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叶圣陶散文(学生阅读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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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游临潼(2)

茶馆附近有两个水果摊子,带卖菜蔬。曾听说临潼石榴有名,我们就买石榴。摆摊子问要酸的还是甜的。我们说当然要甜的。可是一问价钱,酸的贵一倍。什么道理呢?茶馆老板又有话说了。他说酸石榴什么病都治,妇道人家尤其爱吃。大概病人胃口不好,什么都没味,吃些酸东西倒有爽利的感觉,那是真的。说什么病都治,未免夸张过分了。至于多数妇女爱吃酸是实情,恐怕是生理的关系,不大清楚。我们反正不生病,还是买了甜的,确然甜。

摊子上还有苹果和柿子。柿子分两种。一种是大型的,朱红色,各地常见,一种是小型的,大红色,近似苏州的“金钵盂”和杭州的“火柿儿”。这种小型的柿子在西安市上见过,没注意,这回可注意了,因为联想到苏州的金钵盂。我从小不爱吃那朱红色的大型柿,生一些的,涩味巴着舌头固然难受,熟透了的,那甜味也怪腻,没有鲜洁之感。我只爱吃金钵盂。自从离开了苏州,经常遇见那些大型的,我从来不想拿一个来尝尝,可以说跟柿子绝缘了。现在看见这近似金钵盂的小型柿,不由得回忆起幼年的嗜好。捡一个熟透了的,轻轻地撕去表面那一层大红色的衣,露出朱红色的内皮,还是个柿子的形状,送到嘴里,甜得鲜洁,跟金钵盂一个样,而且没有硬核——金钵盂有硬核,或多或少。这种柿子是临潼的特产,名叫火柿,跟杭州相同。

临潼的菜蔬,白菜、花菜都好,韭黄尤其有名,在西安都吃过了。菜大都肥嫩,咀嚼起来没有骨子,很和润地咽下去。韭黄爽脆极了,咀嚼的时候起一种快感,汁水有些儿甜味,几乎没有那股臭气,吃过之后口齿间又绝不发腻。

茶馆的右手边就是公共浴池。温泉养成了临潼人勤洗澡的习惯,应该有公共浴池满足大众的需要。分男的和女的,都在屋子里,规定每天开闭的时间。我们去看男浴池。一股热气,比澡堂子里的大池子大。屋内光线不太强,可是看得清池水是清澈的。十来个近乎酱赤色的光身子泡在池水里,有几个只透出个脑袋。池沿上也有十来个人,正在擦呀抹的。

于是我们重入华清池。那一天不是星期日,等了大约一刻钟工夫就轮到我们洗澡了,据说星期日买了票等两三个钟头是常事。

华清池内也有大池子,浴室分单人的、双人的,还有一间四个人的,美其名曰“贵妃池”。我和三位朋友挑了贵妃池。

池作长方形,周围全砌白瓷砖。一边一个台阶,没在水里,供洗澡的坐。不坐那台阶而坐在池底,水面齐脖子,四个人的手脚都可以自由舒展,不至于互相碰撞。水清极了,温度比福州的温泉和重庆的南温泉、北温泉似乎都高些(我只洗过这三处温泉),可是不嫌其烫。论洗澡是大池子好,你可以舒臂伸腿,转动身躯,让热水轻轻地摩擦你周身的皮肤,同时你享受一种游泳似的快感,在澡盆子里洗差多了,你只能直僵僵地躺在里头让热水泡着,两边紧紧地挨着,不免有些压迫之感。这贵妃池虽然不及大池子宽广,也尽够自由活动了。我们足足洗了三十分钟,轻松舒快,身上好像剥去了一层壳似的。起来之后倒茶壶里的水尝尝。那是煮过的温泉水,清淡,没有什么矿质的气味。

澡洗过了,到夜还有两点来钟,我们去看秦始皇墓。起先车顺着公路开,后来转入田地间的小道。一路上多的是柿子树,柿子承着斜阳显得更鲜明。没有二十分钟工夫就到了秦始皇墓下。那是个极大的土堆,据说地盘有四百亩,原先还要大得多。大略有些像金字塔,缓缓地斜上去,除了土面的草而外,什么也没有。骊山默默地衬托在背面。这一面山上红叶特别多,山容比华清池那边望见的似乎更好看。从墓顶往下望,平原上红柿子宛如秋夜的星星,洋洋大观。听说春天是一片桃花和杏花。

秦始皇墓让古来所谓“发冢”的发掘过好多回了,按《高祖本纪》的记载,项羽是头一个。他们的目的无非在盗些宝物。往后在研究古代文物的整个计划之下,这座陵墓该来一回科学的发掘。前些日子在西安的《群众日报》上看见一位先生的文章,说这一带农家常常捡到古砖,又掘到过埋在地下的古时的排水管,发见过还看得清形制的建筑结构,等等。猜想起来,发掘该不会一无所获,或许竟大有所获,使历史家、考古家高兴得不得了,互相庆幸又得到了可贵的新资料。当然,这只是外行人的想头,未必有价值。——再说句外行话,要是古代通行了火葬,不搞什么坟墓,现代的历史家、考古家至少要短少一大宗重要的凭借吧。

上了车,在小道上开行,忽听当的一声,以为小石子打在钢板上,没有事。可是回头一看,小道上画了很长的一条,是乌绿的机油。车底盛机油的部分破了。于是停车,司机仰着身子钻到车底下去检查。站起来的时候是两泡眼泪,一只手尽拍前额,几乎哭出声来。小道中间高两边低,车底当然接近些地面,车轮子滚过,小石子当然要蹦起来,完全没有理由怪到他,可是爱护公共财物的观念叫他淌了眼泪。

大家说有什么哭的,想办法要紧。吉普车的那司机说机油漏光了,花生油什么的可以代替,油箱的窟窿呢,塞一把土,拿布裹一裹,拴一下,就成了。——听那司机说办法,我立刻想起在巫山下经历的事。那一年冬天从重庆东归,飞机、轮船全没份,我们六十多人雇了两条木船。一天黄昏时分歇碚石,拢岸了,一条木船触着江边的石头,船侧边一个窟窿,饭碗那么大。那时候的惊慌情状不必细说,幸而没有事,只灌湿了好些箱笼书籍。你知道管船的怎么修补那穿了窟窿的破船?一大碗饭,拿块不知从哪里撕下来的布一裹,往窟窿里一塞,再钉上块木板,第二天早晨就照常开船了。急救治疗就有那么一手。

两个司机作急救治疗去了,我们跟几个农民商量油的事情。农民们说村里各家去问问,大家凑一些,不过要六七斤怕凑不齐。一会儿村干部也来了,问明白之后说:“总得想办法,保证你们今夜晚回西安。”

太阳落下去了,道旁场上有个四十来岁的农民在收晒在那里的棉花,一大把一大把地往筐子里塞。我们跟他攀谈,不免问长问短,最后请他说说今昔的比较。他把手在筐子边上一按,似笑非笑地说:“从前吗,搞出来的东西人家给拿走了,人还不得留在家里。现在搞出来的是自家的了,人也能安安心心地留在家里了。”

他这个话多么简括,说出了最主要的。在今年,他那“自家的”里头包括新盖的房子,新买的一头小牛——他那村子里有八家盖了新房子呢。真的事实,亲身的体会,什么道理都容易搞明白,搞得明白自然能够简括地扼要地说出来。在社会主义改造完成之后,就是这个农民,今天在这里一大把一大把往筐子里塞棉花的,他一定会说:“从前吗,一家人勤勤恳恳地搞,可是搞不怎么多,比工人老大哥差得远。现在大伙儿合起来搞,比从前好多了,我们跟得上工人老大哥了!”

凑来的油灌好,汽车开动,已经七点多了。月亮还没升起来,车窗外的景物都成了剪影。老远就望见西安第二发电厂烟囱高头极亮的红灯,那是航空的安全设备。

1953年1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