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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撩人春色是今年(上)

1926上元燈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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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的餘溫還沒散去,這天午後,尹家的兩個哥哥來了府上,拿著蹊蹺的花燈。我見家裡的廊子上也掛上了各式的燈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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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梅先生今天又出去唱堂會了,浣你倒是也放他清閒。”尹諾就這樣闖進了書房。

“唱堂會怎還撈個清閒,我倒是真替邱萍喊冤。”

“誰不知梅先生若是唱你家堂會,台下還坐著個挑刺的尚大少爺。”

“你為何總是這般的來去如入無人之境的闖進別人的書房?”表哥正教我畫山水,突然被這樣打斷,我倒是有了點兒小脾氣。

只見尹諾倒是盯著我看了半天,今兒我穿的是那件紫茶色的旗袍,早起婧楠告訴我,今天是上元燈節,也是個要歡喜的日子。“浣,你…你叫她穿成這樣的?”尹諾的話略有些結巴。

“我可管不到夷醒穿什麼。”

“這還不是你和邱萍挑給我的。”

“誒,衣服是王媽讓你做的,料子是邱萍選的,還真的和我掛不上關係。”

這時尹商在屏風後問,“那敢問荀大小姐,我現在可以進來了麼?”

“進已經是進來了,何故又多此一舉的問一句。”

“誰叫你剛剛挑了諾的禮兒不是。”

“不過是最近天氣冷,在家裡捂的煩悶,梅邱萍和浣又日日不在府裡。”我說著看向了表哥。

“今日這不方才還在教你畫畫。”

“十多天了也就今日才在,邱萍又出去唱堂會去了。”

“那等下我們去街上看燈會可好。小表妹,你還沒見過吧。”尹諾抬起手上的花燈在我面前晃來晃去。

“不過就是早生我十幾天,幹嘛總是天天喊人家小表妹。”我也不知道怎麼了今天,好像無論尹諾說些什麼都讓我很心煩意亂。

“十幾天也是哥哥不是?”

我只是看了他一眼,最後把漁翁的蓑笠畫完。

“夷醒我看你倒是真的該出門走走了,你這回來這些時日,都把自己悶在這尚府了吧。”尹商的話顯然不會叫我太過煩亂。

“北平的天氣太冷了。”

表哥笑了,“多住住便習慣這寒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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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媽媽這時候給我們端來了湯圓。

“王媽媽怎麼這個時候送吃食來了?”我問。

尹商敲了尹諾的腦袋,“還不是這小子進門的時候要的,生了個饞嘴,淨是想著吃的。”

“是人家這尚府的湯圓包的精緻細滑,不像咱家的煮完過後渾湯渾水的。”

“這湯圓還有不同?”

“奶奶是南方人,所以我們的湯圓是包的,這北方的叫元宵,是在糯米粉中滾成的,所以煮完的湯里會有散下了的糯米粉,便是諾說的渾湯渾水了。”

“說不定待會兒到街上你還能看到滾元宵的。”聽尹商這麼講,我倒是有些期待出門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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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真真論起來,這好像是我第一次正經的在北平的街道上行走。之前兩個多月的時間,到是真的變成了足不出戶的“大家閨秀”,說起來也是自己犯懶,討厭這冬日的寒氣。

今天的街上好不熱鬧,人頭攢動,走著走著,好像也不像剛剛出家門時那般冰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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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圍觀著獅子舞,尹商告訴我,其實這還有個文雅的名字叫“太平樂”,這習俗已有千年的歷史。我看著周圍熙熙攘攘的人群,許是很久都沒有見過這麼多的人,我倒是覺得人們的談笑喜怒倒是比這獅舞有意思。正巧的我在人群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黑色綢緞般的長髮,素格子棉布的旗袍外穿著一件黑色的小棉掛。

“阿葵?”

那女孩回頭看向了我,卻是瞬間收了剛剛臉上燦爛的笑容。

“大小姐。”她似乎是一下像是回到了在尚府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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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誰啊?”尹諾問。

“李裁縫的小徒弟,幫我做旗袍的時候來過家裡幾次。”

“原來就是這小丫頭把你穿成這樣。”諾笑道。

“你對人家好一點,小姑娘挺可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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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擠過人群來到阿葵面前。

“就你一個人?”

“師傅今日放我休息,不用做功課,就出來看看燈會。”

“好了,夷醒,你在這裡嚇到人家了,她們一年也就這三五天的空閒,別擾了她的興致了。”尹商似乎很是懂得這些小學徒的規矩。

我看她眼睛勾勾的盯著我手上的糖人,“你喜歡這個?”

她低下頭不語,擺弄著衣角。

“跟我來。”我把她帶到街邊的賣糖人的小販那裡,“挑個你喜歡的,算是上元燈節的禮物。”

她依舊低著頭,不語。

“之前你和李師傅幫我趕過年的新衣,我也要答謝你不是。”

這時她臉上的笑容回來了一些,她選了個小兔子模樣的,我又順便一同買了風車和糖葫蘆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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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她離去,尹商對我說,“夷醒,你幫不了她,就不要給她無謂的希望。”

“什麼?”他這句話弄得我一頭霧水,“過節,讓小姑娘圖個高興,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你改變不了她的生活現狀,就不要告訴她另一種生活的可能性,這樣你會一同剝奪了她快樂的權利。”

我似乎猛然明白尹商所說的,突然也覺得自己剛剛做的一切似乎是唐突了,不過在這位尹家哥哥面前,我總是還繃著面子,勉強笑道,“浣和梅先生的情誼不也是始於一個糖人?”

表哥道,“說的是呢,今後的事情,又有誰會知道呢,生活本是不可預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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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6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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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寒圖上最後一筆描紅的這天,我收到了艾瓦了來信。她簡短的問候了我,以及希望我在回信中介紹一些我提到的京劇,她還附給我了一本波德萊爾《惡之花》的詩集,在扉頁上,她用法語寫到,“或許這裡有某些你所迷戀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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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送表哥出門,他如今開始幫著舅舅打理家中的業務了,他要到上.海去處理一些生意上的往來。我看著他離去的身影,突然覺得,他似乎瞬間從初見時那個溫文爾雅的公子變為了精明利落的商場精英。我又覺得有些落寞,或許日後表哥便不會再有時間在書房中,與我和梅先生談論戲本,夢幻浮生了。我回頭看著梅邱萍,他如朗星般的雙眸,如今也籠了層迷離的憂傷,紅拂若是離了李靖,是否也只是那宅門深處的哀婉歌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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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房間,給艾瓦回著信件,我向她講述了紅拂傳的故事,我不知道自己寫信的時候,眼前閃過的是戲文中的紅拂和李靖,還是除夕那夜的表哥和梅邱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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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隨手翻開了一頁《惡之花》,我之前和艾瓦提起過這個詩人,幻想是否有一天我們也可以嘗試那波西米亞式的流浪生活,我問艾瓦,之所以我寫不出那鬼魅迷幻的文字,是不是因為日子的安穩刺激不出我創作的熱情,艾瓦嘲笑了我的妄想症。

我的法文并不算是流利,之前跟著父親學的,讀起這些詩句緩慢,卻也被那并不算熟悉的文字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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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par.une.nuit.lourde.et.sombre

Un.bon.chrétien,par.charité,

Derrière.quelque.vieux.décombre

Enterre.votre.corps.vanté,

…趁著一個沉悶而昏暗的夜間,把你被人讚美的遺體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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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思考著他是如何能將冰冷的溫度注入了這些詩句,但是在接下來的一個半月,我才意識到,這隨意看到的一頁只是預示了我生命中所要面對的又一場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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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去世的消息是十天後才傳回府里的,尚榮依舊是遠遠的站在門口,交給我了一封信件。我聽說,外婆哭到斷腸。我聽說,舅舅將自己關在房間一天都沒有出來。而我,只是平靜的接過信,如同往常一樣的謝過了大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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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信中只有一首詩,和幾片山櫻的花瓣,沒有開頭稱我“小醒”,也沒有落款“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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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附青荻上.分明不久長.

倘有微風起.消散是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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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這是形容紫之上夫人的,是母親最喜歡的讀物,母親說她和父親的相識是從在圖書館同時觸到這本書的那一刻開始,在我很小的時候跟著母親一起讀過,只是後來我沒有再看到那本書,父親母親似乎從某一瞬間起,一同遺忘了那美好邂逅的開始,又或許他們將心底不能忘懷的情感幻化成了另一種此生都不會再分離的纏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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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母親的離世,我沒有詢問細節,甚至我沒有詢問原因,或許在家人看來,我冷漠到冷血,我只覺得心中隱隱的存著是那份恐懼,就如同一年前,父親離開的時候,母親同樣沉默的沒有詢問任何事情。我能感受到母親對於父親愛的是那樣的深沉,當年她隨父親遠走大洋彼岸,或許她也有著同紅拂一般俠女的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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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我本以為我可以依舊平靜,卻是輾轉反側的無法入眠。我起身披上了墨綠色絲絨的睡袍到院子里溜達。已經入春多日,今夜卻覺得格外冷些。抬頭不見皎潔的月光,只有細細一勾下弦月撩在樹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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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里亮著燈,表哥如今是不在府裡的,我好信兒的推門進去。是梅邱萍,他今日穿著深灰近黑色的長衫,正在桌前寫些什麼。他是極少穿深色的,難道也是因為今日聽說了我母親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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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醒。”他微微的抬起頭,見到我也似乎并不驚訝。也對啊,在今天的這個夜晚,府中任何人見到我失眠應該都不會覺得驚訝吧。

“我看亮著燈就過來了,你還沒睡呢,在做什麼?”

“改《玉鏡台》的戲本。”

“可是關漢卿的溫太真玉鏡台。”

“是的。”

“玉鏡台邊試看,相宜是淺笑輕顰。”

“可想聽我講講這出戲?”我知道他也只是在極力的尋找話題,想化解,也談不上化解,我的落寞。

我搖搖頭,“我只是過來坐坐,你接著寫戲本,我吹吹風。”我走到窗前,開了窗子,今夜還真是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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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過後,梅邱萍起身更換燈油,我突然脫口而出,“你教我唱紅拂傳可好?”

“你。”似乎這一句比起夜晚來到書房會讓他感到驚訝。

“我學不來?”

“不是,為何突然想學這個。”

“總要給自己找些事情做。”

“從何學起?”

“西皮搖板。”

“哪一場的西皮搖板?”

“在店中開妝鏡青絲細挽…上次浣說要喜形於色的那段。”

“除夕那夜浣說我終歸還是帶了些欲說還休。”

“就是那段新婦梳妝。”

我突然很想嘗試一下這段唱詞,我極力的在腦海中回憶當年母親教我讀詩時,每每提到父親所流露出來的那按捺不住的喜悅。

梅邱萍在一旁搖搖頭,“若是真要學,總是要練基本功的。”

“那也好,總歸是要有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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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只是想要找些事情做罷了,當心中的空缺已經無法用記憶填充的時候,我只能佯裝著忙碌,讓自己忘記那一份缺失。

他教戲和他平日說話一樣,不急不火,對了,錯了,他都是用一個語氣告訴我,其實這樣也好,慢慢的心也跟著沉靜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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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邱萍說該去歇息的時候,天已經微蒙。一夜,其實可以過得很快。我從來沒有過一夜未眠,現在頭有點兒微痛。

“不想你還是很有天賦的。”

“也談不上天賦,只是曾經父親請來家庭教師教過我些芭蕾和歌劇,多少也算是有點兒基礎吧。”

“這也是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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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房間,在書桌前坐下,拿出之前母親給我的青色折扇,我總想從中找到多一些母親告訴我的訊息,翻來覆去,也只是一把折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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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經大亮,王媽媽照常的送來早餐,看我在書桌前坐著。

“哎呦,我的姑娘,這是一夜沒睡,您可不能這麼糟蹋身子呢。”我想問她如何得知,後一想肯定是眼睛腫的紅紅的,看一眼也知道一夜沒睡。

“只是昨夜和梅先生學戲學的起勁兒,一下忘記了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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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床上,翻著《惡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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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heure.où.les.chastes.étoiles

Ferment.leurs.yeux.appesantis,

L‘araignée.y.fera.ses.toiles,

Et.la.vipère.ses.peti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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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欲睡的雙眼,蜘蛛就要結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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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一片山櫻的花瓣夾在了這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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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聽聞消息趕回府上的時候,已經又是十天之後了。北平的夏天像是突然而至,如今變得有些燥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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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回來的這天,我正在書房中和梅先生討論《玉鏡台》的故事,在我看來,雖是短短四折的戲本,這故事卻是完全沒有意義。

“夷醒。”表哥進門便急衝衝的似乎想檢查一下我是否安好。不過這到也是我第一次看到表哥這般慌張。

我剛剛正巧說道,“若是欺騙換來的婚姻,那是無論何種才華都無法彌補的。”

“這…”表哥似乎是聽到這句懵了神。

“浣,你回來了。我們正巧在說玉鏡台的故事。”我語氣之平緩像是一切都已經成往事,只是今日我穿的是一件黑色的短袖連衣長裙,頭髮底底的束了在耳後。

“這是什麼?”表哥看到書桌上我剛剛寫下還未乾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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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s.houles,en.roulant.les.images.des.cieux,

Mêlaient.d‘une.fa?on.solennelle.et.mystique

Les.tout-puissants.accords.de.leur.riche.musique

Aux.couleurs.du.couchant.reflété.par.mes.yeu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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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浪搖晃著天空的倒影,

以一種莊嚴而神秘的方式,

將它們絢麗音樂那之上的和諧,

與映在我眼中的落日之色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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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德萊爾的詩集,艾瓦寄給我的。”

“誰?”

“波德萊爾,法國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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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這詩很有意境。”

“難不成你看得懂?”

“夷醒翻譯給我聽。”

“也只是說個大概,我的法文也並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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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沒有提起任何關於他原本回家的原因,也沒有試圖安慰我。我想他懂得,我在刻意的迴避,以為不說就可以偽裝成一切都不曾發生,就像那一晚,梅先生也隻字未提及的教我唱戲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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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是長途中征鞍不慣,幸得是風塵裡未損容顏…”我隨口唱了一句,表哥完全驚呆的看著我。“跟邱萍隨便學了些,不過十來日的功夫,你別嫌棄我唱得爛,我也只是玩玩。”說實話,這十幾日下來我倒不僅僅是用唱戲填補悲傷了,每每想起梅先生那嬌媚靈動的身段,就覺得自己是在糟蹋了這世上絕美的一種物件兒,可又按捺不住內心強烈的好奇心。

“可是個有天賦的學生呢,混著那西洋唱腔的西皮搖板聽來倒是別具一番風味。”梅先生說完這句,我們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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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的時候,我跟舅舅接著商量著之前說過的去法國讀書的事情。

“你要去法國了?”表哥聽聞很是…驚訝。

“我也在問艾瓦。”

“學什麼?”

“我想修戲劇文學。可是法文又實在不好。”

舅舅說,“其實你也可以考慮去英國,我還有同學在那邊,也是一樣可以照顧你的。”

“我是很想念艾瓦,想趁著讀書的時候可以在一起聚聚,之後也不曉得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了。”

“其實這樣也好,法文對你也應該不算困難吧。”

表哥插話道,“什麼時候走?要去多久?”

“怎麼出去掌管生意這麼久了,還是這個毛躁的脾氣。”舅母這時開口了。她竟是這般評價表哥,為何我印象中的表哥永遠是那個溫潤如玉,安靜平緩的翩翩公子。

“其實原本打算了秋天的,可是最近這些事兒。”我頓了頓,終歸還是隱隱的提到我一直迴避的話題,“估計快了也是要新年過後。”

“這麼著急?”

“還大半年的時間呢,又怎麼算是著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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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注釋:

夏爾·皮耶·波特萊爾(Charles.Pierre.Baudelaire,1821年4月9日-1867年8月31日),法國偉大詩人,象徵派詩歌之先驅,現代派之奠基者,散文詩的鼻祖。代表作包括詩集《惡之花》(Les.fleurs.du.mal)及散文詩集《巴黎的憂鬱》(Le.Spleen.de.Par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