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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死尘(1)

(美)艾·阿西莫夫

【1号内容物】大气实验室爆炸了!李维斯被人从废墟里拖出来,很快断了气。李维斯是地球当代最伟大的有机化学家,他的一系列发明改变了人类开发利用宇宙资源的进程。他的死震惊了世界,即使这只是一次情理之中的实验室意外,地球调查局也给予了足够的重视,派专人来调查。调查人员发现,李维斯人前风光无限,是时代的巨人、科学家的标杆,可实际上,他是一个欺世盗名的剽窃者,利用手中的权势多次强取默默无闻的科学家的惊世研究成果。他有充分的被谋杀的理由,而调查人员也在对现场的细致勘察中,发现了某种阴谋的蛛丝马迹……

大气实验室突然发生了爆炸,现场顿时一片忙乱。灭火器开始工作,及时扑灭了火焰,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人们把李维斯从废墟里拖了出来,他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只剩最后一口气了。等到医生赶来,还来不及做出判断,他就咽了气。

艾德温·弗利站在围着现场看热闹的人群外边,心惊胆战,他面色苍白,满头是汗。他昏昏沉沉地走回办公室,坐到自己的办公桌旁。他安慰自己,此时此刻,他还是一个普通人,至少看起来和大家没什么两样,所以即使病倒了也没什么,谁也不会怀疑他。

遗憾的是他并没有病倒,只是在无限的恐惧中熬过了这一天。这天下班的时候,一些流传出来的说法减轻了他的心理负担。这不过是一次事故,化学家这个职业本身就带点儿风险,和易燃化合物打交道的化学家就更危险了,出了什么事故,谁也不会过多地怀疑什么。而且,即使有人起了疑心,谁会想到他艾德温·弗利呢?他只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照常生活,就万事大吉了。而且,李维斯死了,神啊,这下土卫六的功劳归他了,他马上要出名了!这样一想,他心里果然轻松了许多,晚上睡了一个踏实的好觉。

“我们考虑过谋杀。”基姆·葛尔翰说。不过一天工夫,他消瘦了不少。他的黄头发看起来乱糟糟的,脸上也都是胡楂子,早就该刮了。还好他胡子的颜色很浅,看起来还不十分邋遢。

地球调查局的赛屯·代文比特正在有节奏地用一个指节轻轻敲打着办公桌的桌面,那声音轻得似乎只有他自己能听到。代文比特个子不高,很胖,有一头乌亮的黑发,那张面容坚毅的脸上长了个中用不中看的细瘦的高鼻子。他一边面颊上有块伤疤,看起来像六芒星的形状。他问葛尔翰:“你们是认真的?”

葛尔翰赶紧摇头:“不是,至少我不认为大家是认真的。大伙儿提出的那些犯罪计划都荒诞不经,你知道,都是什么在汉堡包的馅料里放毒药啊,给直升机上用酸啊什么的,不过还真有人把这些胡说八道的推理当真了……真是有病!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代文比特说道:“按照你之前提供的情况,我推断死者如果是被害,那被害的原因很有可能是他剽窃了别人的研究成果。”

葛尔翰大声说:“即使他剽窃了又怎么样?你不知道他作出了多少贡献,那是他应得的回报!李维斯是科研小组的骨干和核心,是他把整个小组团结在一起;也是李维斯和国会交涉,才获得了大量拨款;我们被获准在宇宙空间建立各种设施并派人去月球或其他空域的,也是他的功劳。李维斯组织了中心有机实验室,是他说服宇宙飞船航行公司和工业家们为我们花费不计其数的金钱进行工作。没有人能比得上他,也没人能帮他做什么,譬如说我。他做的那些事情,我都了解、都明白,可我做了什么呢?我千方百计找借口逃避宇宙旅行,我不敢。你相信吗?我连月球也从来没去过,我是个‘真空人’。我非常懦弱,我更怕别人察觉出我的懦弱。”葛尔翰说到后来,简直是在唾弃地表示自我轻蔑。

代文比特说:“看来你想要在李维斯死后弥补他活着的时候对他的亏欠啊。现在你是想要找到一个应该为此接受惩罚的人吗?”

“算了吧你!别从精神病学角度看问题。我告诉你这绝对是谋杀,绝对!除非是精心安排的,否则李维斯的工作场所绝不可能发生爆炸。你不了解他这个人,他对安全问题的关注简直到了偏执的地步。”

代文比特耸耸肩,说:“葛尔翰博士,你认为会是什么爆炸呢?”

“苯、乙醚、吡啶……这些都是易燃物,总之他接触到的各种有机化合物都有可能。”

“葛尔翰博士,我以前也研究过化学。在我印象中,必须得有火星啊、火苗啊之类的热源,否则这些液体在室温下是不会爆炸的。”

“肯定是着火了。”

“火是怎么烧着的?”

“想不明白。现场炉子、火柴之类的东西都没有,所有电气设备都加了很多屏蔽,就连夹钳之类普通的小东西也都是用不会冒火花的合金特制的。而且李维斯不抽烟,不管是谁,只要在实验室100英尺以内抽烟,立刻就会被解雇。”

“他最后接触到的是什么东西?”

“不好说,那里炸得乱七八糟。”

“嗯,估计现在那里已经清理出来了。”

葛尔翰急忙说:“没有,还没清理呢。这件事由我负责,我说我们得查清事故原因,证明这一切不是意外。你明白的,我们得避免不适当的公开宣传。实验室现在还是原样未动。”

代文比特点头说:“你做得很对。现在咱们过去看看。”

实验室里一片狼藉,四壁烧得乌黑。

代文比特问:“这里什么器材最危险?”

葛尔翰向四周看了看,指着一个角落说:“压缩氧气瓶。”那里靠墙立着一排不同颜色的气瓶,用一根防护链拦开了。这些瓶子有些在爆炸时被震翻了,歪歪斜斜地靠在链子上。

代文比特看了看那些瓶子,问:“这个是什么?”他用脚尖踢一个红色气瓶,那气瓶躺倒在实验室正中央的地板上,看起来很重,踢都踢不动。

葛尔翰回答:“那是一瓶氢气。”

“氢气可燃,会爆炸,对不对?”

“是的,但前提是需要加热。”

代文比特说:“可是你为什么说压缩氧最危险呢?氧气是不会爆炸的吧?”

“是,氧气甚至不会燃烧,可它能助燃,你明白吗?它能使其他东西烧起来。”

“是这样?”

“是的,你听我解释。”葛尔翰的声音有点儿兴奋。现在他正以科学家的身份给这个机智聪明的外行人普及简单的科学知识,“在偶然情况下,我们在往气瓶上安气阀之前会涂一些润滑油,好让气阀扣得更紧。如果搞错了,误把易燃物质涂了上去,那么一开阀门,氧气冲出来,阀门上涂的那些不知道是什么成分的黏性物质就会爆炸,阀门会被崩掉。然后气瓶中的压缩氧会一下冲出来,这会使整个气瓶像一艘小喷气式飞机似的飞起来,力量大得能把墙壁撞穿,而爆炸产生的高热量会让周围的其他易燃液体燃烧。”

“这些氧气瓶有没有破损?”

“没有,都是完好的。”

“我估计爆炸的时候正在使用这只氢气瓶,后来气体都排空了。你看,它的这气量计指着零。”代文比特踢了踢脚下的氢气瓶。

葛尔翰点点头,说:“咱俩想的一样。”

“如果在气量计阀门上涂油,会不会使氢气瓶爆炸?”

“绝对不会。”

代文比特摸着下巴,问:“除了火星这类因素,还能用什么办法让氢气起火?”

葛尔翰在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那得用到一种催化剂——最有效的就是铂墨,也就白金粉。”

代文比特显出一副惊讶的表情:“你们还有这种东西?”

“是的。再也没有比它更好的氢化催化剂了,所以即使这东西很贵,我们也会购入。”说到这里,他突然不说话了,一直盯着那个氢气瓶出神,之后小声地嘀咕:“……我想知道……铂墨……”

代文比特问:“你的意思是,铂墨能使氢气燃烧?”

“嗯,是的。只要有它,就能使氢在室温下与氧化合,连加热都不用。而且那样出来的爆炸效果,与对氢气加热造成的爆炸效果完全一样。”葛尔翰越说越激动,声音都开始微微颤抖。他在氢气瓶旁边跪下来,伸出手指抚摩气瓶尖端被熏得乌黑的部分,说:“这些东西也有可能,有可能只是烟灰。”

他站起来拂去膝盖上的灰迹,说:“先生,我要把喷嘴上零星残存的异物全部取下来进行光谱分析,我必须这么做。”

“做这个化验需要多长时间?”

“只要一刻钟。”

葛尔翰立刻去化验,不到20分钟就赶回来了。趁他做化验的工夫,代文比特把烧毁的实验室每个角落都检查了一遍。

代文比特回过头来问:“弄好了?”

葛尔翰喜形于色:“是的,果然有,虽然不多。你看这个。”他举起一长条底片,从上面可以看出有白色的短平行线,清晰程度也不一样,间隔不规则,“这里面有很多异物,可是你看看这些线条……”

代文比特凑近仔细看着,问:“不是很清楚。你愿意在法庭上作证说里面有铂吗?”

葛尔翰立即回答:“当然愿意。”

“其他的化学家愿意这样做吗?如果法庭把这张底片向被告方面聘请的化学家展示,他们会不会说这些线条过于模糊,作为可靠证据勉为其难?”

葛尔翰沉默不语。

代文比特再次耸了耸肩膀。

葛尔翰喊道:“它确实存在啊!气体的喷流和爆炸使它大部分都被吹散了,怎么可能还有大量残存物,这个道理你很明白,是不是?”

代文比特深思着查看四周:“是的,我明白。我和你看法一样,认为这很有可能是谋杀,现在我们一定要找出过硬的证据。你来看看,气瓶是现场唯一被做了手脚的东西吗?”

“我说不好。”

“那我们首先挨个儿检查一遍所有的气瓶,还有其他的物品也都要查,不要放过现场所有的蛛丝马迹。如果认定这起事故是人为的,那他十有八九还在现场设置了其他陷阱,我们力争把这些东西都找出来。”

葛尔翰立马就想投入工作:“我马上开始做……”

代文比特说:“这……用不着你动手。我会从我们的实验室调个人过来做这项工作。”

翌日,大清早葛尔翰就被请到了代文比特的办公室。代文比特说:“几乎可以确定了,就是谋杀。我们又找到一个做了手脚的气瓶。”

“我没猜错!”

“这次发现的是一个氧气瓶,在喷嘴尖端内侧发现了不少铂墨。”

“铂墨?氧气瓶上有铂墨?”

代文比特点点头,说:“是的。你说说凶手为什么会这么做?”

葛尔翰摇摇头:“不知道。氧本身是不会燃烧的,而且也没有什么物质能使它燃烧,即使是铂墨也不行。”

“要照这样说的话,很可能是凶手当时乱了手脚,把铂墨误抹到氧气瓶上了。我们可以做一下假设,当他发现自己的错误后,赶紧做了补救,又在正确的气瓶上做了手脚。可是因为他的失误,为我们留下了决定性的证据,证明李维斯是死于谋杀而并非事故。”

“说得不错。接下来,我们只要找出真凶就可以了。”

代文比特笑了,这一笑,脸上的皮肤皱缩起来,很有些让人望而生畏。他说:“葛尔翰博士,这听起来不错,可是,我们该怎样开始呢?实验室里很多人都有作案动机,其中不少人拥有作案必需的化学知识并且都有机会下手,而我们要找的凶犯又没留名片。换个角度考虑,能不能追查铂墨的来源?”

葛尔翰略一迟疑,回答说:“恐怕不行。这些人每个人都能自由出入特别供应室,不会受到任何盘查。也许我们可以查一查案发当时谁不在现场?”

“调查哪一个时间段?”

“就调查前一天夜里。”

代文比特俯身在办公桌上探过头来,问:“你知不知道在出事之前,李维斯博士最后一次使用氢气瓶是什么时候?”

“这……这我可说不清楚。他为了独占名利,一直秘密地一个人工作,不让别人插手。”

“是的,这些我知道,之前我们也做了调查。在这种情况下,就是铂墨提前一周就抹在气瓶上了也有可能。”

葛尔翰一下子蒙了,小声嘀咕:“那怎么办才好?”

代文比特说:“现在我感觉最棘手的问题就是为什么要在氧气瓶上涂铂墨,凶手的这一举动让人摸不着头脑,相信破解了这个谜就有可能破解全局。遗憾的是我不是化学家,所以这个答案还得由你去找。你想有没有可能是凶手弄错了,把氧气当成了氢气?”

葛尔翰赶紧摇头说:“这不可能的。你看,这些气瓶颜色都不一样,氧气在绿色气瓶里,氢气在红色罐里,一目了然。”

代文比特问:“会不会凶手是个色盲?”

葛尔翰没有立刻回答,思索了一番,最后他回答说:“这不太可能,辨别化学反应很多时候都要看颜色,色盲搞不了化学。如果我们机构里有人是色盲,一定早被大家发觉了,因为他随时都有可能制造出麻烦。”

代文比特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摸着脸上的那块星形伤疤,说:“你说得有道理。你说,有没有可能是凶手故意在氧气瓶上涂了铂墨,他这种举动是有目的的,而不是先前我们猜测的无心之举?”

“你想说什么?”

“就是说一开始凶手是想往氧气瓶上涂铂墨,后来他又改变了主意。葛尔翰博士,你是位化学家,请想一想,在有氧气存在的情况下,有没有什么特殊环境会使铂墨变成危险物质?有没有这种环境存在呢?”

葛尔翰一脸困窘的表情,紧紧蹙着眉毛,摇了摇头:“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啊……除了……”

“除了什么?”

“这种情况很荒诞,就是如果把氧气气流喷进一个装满氢气的容器中,如果在氧气瓶上涂铂墨就会发生危险,不过这必须有特别大的容器才能得到有杀伤力的爆炸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