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清晨，西安城的回－民街道，人群稀疏的走着，各个摊位开始摆置。库珀带着丹齐、霍尔，和贾春约好一起吃陕西出名的羊肉泡馍。贾春和库珀这几天的联系比较紧密，虽然贾春对于库珀的中国身世完全不知，但两个同时有着中美生活经验的几乎同龄的青年还是惺惺相惜。
四个人坐在古色古香的泡馍店里，一人要了一碗泡馍，外加一盘二斤的熟牛肉。
库珀和贾春往热腾腾的汤碗里掰着饼子，丹齐和霍尔也有样学样的掰起来。两个人一边掰一边聊。聊天里知道了贾春在加州学习的是运动科学专业，回国呆了不久，一直在寻找合适的工作，却迟迟没法找到让自己满意的岗位。
正边吃边聊，到了兴头上。
“库珀，”贾春把最后一块饼子泡了进去：“咱们已经很熟了，我就不妨问吧。”
库珀点点头：“你说。”
“其实晓龙是我的远房亲戚，这次也是叔叔叫我过来，我才过来做翻译这个事情，”贾春说：“晓龙是个好孩子，听话，学习成绩也不错。但是你真的觉得晓龙适合打篮球吗？还是我的眼光太业余了，看不出什么。”
库珀一笑，虽然不知道贾春和庄晓龙的关系，但他早知道这个性子很直的贾春会问起这种问题：“我只是很好奇，姚明这样温文尔雅又勤奋的职业球员是被怎样培养出来的？”
“难道你也在期待下一个姚明吗，库珀？”
库珀点头：“当然。”
贾春抿了抿嘴唇：“真的没有可能了，库珀。我认为姚只是一个特例。如果你还想找到一个7英尺6英寸，却有着灵活转身和柔和手感，勤奋刻苦而且情商很高的球员，可能还要等一百年。这些特征再次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的几率实在是太低了。”
库珀用筷子给贾春夹了一块牛肉放进碗里：“说的很好，可是这么说来，中国人距离NBA难道就那么遥远吗？”
屋子里逐渐热闹起来，外国人和街道里的居民一起享受着巷子里面味道香醇厚重的美食。贾春的表情却严肃起来。
“这是一道算术题，”贾春放下手里的筷子：“在美国，一切按照达尔文的轨迹，自然淘汰，适者生存。所有孩子都有着丰富的机会去接触篮球，如果他们想要在运动里胜利，就要从小认真的练习、成长，他们没有繁重的课业压力，很多孩子从初中到大学一直为篮球队打比赛，之后却从事和篮球没有任何关系的工作。而那些在这个过程里展示了超人天赋的孩子们，可以开始考虑从事职业篮球，考虑NBA或者其他职业联赛。这个过程长达十几年，即使马克伊顿（Mark－Eaton）和罗德曼这样濒临毕业还无人问津，半只脚踏进社会的青年，也有机会被人挑选出来，脱下工服去打篮球，所以只要你自己不放弃篮球，篮球也不会放弃你，有足够的时间等待你证明自己。”
贾春顿了一下，可能是泡馍店里蒸腾的热气，可能是他过分激动的情绪，他的额头上冒出了一些汗珠。
“在中国，孩子们每天的任务是读书，义务教育的目标是高等教育。这是个冗长又沉重的过程，需要花上一个孩子几乎所有的时间，连体育课都可能成为牺牲品。所以在中国，篮球运动员是一种国产的机器，想要打篮球为生，就要放弃其他生活方式。举国体制让国家用钱养活篮球手，他们都是从青春期初期就被捡拾进体校训练。而这种选择唯一的判断标准，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身高。”
库珀吸了一口气，感觉有些悲伤，那些错过了篮球的人生好像在他的脑海里匆匆划过。当然，其中包括了他自己的生活。他儿时被送进体校而后杳无音信的好友，大学时他身旁挚爱篮球却只能挤时间去球场投篮的兄弟。当然，还有大二时逃课，换好运动装或者班级、学院篮球队的队服，去球场打球直到深夜的自己。他记得楼道里那些自习归来的学生鄙夷的看着不务正业的他的那种眼神。
霍尔早已经放下了筷子，一层油脂已经在筷子头上凝结起来，他出着神，呆呆的看着桌面，边点头边像听故事一样听着贾春的话。
“回到那道算数题目吧，”贾春用纸巾抹了抹鼻涕：“中国所有对篮球有职业天赋的年轻人，被初中和高中繁重的课业削去了百分之九十五；其中百分之一是由于贪玩和成绩不好，家长无奈之下才放人进入体校，部分体校管理不严，孩子天赋被浪费；又有百分之一的孩子由于没有长辈上的‘关系’，无法得到到高一级别比赛中磨练和展示自己的机会被淘汰；再有百分之一的孩子因为不科学训练造成的伤病无法完成自己的职业生涯；还有百分之一的孩子一直在球队被作为功能性球员训练，丧失了全面发展的可能，为队伍在各种青年比赛里的成绩和教练的业绩，牺牲了天赋。所以……”
“所以真正有天赋的孩子只有百分之一甚至更少被幸运的留在了职业篮球里。”霍尔回答。
“是的，这就是现状吧，篮协的领导们希望看到姚明这样的天才再度诞生，这不是完全不可能，现在效力于广东的易建联和在正美国上学的徐咏也展示了黑人球员一般的爆发力和身体素质，但这样的等待，实在是太难。他们总喜欢看到一个好的结果，却不在意培养年轻球员的过程。”
库珀拿筷子在碗口磨蹭着，在思考的他侧过脸，看着贾春：“那晓龙呢？你怎么看？”
贾春摇摇头：“这个孩子对篮球的认识已经扭曲了吧，好像篮球是阻止他像正常孩子一样上课，为他带来媒体采访的一个东西。他并不喜欢篮球，是我的叔叔和婶婶狂热的以为，这个孩子命中注定就是要打篮球的。”
“走！”库珀站起来，掏钱准备付账。
“干什么？”贾春抬头看着匆匆起来的库珀。
“坐在这里说有什么用，我们要让晓龙自己做这个决定。”
——————————————————————————————
库珀和贾春他们还没有走进楼道，就被门口排成队的摄像机器堵住。几个记者很快反应过来，纷纷把镜头给了赶来的库珀。
丹齐像保镖一样，让贾春翻译移开摄像机，自己护在前面，挡住镜头，来到了庄晓龙家平方不多的房子里。
客厅里庄爸庄妈在接受采访。庄妈注意到了刚刚进门的库珀一行人，想要打招呼又注意到了镜头，回过神去继续听着采访的问题。
“庄爸爸你好，请问您在晓龙的篮球生活里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一个脖子上挂着记者证件的女记者举着录音笔，用很快的语速问道。
“这个啊，”庄爸看着记者，想了一下：“我和他妈妈都是晓龙打篮球的支持者，我们是他的强力后盾。说起篮球，我还真是不太懂的，但是几个老师都说过，晓龙的投篮很好个子又高，胳膊啊，还很长，一定是个打篮球的好料子，现在我们是打算把他送到体校去接受专业训练的。”
投过百叶窗帘，库珀看到庄晓龙还一个人坐在卧室里等待采访。后面的记者往前涌着，那些位置不好的记者纷纷调转摄像机，拍摄客厅一角的库珀。
“大家好，恰巧呢，我们在采访庄晓龙的父母时，也遇到了NBA夏洛特山猫队的总经理，拉里－库珀，他是低调出行来看望14岁的篮球天才，庄晓龙。”
一个男记者挤开身边的另一个记者，站在自己电视台的摄像机和库珀之间拿着话筒说。
没一会，记者对父母的采访结束了。庄爸庄妈让热情的让记者现在客厅休息，和库珀打了招呼，两人急急忙忙来到庄晓龙的卧室，想要嘱咐他一些接受采访的事情。
贾春让库珀跟了进去。
庄妈刚想开口说话，库珀先开了口：“对不起，家长，我们暂时不打算对庄晓龙继续考察了。”
庄妈听后脸上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快：“没事的，你看看这老美的经理，还挺懂礼貌，现在孩子也更出名了，在体校也应该能受到关照了，这就挺好了，谢谢人家这NBA经理还来不及呢，道什么歉啊。贾春，跟他说，没事，以后晓龙进了NBA啊，还需要关照呢。”
贾春简单的翻译了几句，而库珀早已经听懂，尴尬的笑了笑。
庄妈继续给庄晓龙嘱咐着：“晓龙啊，你给我和爸爸说说你一会接受采访的时候准备说什么？”
庄晓龙瘦弱的肢体微微内敛着，这样的环境让他感觉很没有安全感。
“说啊，这么大的男孩子了，扭捏的跟个小姑娘一样，腼腆什么？”庄爸问道。
“我……”庄晓龙低着头：“我希望……自己能好好打球，加入NBA，像姚明一样。”
庄爸拍拍庄晓龙的背说：“挺直腰板，说的不错！但是说话的时候要豪气一些，男子汉嘛！”
库珀走过去，捏捏庄晓龙瘦弱的肩膀。
“贾斯汀，翻译，”库珀对贾春说：“晓龙，告诉我你脑子里的愿望真的是这样吗？”
贾春同样眼神坚定的看着庄晓龙，语气恳切的翻译了出来。庄爸庄妈惊讶的看着两个人，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告诉我，晓龙，这是你真实的想法吗？你真的很希望像姚明一样加入NBA吗？我是来自NBA的经理，告诉我，你如果想，我就马上替你实现这个愿望！”库珀几乎是大声的质问着沉默的庄晓龙。
庄晓龙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眼里带着热切和真诚的白人。贾春在一旁翻译着。
“不，我不想。”庄晓龙摇着头。
庄爸走过来，拍了庄晓龙的脑袋一下：“怎么就不想了！谁不想打NBA啊！谁不想挣大钱啊！这孩子怎么这么没出息！”
庄晓龙继续闭口不再说话，细瘦的双臂不受控制的微微发抖。不知道他是在紧张还是在愤怒。
库珀向庄晓龙伸出手。这个时刻的屋子里很尴尬，两个对情况一知半解的老外，一个掺和别人家事的NBA经理。还有一个少年的生活。
庄晓龙伸出他尺寸已经不小的手，可手背还没有发育出毛发，和库珀的手握在一起。
“庄晓龙，门外的那些记者和摄像机，和你的生活没有关系，我可以赶走他们，所以不要让他们干扰你的决定。你十四岁了，但是这时候你需要让庄晓龙早点像个男人一样，”
库珀坚定的看着庄晓龙：
“你的人生，你自己决定。”
贾春翻译着，庄爸却恼火的想要攻击这个好像要葬送孩子光芒前途的NBA经理。
贾春从背后拉住庄爸：“叔叔，你和婶两个人想没想过晓龙自己的想法？”
庄爸愣了一下：“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们有权替他做决定。你们可以问晓龙，这孩子最听话了。”
而庄晓龙突然站了起来：
“我不想去体校，能不能不要逼我！”
庄爸庄妈都呆住了，根据贾春后来的说法，这是庄晓龙人生中第一次发脾气，也是第一次展示不再被动的状态。
————————————————————————————
记者都没有采访到庄晓龙，一些记者举着话筒，提问着刚才在屋子里发生了什么。
庄爸的回答很简单，孩子不上体校了，先让孩子好好考试，好好读书。
庄妈在卧室里搂着庄晓龙，说着些什么。当然，这些和库珀的关系本身就不大，而这一离开，关系就更不大了。
中午坐在酒店房间的床上，库珀满足的看着电视节目，那些采访和库珀忽隐忽现的脸还是被苦于没有材料的电视台放进了新闻。
去法国的飞机在明天的夜里，库珀拿起电话，打给贾春，说想要在中国拍一部D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