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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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北平的天氣依舊悶熱,我換上了素色的棉麻旗袍開始了在女子一中教書的生活。我知道我只是將自己存在的價值寄託在了別人的身上,多麼愚蠢的自我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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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交給舅母去準備了,她樂在其中,只是近日,舅舅咳的更加厲害,多數的時間已經臥床,但舅母依舊忙裡忙外的張羅著大小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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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沒有下午的排課,我便提早回了園子。犯懶,叫車子停在了側門,從後院要回房間。看到梅邱萍站在梅樹面前,雖是驕陽的午後,他的半側影依舊那麼美,看過讓人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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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是梅花的季節,站在這日頭底下是又在賞什麼風景?”
他並沒有看向我,“苦寂寞於蕙宮,但凝思乎蘭殿。信摽落之梅花,隔長門而不見。”
“這天氣燥熱,是用這清涼的《樓東賦》解暑不成?”
他搖搖頭唱到,“…但到今月幾圓翠華不見,在樓東卷珠箔望眼都穿…”
“這是…”
“兩年前的戲了,只是新改了唱詞。”
“從未聽你唱過,也未聽浣提起。”
“或許是他忘記了。”他沒有了以往的玩笑,甚至沒有正眼看過我,或許這就是由於一種強大的佔有慾所幻化成的人們所說的嫉妒,我在給艾瓦的信件中,後來這樣描寫到了這次尷尬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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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多月後,東北傳來的槍聲,打破了校園生活的寧靜。先是辦公室里的老夫子們坐不住了,他們痛心疾首、捶胸頓足的斥責著為何不抵抗,就如同倘若他們坐在南京的辦公室裡就可以揮筆指點天下一般。他們在課堂上憂心忡忡的講述著他們的文人情懷,我看著那些的學生堅毅目光,似乎突然看到了曾經那日,艾瓦急衝衝的衝進家門時緊鎖的眉頭,都是十四五歲孩子啊,他們真的明白信仰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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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校園,北平的生活照常,只是報童嘴裡叫賣著東北淪陷,我也不知道那報童是不是真的識得報紙上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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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尹諾倒是常常的出現在我的家裡,有時躲進戲樓,纏著梅邱萍教他唱戲,然後又會偷偷的跑來告訴我,其實他只是想躲著他父親和大哥,他們總是遊說著叫他出國讀書,每當我說到出去看看其實蠻好的,他就會叫我閉嘴,說是已經聽夠了這些冠冕堂皇的說詞。他倒是可以永遠這樣不知愁滋味,不過也對,那些撓人的憂愁都是自己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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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節前,我收到了艾瓦寄來的禮物,銀色帶鑽的髮梳,上面嵌著紅寶石的梅花是新鑲上的,我認得這個髮梳,那是艾瓦母親送給她的家傳物件,在我們還在舊金山的時候,我曾經開玩笑的說過我喜歡。她附上一封短信,你應當記得這隻我母親傳給我的發卡,就當做是新婚的禮物,為了沒有那麼陳舊的氣息,我新打了梅花嵌了寶石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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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的時候就帶這個吧。”我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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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的髮梳真好看。”阿音這時候拿了水進來,看到我手上擺弄的髮梳。
“那我婚禮的時候就帶這個好了。”
“這法國來的東西就是不一樣。”
“你怎麼知道是法國。”
“姑娘桌上的信都是法文。”
“你認得?”
“不認得,聽大管家說的,姑娘的信件都是來自法國。”看她認真且自信的模樣我也就不想多解釋了,艾瓦是很少寫法文給我的,我們的平日交流書信往來用的都是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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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見到了秋天的涼風,我的婚禮也如期而至。鑒於舅舅的身體,婚禮就設在自家的庭院,我們提前去教堂見過了牧師,尚浣說遵循我的信仰,我是從未和他提及的,想來應該是梅邱萍告訴了他我們在英國的事兒。賓客來了不少,我看到舅舅強努著出了房間,但他的開心卻是打心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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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和不信的原不相配,不要同負一軛。(哥林多後書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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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尚浣掀起我的頭紗輕吻我嘴唇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這似乎是我們第一次如同戀人般的擁抱。我攥緊了手中母親送與我的折扇,是的,我將捧花換做了母親的折扇,假裝這個日子依舊有她的陪伴。賓客的掌聲湮沒我的心跳。我靜賞著尚浣好看的眉目,之後,他又輕吻了我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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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是西式的婚禮,舅母,不對,現在要叫母親了,說,還是要有個中式的婚宴答謝親朋。晚上,婚宴設在了戲樓里,原本這裡就是個喝茶看戲的地方,如今倒是回歸了用場。父親在儀式後就回房間休息去了,母親招待了一會兒賓客之後也提早回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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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人們的歡愉,我有點恍惚。“他們為何如此開心,本是和他們無關的事兒。”我問尚浣。
“人們就是找個藉口放縱而已。”
“做任何事情都要有個理由麼?”
“是你問我的,他們為什麼開心。”尚浣的眼神溫和,試圖表達著一種寵溺。
“聽說,遼寧,吉.林都失陷了,為何他們還會覺得北平的日子可以這般逍遙?”
“你什麼時候也關心起這個了。”尚浣略顯驚訝的看著我。
“在學校多少會聽到些。”
“和他們無關的事兒,又哪裡會去多想。”
“那我們婚禮也與他們無關啊,為何就成了聚會的藉口。”
“人們總是喜歡快樂的事情。”
“沈陽離北平這麼近,真的還可以這般風平浪靜的生活麼?假裝什麼都不曾發生。”
“我們的婚禮不也是如期而至麼。之後的事情,又怎麼能預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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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我過來敬敬我這表哥和表嫂。”尹諾笑著從後面過來。
“怎就成你的表嫂了?”
“小表妹,你看,我們尚尹兩家是世交,我母親也算是尚伯母的遠親,尚浣是我遠房的表哥,你當然是我表嫂了。哦,當然,你要是介意,我也可叫尚浣妹夫,對吧,妹夫?”他笑著看向了浣。
“夷醒,你別聽諾在這裡瞎說了,我敬二位,新婚快樂。”尹商是那樣的彬彬有禮,我突然記得,這是那日聽過他和浣在書房的爭吵之後,我第一次見到他。
“謝謝商哥哥。”
“夷醒,你叫他哥哥,你從來沒有這麼尊敬過我。”
“那好,我也謝謝你,諾哥哥。”
“夷醒這是搶著把我變成你們妹夫了。”浣笑著,看起來那笑容是這樣的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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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台上傳來絲絲聲響,樂師們在調音了。
“聽說今兒晚上梅先生是邀請了嚴子仲一同過來唱這出,小表妹,你們這婚宴可真是有面子。”
“嚴子仲是誰?”
“你,你,那年中秋,五六年前了吧,你們家截了他倆一起給你家唱堂會,害的我們哥倆只得舉頭望明月低頭喝熱茶來著。”諾說道這裡倒是滿心的委屈。
五年前的中秋,我又怎能忘記那個晚上。原來那晚的唱了李靖的老生就是嚴子仲。
“今兒晚上梅先生要唱什麼?”尹商問。
“《紅拂傳》唄,誰不知道這是夷醒的最愛。”尹諾似乎很是嫌棄這戲。
我淡淡的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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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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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籌帷幄,統雄師,一片丹心將漢扶;九里山前十埋伏,決勝策,神出鬼沒…“
“這梅先生怎麼想的,人家新婚晚宴他怎麼唱這出戲。”尹諾驚訝的像是脫了下巴。
“那日在園子里碰到,我點的。”我對尚浣說。從他的表情,我想他已經猜到,這不過是我說給尹家哥哥聽的說辭。
“小表妹,新婚啊,你點《霸王別姬》,也真是夠蹊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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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邱萍上,“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受風霜與勞碌,年復年年。恨只恨無道秦把生靈塗炭,只害得眾百姓困苦顛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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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虞姬是那麼哀婉的冷清,斷然不像是西楚霸王身邊的寵妃。我似乎從他這一刻的眼神中尋不到任何過往熟悉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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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我這裡出帳外且散愁情。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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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唱到明的時候,我看到他似乎是看向了尚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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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虞姬抽出寶劍,項羽一聲驚呼,“…啊!這…”
我環顧著周圍,人們在歡呼,在鼓掌,在叫好。難不成這便是京劇獨到的文化?無論舞台上的悲歡離合,觀眾總是在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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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深夜我們才回到房裡,房間是母親佈置的,她說原本這裡是外婆準備給我母親的新房。我看到裡面的擺設是重新添置的,清新淡雅,是我喜歡的風格。臥室紫檀木的大床掛了洋紅色的幔帳,聽說這床是尚府的傳家物件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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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梳妝台前坐下,阿音放好了洗澡水便出去了。
尚浣在沙發上坐了下,又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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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我回我的房間,你早些休息。”
“不留下麼?”
“你希望我留下?”
“讓母親看到不好吧。”
“夷醒,你不必擔心這麼多。”
“浣,你會愛我麼?”
“是的。”
“那你告訴我,什麼是愛情?愛一個人是一種什麼感覺?”
“紅拂望向李靖的那一刻矜持。”
“心裡是什麼感覺?”
“不可控制的想念。”
“就如同梅邱萍對你,艾瓦對我,是嗎?”
“夷醒,你今天累了,早些睡吧。”
我正要叫住他,只見他在門口略微停了下,“你今天的發卡很好看,我喜歡上面的梅花。”說罷,便離去,輕聲的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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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早我象征性的去給父親母親敬了茶,下午便趕回學校了,我說是有備課的會議,其實也只是想離開尚府,似乎從昨夜過後,家變成了最令人尷尬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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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寫信給艾瓦,告訴她我的迷茫以及不知道如何面對父親母親。我說,如今看來,這似乎才是一個最糟糕的決定,對我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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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伴隨著齊齊哈爾的淪陷,學校又陷入一陣亢奮。上完課後,我覺得這樣還不如回家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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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今日回來的這麼早。”阿音接過我的包。這小丫頭倒是個人精,新婚的第二天她就稱我夫人了,府裡上下的人大多也改了口,稱呼尚浣,先生,稱呼我,夫人。可是尚榮改口稱了尚浣,先生,卻始終稱呼我,大小姐。只有王媽媽一直還是叫著我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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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累了,洗過澡就想歇著了。浣回來沒有?”
“先生說今日事情忙,午後找人稍了話兒,說是不回家用晚飯了。”
“哦。”我并沒有太驚訝,新婚過後,我也只在晚餐時見過尚浣兩三次的樣子。
“尹諾少爺今天過來了,現在正在戲樓和梅先生學戲呢,夫人要去看看不?”
“待我洗個澡後再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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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自己浸在熱水中,如今的生活,看似的一成不變,卻又是那樣的陌生。依舊還沒有收到艾瓦的回信,似乎等待她的信件成為我唯一期待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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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的夜晚已經寒冷,北平的天氣似乎是永遠遺忘了秋季,從盛夏直奔寒冬。我披了件風衣,將頭髮底底的束在腦後,向戲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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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如今已非是當年境界,既捐棄舊紈扇難再重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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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ethe曾在KunstundAltertum發表過關於中國古詩的譯文《Chinesisches》裡面曾經提到過梅妃,不過最早他用的標題是Die.Lieblichste,最可愛的女士。”我推門而入的這一刻,刻意的存了幾分高傲。
“可愛,他這翻譯倒是有意思,不過確實也是個可愛的女子。”梅邱萍轉身的那一個笑容,竟是這樣陌生。
“所以你在戲中給了一個虛幻夢境作為結尾。”
“是浣給予了這個夢境。你做過功課了。”
“如此一出潛意識夢境與幻覺的劇作,我又怎能錯過。”
“可我并沒有選擇一個怪誕的主題。”原來梅邱萍也做過我的功課了。
“你們這麼講話,是不打算讓我聽懂了是吧。”諾這時候開口抱怨了。
“我們在聊你正在學的戲,你聽不懂倒是新鮮了。”我笑著調侃他,梅邱萍也笑了。
“你原本就喜歡捉弄我,現在梅先生也這樣,你們留過洋的人都這麼說話麼?”
“所以你為何不聽你大哥的勸,出去留個洋,看看洋人們是怎麼說話的。”
“夷醒小表妹,如果你今天是我大哥拜託過來當說客的,大門在那邊,不要打擾我和先生學戲。”
“那不巧,我今天也是來找梅先生學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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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邱萍教的很是細膩,就像那一夜,我聽聞母親去世的那一個寒夜,只是如今他少了幾分當日的英姿颯爽,或許是因為角色的關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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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u.sendest.Sch?tze.mich.zu.schmücken!
Den.Spiegel.hab?ich.l?ngst.nicht.auge–blickt:
Seit.ich.entfern.von.deinen.Blicken.
Wei?.ich.nicht.mehr.was.ziert.und.schmück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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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
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謝賜珍珠,陶宗儀《說郛》卷三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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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於收到了艾瓦的回信,她說,如果悲傷或是難過,是因為沒有東西住在心裡,給自己找些事情做,或許忙碌可以代替悲傷。我每天都很忙碌,從未有過無所事事,也許只是一直重複了生活,怕只怕觸景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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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浣在忙碌的經營家業之餘,依然堅持的寫著戲本,有時梅邱萍也會在他的書房,兩人探討到天明,我常常是藉著第二天要講課的托詞,早早的回房間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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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東北三省的全部失守預示了我們再難享有的和平。遠在法國的艾瓦似乎也是聽說了這裡的情況,接連幾封信件的詢問我是否一切安好。我說一切都還沒有想象中的那樣糟糕,生活依舊平靜,如今我也有了要為之努力的事情,讓她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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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傳說中的皇帝離開天.津了。”
“他曾經是真正的皇帝。”尚浣一邊看著戲本一邊跟我講話。
“聽說是南京放棄抵抗的。可是報紙上說是東北軍自己的決定,眾說紛紜。”
“你在學校究竟都在關心些什麼?”
“總是要知道一下時事不是,艾瓦也來信問候我們的安好。”
“來你看,這句唱作‘怨长门禁不住伤心泪迸,待归房仍对着照影寒灯。’可好?”浣似乎完全忽略了我話。
我按下他遞來的台本,“浣,真的可以生活在幻想里麼?”
“只要你選擇你相信的生活。”
“我選擇了,你也選擇了,可是生活還是要繼續,就如你終歸是被他們稱作了先生。”
“夷醒,你曾經問過我,快樂麼?”
“是的。你也問過了我。”
“現在我還想問你,你快樂麼?”
“我順從了我的心。”
“我是問你快樂麼?”尚浣如此眼神堅定的看著我,他似乎是關心,又似乎是想尋求一個答案。
我合上了手中青色帶著金色梅花的折扇,“浣,無論紅拂,或是梅妃,那都不是我們的生活。”
“你相信你的選擇麼?”
“我相信,我希望你也相信你的選擇。”
“我希望你保護好自己。”浣的這句話像是在隱隱的對我暗示。
從何時起,我們的談話也變得如此意識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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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房的丫頭急衝衝的跑進了書房,讓我們過去看看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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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了,父親的病更加沉重,我看到母親悄悄的用絹帕拭去眼角的淚水,然後再轉過頭微笑的握起父親的手,父親望向母親的眼神中像是訴說著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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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浣神情凝重,他用手摟過我的腰間,或許此時,我們需要的是安慰式的依靠或是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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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注釋:
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JohannWolfgangvonGoethe,1749年8月28日-1832年3月22日),出生於德國法蘭克福,戲劇家、詩人、自然科學家、文藝理論家和政治人物,為魏瑪的古典主義最著名的代表;而作為戲劇、詩歌和散文作品的創作者,他是一名偉大的德國作家,也是世界文學領域最出類拔萃的光輝人物之一。在2005年德國電視二台票選最偉大的德國人活動中,他排名第七,次於第六偉大的音樂家巴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