抖,他的眼睛里含着愤怒。

我抱歉地说:“请你原谅吧,我不应该这样说的。总之,你们的牺牲和我们的牺牲,都得上在那批喜欢干强盗行为的人的账上。”

“这样说才对了,”他点点头。接着他又恨恨地说:

“日本人中间有那批人,是日本人的羞耻!我是一个日本人,在这一点上,我真实地觉得对不起你。”他说着,紧紧握着我的手。

我心里着实有点儿感动,可是我回答他说:“你觉得对不起我也没有什么用处。我们总得锻炼自己的力量,用力量对付那批人,使你再不用觉得对不起我。”

他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些,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们也得锻炼自己的力量,自己的力量!”

我们东首那家人家搬走了。过了三天,就有新搬来的。搬来的东西有矮矮的紫檀几,铺地用的厚席,一望而知是日本人家。随即看见我们的新邻居只有夫妻两个,没有小孩。男的浓眉毛,高颧骨,连鬓短髭须。女的很瘦弱,涂了满脸的粉,一副可怜样子。

后来就难得看见那男的。只是女的出去买东西,提了水桶冲洗门前的一段水门汀地。据西邻的日本孩子告诉我,他打听明白了,那男的是什么会社里的高级职员。

一天夜间,我睡熟了,突然被一种声音惊醒。“砰!砰!砰!”好像木匠在拆板壁,抡起斧头死命地敲。我张开眼睛看,妈妈起来了,衣服没有扣整齐,手里抱着缩做一团的弟弟。爸爸的声音在亭子间里,带着怒气问:“你做什么?你做什么?”

回答是“砰!砰!砰!”还有叽哩咕噜的许多话,听不清什么,可是辨得出那是骂人的调子。

我赶忙穿衣服,下了床,向亭子间跑去。虽然妈妈阻止我说:“不知道是什么蛮横的人,你不用去看。”可是我并没有听从她。

我从亭子间的窗口望下去,看见一个人像理发匠捶背似地在敲我家的后门,“砰!砰!砰!砰!……砰!砰!砰!砰!”路灯的光照着他的脸,浓眉毛,高颧骨,正是我们东首的新邻居。他的脚步有点儿站不稳,敲了一阵,身躯摇了几摇,就向前直撞,不得不伸起两条胳臂来支撑住。

“半夜三更,你来敲人家的门,做什么?”爸爸提高了嗓子问,完全改变了平时的声调。

又是一阵“砰!砰!砰!”大概他的手觉得痛了,换了脚踢。门框震动,波及亭子问的墙,好像就要坍下去似的。他的嘴里沸水壶一般翻滚着日本话,我们听不懂。

这时候里里的人听见声音出来了,男男女女聚了二十几个,中间有几个日本人,西邻那孩子的父亲也在里头。

他走过来同浓眉毛搭话。浓眉毛这才摊手摊脚地回答他,一会儿指指我们,一会儿向空中举起他的拳头。

西邻那孩子的父亲听明白之后,他用中国话告诉我们,说那人来敲门,为的是我们家里有一个孩子骂了他家“东洋乌龟”,特地来找大人论理的。

这个话真把我气得要死。孩子,我们家里只有两个。

弟弟年纪小,独个儿不会出门。那末骂他家的就是我了。

我为什么要骂他家呢?讨一点儿嘴上便宜,学那种孱头的行径,我是向来不干的。我就对爸爸说,我决不说谎,我没有骂过他家。

爸爸托西邻那孩子的父亲告诉那人,凭正直的中国人的名义答复他,我们没有骂过他家。

那人显出不相信的态度,脸红红地说了许多话,接着又回身敲我家的后门。几个日本人商量了一会儿,走近来把他扶住,大概向他说些劝慰的话,同时推推挽挽地送他进他家的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