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第三条道路(第3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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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诗人研究(6)

久违了那种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式的诗歌,我实在很难进入《小离骚》这样的文本了。这些年来一直都在捣腾批评理论和文学史料的东西,这使得我对那些诗性的和灵性的文字反应越来越迟钝。批评理论和文学批评实在是两码事,批评理论本身至多只是一种知识生活或者思想生活,而文学批评则是一种真刀真枪的实践。学院的训练着实让我渐渐失去这种实践的能力。面对《小离骚》这个文本中那些密集的意象和词语,我已无从下手,甚至无从说起。

古语尝言:“形而上谓之道,形而下谓之器。”长久地纠缠于那些“形而下”的文字和事物,我已耽于思考那些“形而上”的文字和语言。如此说来,反过来一想,也许《小离骚》正是那种浪漫主义式的、现代主义式的、诗性的或者灵性的“形而上”的文字吧。

说《小离骚》颇有些“形而上”的味道,是因为我觉得这首诗那些意象、词语和场景所涉及到的大多可能是诸如“生命”、“死亡”、“存在”、“虚无”、“色”、“空”之类的命题,颇为“玄虚”。而正是作者所借予的佛学的智慧背景,着实让我力所不逮。我只能撷取其中一些文字,试图捕捉一些稍纵即逝的观感吧。

《骚之一:十二门,我的心脏是一粒尘埃》:“故乡在什么地方?它又以什么方式存在?/那里有十二门吗:观因缘门,观有果无果门/观缘门,观相门,观有相无相门/观一异门,观有无门,观性门/观因果门,观作门,观三时门,观生门/这些门的机关在哪里?/它们是否也埋藏着许多暗道密室?”“心脏”与“故乡”是生命和人生出发的地方,然而“十二门”埋藏着无数暗道和密室,它们是要通往哪里呢?又隐藏着哪些生命的奥秘?

《骚之二:薄胎》:“水是空的,阳光是空的,氧气是空的/根,芽,以及后来的叶子都是空的/肥而美的花朵也是空的/它的花瓣、花蕊、花盘、花心/花瓤、花粉都是空的/由花而果,果子也是空的/果空故一切有为法空,有为法空/故无为法亦空。”一切有形的生命皆为“空”,因果皆为“空”,最终“有为”抑或“无为”变成“法空”,“法空”本身即是“空”,“空”亦为“空”。或许,此谓“道”也。

《骚之三:地狱之门》:“什么人在疯狂大笑?什么人在争夺帝王宝座?/什么人在沿街乞讨?什么人在跑官/卖官?道没了,德没了,羞没了,耻没了/廉没了,脸没了,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都没了。”地狱中的“恶”正是世俗的“恶”,那么“恶”的本质是什么呢?“火诫”也许正寓示着“恶”的奥义。

《骚之五:火诫》:“竟由何而燃烧?/为****之火/为忿恨之火为色情之火/为投生,暮年,死亡,忧愁,哀伤,痛苦,懊闷,绝望而燃烧。”T.S.Eliot曾说:“所有的女人只是一个女人。”

作者则说:“一个女人其实是所有女人。”火是欲望的象征,一切痛苦皆源于这些欲望的燃烧。“一个女人”与“所有女人”正说明“一”与“多”的辩证法,从“一”可以窥见“所有”,从“所有”可以得出“一”的“道”。“一”和“所有”,“肉体”与“思想”,最终都是同一种“燃烧”而已。

《骚之八:天堂之门》:“此刻父亲在三十三天,此刻爷爷和奶奶也在三十三天,而三十三天/在须弥山巅,四方四峰各有八天,以辅佐居于中央的帝释天。”

《骚之九:十二因缘,我的坟墓是一粒尘埃》:“在一朵荷花床上,十二因缘的因果/被水遮蔽,也被水解蔽:从无明到行/从行到识,从识到名色,从名色到六处/从六处到触,从触到受,从受到爱/从爱到取,从取到有,从有到生,从生到老死。”

“坟墓”在我们世俗的生命观中,本是生命的结束,是生命的“归处”,然而最终也只是一粒“尘埃”。从“受”到“爱”,从“爱”到“取”,“给予”与“领受”,再到生死和有无,这一切,都暗含着十二因缘的因果。文字的递进,正隐藏着“悟”的延伸。

总体观之,《小离骚》大概讲的是这么一个有关“存在”与“虚无”、“色”与“空”的“故事”。从文字上看,看得出作者对佛典《十二门》和T.S.Eliot《荒原》的“互文性”安排。或者说,《小离骚》要阐释的正是那些亘古未变的命题。前面几节“象”与“意”、“喻”铺展得更开阔一些,而“骚”之七八九似乎理念化程度更强一些。以我对“形而下之器”的惯性,我更喜欢后面七八九部分,也许更简练。

从“骚之一”到“骚之九”,从“十二门”到“十二因缘”,这中间要经历多少道“门”?也许这“门”是个巨大的隐喻,意味着人生、世界中许许多多必经的关口。从“心脏”到“坟墓”,最终都是一粒“尘埃”。这一过程,从始到终,化为“尘埃”,成为“空”的世界中我们最为确定的“存在”。《小离骚》之“空”的境界,还是以一粒“尘埃”确定了生命的经过和“存在”。虽然作者最后说“既然有这么多这么多不可说,这么多不可说不可说/我就不说了”,对于“存在”与“虚无”、“色”与“空”,无论如何,我们的言说是有限的,也是无力能言说的。也许,这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言:“凡不可说的,应当沉默。”而要知道沉默,也许必须经过那些关口才能领悟吧。

说了这些,其实我还是没能进入这首诗的“门”,一直都徘徊在这个文本之外。在被“形而下之器”塞满的世事里,这首诗似乎提醒了我该好好思考一下那些“变”与“不变”的生命之“道”了。

【作者简介】李祖德,1972年2月出生,四川大竹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博士学位。现居重庆,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文化研究。短诗《穿睡衣的高原》:变性意象与拟物修辞胡亮

“我是在同你们每一个人说话。说到底,人群是一个幻觉。它并不存在。我是在与你个别交谈。”迟暮之年的博尔赫斯对他的倾听者威利斯·巴恩斯通说道,“哦,我们是孤单的,你和我。你意味着个人,而不是一群人,那并不存在。”诗人的交代语重心长,让我——另一个倾听者——开始兴奋起来。因为近几年来,我在与一个又一个具体诗人或者一件又一件具体作品的“幽会”之余,已逐渐失去了对整个当代诗歌或其某一个群落作统摄式发言的兴趣,甚至,这种兴趣也许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以前我认为这是我的重大缺陷;现在我可以告慰自己了。近日,我收到了温冰然女士的“新诗话小说”《凤兮凰兮》,当我在这部书中再次邂逅诗人谯达摩先生,那首二十二行诗《穿睡衣的高原》立即就浮上了心头。我知道,与一个诗人“孤单相聚”的甜蜜时刻又来临了。

“高原”这一词语是有方向的,从文化的角度分析,这一词语沿着某一个方向滑行就形成了一条既成言路;如果我们要再次使用这一词语,会明显感觉到有一种文化惯性企图操纵我们。比如,从宋玉写下“悲哉!秋之为气也”(《九辩》),“秋”的文化惯性就开始左右这一词语后来的访问者,比如,距宋玉一千年之后,写作《秋声赋》的欧阳修刚一磨墨铺纸,就表现出某种不由自主性:“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秋”是柔软的、低回的、阴性的;与之相反,“高原”则是强硬的、豪迈的、阳性的。我愿意提到杨炼的中型诗《诺日朗》作为佐证。十年以前,《诺日朗》以其炫耀式的复杂建构中止了我的青春期写作,让我更愿意旁观而不是亲历诗歌的生成。《诺日朗》开篇就写到高原,“高原如猛虎,焚烧于激流暴跳的万物的海滨/哦,只有光,落日浑圆地向你们泛滥,大地悬挂在空中”。这几行诗统治了我十年,让我一直深信不疑:高原与岩石有关,与苍鹰有关,与凄厉的信仰有关,高原是男神的土地。当我再次翻开经典的《五人诗选》(作家,1986)找到开卷之作《诺日朗》,我们会发现诗人的一条自注:“诺日朗:藏语,男神”,——一切都毫厘不爽。杨炼的写作是雄辩的,让我轻易地就与他达成了共识,从未念及回避或阻止他的滔滔不绝,所以我成不了一个真正的诗人;所有的既成言路通往一个真正的诗人时,都会发生奇妙的断裂而不是顺理成章的对接。一个真正的诗人,他不可能理会太多。我相信谯达摩一定读过《诺日朗》,然而他不理会,当他写下“此刻睡衣醒着,而高原沉睡。/惟有漫山遍野的羔羊/从云的乳房汲取奶水”,杨炼们就开始从他身上脱落和逃逸。紧接着,诗人写到了“溶洞”、“泉水”、“细雨”、“花瓣”、“风”、“青草”和“红罂粟”。我们有理由相信,诗人在我们面前展开的是一个阴性的高原。他的这种处理模式具有非汉文化的某些特征。金克木先生在研究印度上古诗歌总集《梨俱吠陀》时,曾提到其中第五卷第八十四首《大地》一诗,该诗第二节有“向你前去,宽广无限的女人啊”和“你发出丰满的云,洁白的女人啊”之句,以“女人”喻“大地”。谯达摩精研以佛经为代表的印度典籍,对印度文化中“大地”一词的词源属性必有会意。所以他写道,“此刻睡衣再次回来,她抚摩着她的土地。/她的幽谷中,大片的红罂粟遍地生辉”。汉文化中的“高原”、汉诗中的“高原”,由是变性。如果说杨炼的写作具有那一代诗人普遍具有的泛现代主义特征的话,那么谯达摩通过明修意象变性的栈道,已经成功地暗渡陈仓;我的意思是说,采用这种地道的解构法,谯达摩重构新境,使这一首浪漫主义色彩十分浓厚的诗歌获具了一种后现代主义意味。

然而,我仍然心存狐疑,总觉得在什么地方出了偏差。比如下面这几行,“溶洞再次潮湿。露出她的雀巢。/透过枝叶婆娑的林荫小径,从花瓣守卫的/花盘,她羞涩地吐蕊”,其修辞格到底是拟人还是拟物,换言之,此诗的中心意象到底是一个女人般的高原还是一个高原般的女人?青年诗歌评论家谭五昌先生在《盈人灵气铸华章——读谯达摩的<穿睡衣的高原>》中写道,“《穿睡衣的高原》是以黄昏或黎明时分的高原为关照对象,描述其朦胧、神秘且美丽燎人的高原景物的。……该诗将整个高原作了人格化处理,其设喻既形象、生动而又大胆、独到,充分展示了高原景物的种种迷人风姿”。很显然,五昌兄是认可前一种看法的。经过对全诗的反复诵读和玩味,我认为这种看法大有可商榷之处。谯达摩有一批自陈题赠冰然女史的诗歌,种种观感与情感均托诸自然物象,例如《梅花鹿之歌》,有“梅花鹿,哺乳动物,她的黎明在门口/如果她起床,如果梅花开放/我会看见白、红等颜色/分五瓣,香味很浓,果实味酸”之句;《睡莲之八》有“湖上美人,她的蕊支配着她的花盘/而花盘总是环绕着她的宫殿/多么羞怯的宫殿,羞怯中隐藏着皇后的威严//湖上美人,她的名字叫睡莲/雾霭笼罩着水中皇后/至于谁是皇帝,我想,我应该随时准备登基”之句;《睡莲之九》,有“现在睡莲敞开她全部的甜蜜/漂浮着,荡漾着,吮吸着/红花瓣是她的唇,白花瓣是身体。此刻我需要随波逐流”之句。高原、梅花鹿和睡莲,就像聂鲁达写下的山丘、蝴蝶、海螺、苔藓、玫瑰和葡萄,这些物象,绝无任何相似之处,为什么一俟通过诗人的抒情甬道,全都变得面目酷肖起来呢?唯一令人信服的答案是,诗人之本意不在拟人而在拟物,换言之,不在状物而在状人。高原、梅花鹿和睡莲之所以面目酷肖,缘于三者中均有同一女人之灵魂存焉,所谓喻体各异而本体同源是也。所以,以《穿睡衣的高原》为代表的这一批作品,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博喻。谯达摩就用这种独树一帜的拟物取喻之法,围绕一个女人,打开了一扇画满了山水花鸟的环形屏风;大多数受者徒见山水花鸟,但是局内人知道,这屏风上画的全是同一个美丽女人。也正因为如此,谯达摩最终难以消除这一批作品之间明显存在的混同性,难以让每一个文本彻底摆脱家族式的谱系背景独立成篇。不过,有一个事实需要指出,大诗人聂鲁达所作《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誉满世界,被称为《圣经》般的写作,但是这二十一件作品,也仍然不能有效规避这种宿命的混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