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还归长安去
36551500000062

第62章

柳之奂是同平遥公主的车辇一同入京的。搜救耽搁了几日,公主的车辇本应提前回长安城,但公主念他护主有功,滞留北疆直到寻到他为止。

谢绫见到他时,柳之奂昏昏沉沉地无甚意识。她终于明白苏昱所说的“情形不太好”是何所指。这哪里是她平日里那个清素温雅的师弟?

他的衣裳应由人换过,伤口也都处理过,表面上看不出狼狈,只是从那苍白如纸的脸色,毫无血色的唇能看出他的伤有多重。可剥落外衫,依然能看得见胸腹之上交叉密布的伤痕,应是跌落山崖时山石树枝划破所致,满目疮痍。受创最重的是腿骨,双腿尽断,谢翊亲自为他续骨,也没有十成的把握能行走如初。

好端端的一个人,她不过是离了一趟长安,再相见时却成了这样,九死一生,只捡回了一条命。

谢绫悲从中来,一手捂住嘴不发出声音,但还是到底忍住,直奔向屋外,眼泪倾泻而出。她以为她多多少少总能帮着他,不能让他平步青云,至少能保他性命无虞。可如今,她哪里算在帮他?

兰心一见到昏迷着的柳之奂便哭成了个泪人,此刻跟出来习惯似地想宽慰谢绫几句,可看她哭得伤心,更牵动了自己哭得伤心,到后来竟一下坐在了台阶上,拿袖子盖住了眼睛恸哭。

谢绫无声地流了会儿眼泪,擦干净了,眼中只剩下了空茫。一片茫然的空洞缓过来之后,便升起了凶狠。

她回身,木然地往回走,经过兰心时微微下蹲:“进去吧。哭得这么大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之奂怎么了呢。”

她的哀戚只有那么一瞬。兰心迷茫地抬起头看她。

谢绫的眼眶依旧泛红,使得她眼中的凌厉之色愈显狠戾:“害之奂的人,我会教他百倍来偿。”

三日后,经谢翊的亲手调养,柳之奂有时已能醒转过来说几句话。断骨虽然难续,但好在不危及性命,只是坠崖时伤了脏腑,有时半夜睡到三更天,会突然咳出血来。

谢绫****夜夜地陪在他左右,他醒了便同他说几句话。

有时她也埋怨:“公主身边的护卫那么多,你那么急着邀功做什么?当时要是你躲起来,凭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也没人会怪罪你。”

柳之奂只是答这么一句:“公主是个可怜人。”

谢绫只好叹气。

苏沐儿从小便没经受过什么挫折,恐怕连在她面前敢大声说话的人都没几个,更别说训斥她惩罚她。如今燕国一行,她是将十几年来没走的坎坷路都走了一遍,没经受的磨难都经受了一遍。当初那么娇蛮伶俐的一个小姑娘,遭逢此变,如今也不知变成了什么样。

谢绫与她好歹也算有些交情,如此一来便更只能叹息。

军中传来消息,西边的梁国突然侵犯燕国边境。梁国自上一代篡乱之后国力式微,一直安居一隅,理应没有犯境的可能。燕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急调十万大军支援,两国已呈对峙之势。

虽然是两个邻国在争斗,与楚国无关。但唇亡齿寒,这战火也引起了朝廷的重视,为免受波及,派出了沈将军领兵至北疆加固边防。

沈漠要出征,谢绫原以为苏沐儿至少会去送行宴上观礼。可这一日长安城的热闹堆里没见着她,反而是终年冷冷清清的宜漱居,迎来了这一尊大驾。

平遥公主驾到,并未事先知会。宜漱居上下都是猝不及防,诚惶诚恐地行礼迎接。两列宫婢开了道,迎出了苏沐儿。

苏沐儿经了燕国一行,气质仪度都变了不少,眼中不再常带一丝慧黠,清丽的脸上历了北地风霜,也多了几分持重。她见了来迎接她的谢绫,目光有几分歉疚,问道:“柳大人在何处?”

“公主这边请。”谢绫身着素裙,不施脂粉的脸上露出几分连夜未眠的憔悴,整个人更加形销骨立。

苏沐儿跟着她穿过一条幽静长廊,瞧着面前的背影,更是内疚。

柳之奂见了她,下意识地想要起身行礼。可他起身何其地困难,苏沐儿紧张地连忙拦住他:“柳大人不必多礼。”她的脸上流露出几分少女仪态的窘迫,“柳大人是我的恩人,怎么好再让你行礼?”

柳之奂翕了翕唇没说话,两只活动自由的手伸出被面,在胸前比划了几个手势。他身体虚弱,比划得甚是吃力,但每一个动作都十分清晰。比划完了,他苍白干裂的唇轻轻牵动,向她笑了一笑。

苏沐儿见了那几个手势,眼中含了泪意,靠近床榻伸手向他做回了几个手势,泪中含笑。

谢绫在一旁看得云里雾里,只认得这是一套哑语,在燕国民间流行。她从未学过,但却觉得甚是熟悉似的,一眼便认了出来。

她见柳之奂唇上发干,便道:“我去取水。”转身出了门,不再打扰这二人叙旧。

之奂是个细心的,这一回去燕国,不仅要与燕国皇室交涉,在苏沐儿那头的交流恐怕也不少。他自小是个温纯心善的,又可怜她一个金枝玉叶受朝廷摆布,难怪会情不自禁处处护着她些。

等谢绫倒了水回来,柳之奂已又昏昏沉沉陷入了半梦半醒之间。苏沐儿坐在窗边,似乎在等她回来,目光有些出神。

谢绫放下茶壶,唤了一声:“公主。”

苏沐儿回过神,轻轻应了声,道:“听闻尊师谢先生是医中圣手,定能医好柳大人的伤。我帮不上什么忙,只好从宫里送了些药材过来,聊表心意。起不到什么大作用,谢姑娘莫怪。”

她这样客客气气地说话,谢绫倒有些不大自在,坐下给彼此都斟了茶水:“之奂身为人臣,保护公主是应当的。公主如此有心,是他的荣幸。”

她又取了个杯子倒茶水,起身想去喂给柳之奂。苏沐儿连忙先她一步站了起来,接过杯子:“我来吧。”

谢绫一愕:“怎么好让公主殿下做这种事?”但苏沐儿坚持,已走到了柳之奂的榻边。她心诚,但动作却笨拙,想是从未做过照顾病人的事,连简简单单一个喂水的动作都做得战战兢兢,还漏了不少水出来。

谢绫取过帕子替他擦拭唇角,笑道:“公主当真是善心人。”

再送别苏沐儿时,谢绫对她的笑容多了几分。

苏沐儿走在长廊下,忽然在一僻静处顿住了脚步,从袖中取了封书信出来,放在了她手心里:“这是皇兄托我交给你的……请谢姑娘务必依照信中所言去做。”

谢绫怔了怔,眼前苏沐儿却已展开笑颜,方才红了的眼眶微微弯起:“皇兄要是知道我把你害成了这样,一定会罚我不能出门的。”

“……”谢绫木木地接了过来。公主到底还是少女心性,一说到这样的事便总没个正经。可是,如今连公主都……知道了?

谢绫平白有些不知如何自处,送走了苏沐儿,立在宜漱居门前好一会儿,才回身进屋去照料柳之奂。

兰心端着午膳送到柳之奂房中,想喊谢绫用膳。走到次间,却见她挨着八仙桌,手上展开一封书信,面色有些凝重。

兰心一一向她禀报:“公主殿下送来的药材都已清点好,充入药阁里了。其中有一株千年雪参品相极佳,谢先生吩咐下来炖了补汤,搁在外间了,小姐您看……小姐,小姐?”

她说着说着,伸出五指在谢绫放空的眼前晃了两晃:“小姐你怎么了?”

谢绫恍过神,下意识地收紧手掌,把手中的信纸攥紧了些,恍恍惚惚道:“都拿过来吧。”

兰心应了声是,回头去端碗碟。谢绫这才重新展开有些发皱的信纸,上头唯有四字:避走长安。

他让她赶紧离开。不到万不得已,他怎么会让她离开长安?定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牵扯到她。

可之奂如今这个样子,若牵连甚深,她该怎么带他走?

十日之后,沈漠带兵以稳固边疆,防备外敌入侵为名,在北疆驻扎。派往江南的钦差徐天祺功成回京,上疏弹劾****。与此同时,罗列出了****与汝南王暗相勾结,乃至通敌谋反的证据。

汝南王远在北疆,又手握重兵,原本此事若被揭发,必会遭受他的起兵反扑。但此刻沈漠早已部署完毕,防的哪是敌国入侵,而堪堪是汝南王。

擒贼先擒王,制住汝南王之后,其党羽的名录也连夜被送到了长安城,化解了一场兵戎相见。上至京官下至地方豪绅,凡有牵涉,全都锒铛入狱。

谢氏受牵连甚广,印风堂早接到了风声,护送谢翊与谢绫一行离开京师,只留下一个空壳子。楚国一夜变天,谢绫带上扶苏,连夜坐上了离京的马车。