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北平的時候還沒有到除夕,管家阿婆說梅先生過來找過我兩次,問我要不要去看看,我沒有說話,只是一個人進了屋子,開始做晚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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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那夜,嚴先生家是不去學戲的,我一個人待在院子里,下了雪,黃色的梅花襯著雪景很是好看。午後嚴先生的一個小徒弟來了我家,“尚小姐,師傅請您一同用闔家宴。”
我穿了件深藍色的大衣,圍了厚實的圍巾,已經是三十了,街上的車夫很少,我半餉都叫不到黃包車,自己便向著先生家的方向邊走著,邊尋摸著車。巷子里有些孩童追逐打鬧著,我嘗試的試圖回憶曾經在北平的生活,眼前跳躍的卻只是母親日記中的文字。我走了大半截的路,才叫到車子,到先生家時裡面甚是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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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了門進去,大多數的子弟已經就坐,我看到在嚴先生旁邊的人,是梅邱萍,他也是愣愣的看了我一下,然後道,“真像,真是像極了。”
嚴先生過來,招呼著我過去坐下,“想著你一人在北平,除夕團圓總要熱鬧的吃個飯不是。”
我沒有說話,直愣愣的坐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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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的弟子們很是開心,畢竟對於這些學戲的孩子們,一年到頭也就這一天的撒歡兒時間了吧。
梅先生開始問我,“這麼多年沒見,宇沫長大了。”
我依舊沒有回音。
“什麼時候回的北平?”
“上個禮拜。”我心想著,我回來北平的事情你定是已經從嚴先生處得知,何苦又多一道彎的問我。
“艾瓦好麼?”
“艾瓦夫人很好。”
“她現在在做什麼?”
“在武大教書。”
“我倒是從沒去過武漢,希望有機會可以去拜訪。”
嚴先生估計是聽我們這對話實在尷尬,道,“邱萍兄,你倒是先去賞了你那隨梅,再說那遊山玩水之事吧。”
隨梅,母親的日記曾經提到過,那也當是快20年前的事兒了,竟如今他們都還未去賞過。
“如今更是沒有那時間去折騰了。”
我這時才想起來,似乎我忘記了一個人,王媽媽。
“梅先生,王媽媽呢。”
梅邱萍的臉色有些沉重,“王媽媽,年紀大了,一年多前,已經過世了。”
“哦。”我討厭如今自己的冷漠,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再與我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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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過後,那些小弟子們嬉笑打鬧著,我依舊呆呆的坐著,不做聲。
“除夕夜應當熱鬧些,沫,要不你許個心願,保準兒滿足。”梅先生始終是在試圖拉緊我們的距離,可是他越是這樣,我越是抗拒。
“唱一折《紅拂傳》吧。”
嚴先生立刻起了身,“好好,正巧你最近學著,身段唱腔都像極了邱萍兄,今晚可以讓他指點一番。”
我坐著沒有動,轉頭看向梅邱萍,“我是說,請梅先生唱一折。”
嚴先生聽著有點懵,我想他是以為我因為梅先生一直不肯教我唱戲,如今才處處頂撞他,今夜除夕,就這他那話,順道的讓他做次師傅,我卻只提了要看他唱戲。
“好,那我和子仲兄一起,可好?”
嚴先生依舊懵著,“好,好。”說罷去取了拂塵。
那些小弟子也都圍了上來,雖說都是些梨園的孩子,平日的生活全都是圍繞著戲,難得的一天休閒,到也是不願錯過這大師的表演,畢竟對於他們來說,要唱成了角是多難的事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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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先生身段極美,雖然已是年近40,步子依舊是輕盈且端莊,他水袖的正、反、翻、抖、收每一下都拿捏的恰到好處,美而不妖,極具情感的張力,我曾經躲在樓梯的轉角無數次的看他們演了這齣戲,只是如今這樣靜靜的正面賞著,卻又是另外一番風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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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們唱罷,我便起身拿了大衣,“謝謝嚴先生今晚款待,我先回去。”
“宇沫。”梅先生叫住了我。
“尚府留下的宅院已經在年前整修好,你可想回去看看不?”
“不用了。”
“剩下的那兩個三進的園子,正巧是你母親曾經住的,也不想去看看?”
我定住了一下,轉向他,看著他,卻說,“真的不用了。”
“宇沫,尚府還是留下些家底,之前我代你打理的,如今你要是既然回了這北平,也該交給你才是。”
“那就權當,我付了如今住的那園子的租金吧。”我穿上大衣,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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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北平可真是冷啊。我知道我如今住的應該就是梅先生當日買來的宅子,因為母親日記中提到的那幾顆樹和院子的結構是一模一樣的,嚴先生當日不說,想是怕我拒絕,我也是無處可去,當日才留下,如今到像是真的喜歡上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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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是昨夜在嚴先生家用了年夜飯,今日初一,我還是照例去給先生拜了年,畢竟如今在北平,先生當屬我最熟識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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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門我見到了阿音。
“小姐,您是什麼時候回來了北平。”
我想到,去年的春節我躲在屋子里誰都沒見,阿音不知道我回來了這裡倒是正常。“回來差不多有兩年,只是中間又離開一陣兒,如今是真的回來了。”
“師傅收你做徒弟了?”
“沒有,我只是跟著先生學些戲而已。”
如今阿音嫁給了嚴先生的大徒弟,也是跟著夫君成先生為師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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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禮物給了嚴先生,又說了些吉祥話兒。
這時候聽到嚴先生和他弟子的談話。
“你這成了顧老闆也有些年歲了,如今真的就這樣散了戲班,不唱了?”
“師傅,我知道這離了梨園丟了您臉。”
“不丟臉,我沒有什麼臉可以丟。不就是覺得可惜你這才氣呦。”
“師傅,如今這北平也不比從前,戲班子難做啊。”
“想好做什麼了?”
“這幾年唱戲還是攢了點兒積蓄,剛盤下個小樓,準備了年後開個小館子,也能養家。”
“好好,挺好。”
“還不是您給我介紹了這好媳婦,阿音很會打理家事,這才得了積蓄。”
“你們好,就好,我歲數大了,不中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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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那男子轉向對我,“這就是尚府的小姐吧,我常常聽阿音提到您。”
“阿音講的應該是我母親。”
“有,都有。”不知道怎的這也算是梨園老將的顧老闆,如今怎麼嘴巴如此笨拙。
“小姐,他不大會講話,您別驚著。”阿音依舊像從前那樣,接過我的大衣,照顧著我。我似乎是隱約的記得了些曾經在樹下釣蟬蛹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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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春之後,我每日的生活又如常,梅先生有時候會送些禮物過來,都是些小玩意兒,但是他從來都是尋著我不在家的時候過來,又留下字條,假裝著錯過。
海棠又發了芽的季節,我收到一個大盒子,很輕,打開,裡面是一隻紅色的沙燕風箏,是啊,又到了放風箏的季節了。如今這街上少了買風箏的小販,我倒是真真的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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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端著這風箏看了許久,如今這小院子當是沒有空間供我奔跑,我將這風箏掛在了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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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焦躁的夏日,這一天,嚴先生問我,“宇沫,你想不想開鑼,登台,我帶著你。”
“先生,你從未答應收我為徒。”
“沒說要收你為徒,只問你想不想登台。”
“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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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台,那是對於我有著極其強大吸引力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對於哪裡的迷戀是不是源於母親的文字,但我想深陷其中,用撒下的一束光將自己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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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節前,我以“荀卿邱”的名字在北平中和園開鑼,嚴先生幫我唱了李靖。從此報紙上多了“荀卿邱”這個名字,這一年,1947,我15歲。
從此北平的大街小巷時常聽到人們議論著一個唱功身段像極了梅先生的的梨園新角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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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登台之後,梅先生便是以身體不適的緣由謝絕了許多演出邀約,專心的收徒教學,後來他近乎於告別舞台,許多他曾經的戲迷都聞聲向我而來,所以,我紅的很快。我知道,梅先生不過是以這種方式在顯示著他對於我的關心。他從未來看過我的演出,我以為,他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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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演出邀約見多,有時去香港,有時去上海,在上海的時候,艾瓦夫人會過來看我的演出,之後她會送一大捧的鮮花到後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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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我名字頻繁的出現在了報紙上,我也聽到了那些隨之而來的議論紛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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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下個月荀老闆的演出票都已經售空。”
“可不是,一個月就公開唱那麼幾場。”
“她只在戲院演出,從不過府唱戲。無論你是個誰,想聽戲都得買票子。”
“聽說那荀老闆是尚府的大小姐。”
“那尚府,曾經也算是北平的風雲人家了吧。可惜了現在沒人了。”
“尚府的小姐,那自然是與眾不同些,還不得有點個性。”
“好好的大小姐,怎就會入了這梨園。”
“人家那也算家傳。”
“他父親,尚府少爺,當年不就是捧了梅邱萍出來的麼。”
“人家尚府的少爺多少也算個劇作家,現在荀老闆唱的那些戲,可不都是她父親的戲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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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只是聽聽罷,終歸尚府已經是我生命中不能抹去的一筆,人們總是對那些他們未知的事情充滿了八卦精神,尚府這個曾經的深宅大院在他們口中不知會存著多少蹊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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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春隨著解放戰爭的節節勝利,作為第二戰線的學生運動更是蓬勃發展。武大學打著“反內戰、反飢餓、反迫害”的標語口號進行著大遊行。夏天過後艾瓦夫人辭去了教授的職務,到了北平和我同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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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早起練功,上午的時間會跟著艾瓦夫人讀書,我問她為何不在武漢,她說當了這麼久的老師,現在該好好帶帶自己的女兒。我知道,如今的武大并不安全,聽說六一慘案的那天,死去的學生是被達姆彈射殺的。
若是有了演出,午後我就會去劇院準備著,但我每個月的演出不會超過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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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瓦夫人輔導了我高中的課程,她說,也許什麼時候你會希望去讀大學,我知道,我應該還是要去讀大學的,就如同我的父親,我的母親。當然我最喜歡的還是聽她講《惡之花》的詩集,我希望知道為何,那是母親的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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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urtant, sous. la. tutelle. invisible. d'un. Ange,
L'Enfant. déshérité s'enivre. de. soleil
然而,有一位天使的暗中保佑,
這個被棄的孩子陶醉於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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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剛過的這天,他們說,北平和平解放了,我不懂解放究竟意味了什麼,我始終在心裡讓自己迴避了關於時局的一切,我心底,害怕,害怕失去。艾瓦夫人只是感慨,這麼快,就又易了主。我問夫人,人們從戰爭中可以獲取什麼?她回答,創作的靈感。
她眼睛望向院子里的梅樹,又告訴我,我母親最喜歡雪壓枝頭的黃色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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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我去觀賞了盛大的入城儀式,不到中午我就回到了小院子,如今我開始害怕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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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外面怎樣,我的生活依舊,我喜歡上了早晨沒有行人的公園,在水邊的長椅上坐著,安靜的看一會書,似乎是我現在最開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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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時候,我見到了尹諾表舅。他穿了西裝過來看我,但看起來,他應該很久都沒有這樣的正裝打扮了。終於,我回到尚府曾經的宅院,因為梅先生竟然將午餐安排在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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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入的那一刻,沒有想象中的恐懼,也沒有記憶中的熟悉,一切這麼的陌生,陌生到,我似乎從來不曾來過。只是尹諾表舅站在廊子上遲遲沒有移動,直到梅先生迎了出來,他們同樣的一個久別重逢的擁抱,卻又顯得那樣的意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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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回到這裡了。”
“以前的大園子不在了,不過還好,剩下的是最值得懷念的。”
“你現在住在這裡?”
“不經常,偶爾來懷懷舊。”
他們在前面走著,聊著這裡曾經發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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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停在了內院的東廂房前。
“還好,這裡還在。”
“我新打理了一下,要不進去看看。”
我們推門而入。門口是一薄紗的屏風。我記得這屏風,或許我記得母親的文字。
“還是這樣子。”
“只可惜書都不在了。剩下的這些,是我後來從澳門運了回來的。”
“戲本還在。”
“對還在。”
“夠了,足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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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去餐廳用飯,席間,他們依舊是這樣的感慨著。他們所講到的那些年少歲月,我聽著又是那樣的陌生,似乎在母親的筆下,我從未與他們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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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過後,我來到了隔壁的院子,依舊是一個三進的庭院,大門是深咖啡的油漆,穿過前院的垂花門,我來到內院,院子里只有兩個西府海棠。屋子是新整修過的,門窗都是西式的,屋子里的擺設也是西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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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你母親曾經的院子。”梅先生說。
“這麼大?”我驚訝道。
“你在這裡出生,東廂房是你的房間,你可還記得?”尹諾表舅說到。
我有些驚訝,這裡完全不是我在心目中所勾勒的北平舊宅。
我又到了後院,“那幾顆樹呢?”
“什麼樹?”
“釣蟬蛹的樹。”
“這裡從來沒有樹。”
“那我怎麼從後院釣的蟬蛹?”
這時候尹諾表舅若有所思的開口了,“哦,你說的當屬曾經後花園的梧桐吧。”
梅先生感慨,“那些園子都不在了,後面的戲樓也歸了別家了。”
這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或許我的記憶,只是幻影,一切,也並沒有那樣的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